当代著名诗人邹荻帆先生,湖北天门人,木匠家庭出身,有苦难的童年,热血的青年,辉煌的壮年,平静的晚年。今年是他百年诞辰,作为他的家乡之人,作为他的同姓宗亲,作为《邹荻帆全集》的主要编选者,我们有理由撰文进行纪念,以弘扬其人格精神,彰显其文学成就,繁荣当代中国的诗歌创作和文学译介事业!作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七月诗派的重要诗人,他在一生中创作了大量重要的诗歌与其他文学作品;作为一位杰出的翻译家,他在一生中翻译出版了大量的外国小说与诗歌等作品;作为《诗刊》的主编,他策划了诸多具有重要影响的诗歌活动,扶持与培育了为数众多的诗歌人才。可以说他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中国诗歌》策划一期纪念特辑,约我写一篇纪念性的文章,义不容辞!不过,在此我只是想谈一谈阅读他早期重要诗集《木厂》的一些体会。
《木厂》是他早年的一部重要诗集,1949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作为“文学丛刊”之一种出版,全书160页。除了《序诗》之外,这本诗集共由四部所构成。第一部是一首长诗《我生在木厂》;第二部由三首长诗构成,包括《斧锯刨繁杂的交响》、《木厂里的造访客》、《夜》;第三部包括了三首长诗《悬梁者》、《水葬》、《做棺材的人》;第四部只有一首诗《再会吧,木厂》。从此可以看出,这部诗集的主要题材就是江汉平原上的一个木厂及其间人物的生活与命运,没有写到当时的革命战争,也没有写到城市里的现代生活,而是写典型的城乡结合部的平常生活,在取材上形成了一定的特点与优势,因为从前很少有诗人由此取材与进行表现。同时也可以看出这部诗集具有独立而完整的艺术构思,有《序诗》也有相当于“尾声”的第四部,虽然整部诗集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故事,也没有贯通整部诗集的人物,然而这本诗集中的所有作品叙事与抒情兼具、自我与他者相融,是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作品。而之所以说它是一本长诗集,是因为收入其中的大部分诗作都比较长,就是序诗也长达79行。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它本身就是一部长诗,由四部所构成,只是又分成了七首,外加一首《序诗》。也许有人会问,这本诗集为什么不是由诸多抒情短诗所构成?这是因为诗人要以一个木工家族为主要表现对象,从而全面地表现家族的历史与人物的命运。这本诗集里的诗作具有一种史诗意识,虽然没有史诗的故事、构架与气势。这本长诗集显然写了比较长的时间,因为从其《序诗》中我们发现,此时的抒情表明诗人是在表现十年以前的生活:“虽是生活的波浪/已把我掀得老远/但我不会忘记你们/每每我想起了/那风雨织着的芦席棚/同春天/那柔和的阳光/从破壁射进泥湿的木厂/你们知道/我是沉浸于怎样的回忆里!”(《木厂》第1—2页)全本诗集虽然是写实的基调,然而是一种在回忆里的写实,每一首诗里都有作者自己的感情,一切的东西都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华兹华斯曾说诗是在回忆中产生的,并且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邹荻帆先生的这首长诗正是以回忆的方式写自己从前的生活,是那么的痛苦与忧伤,同时也充满了希望。“一个黑暗时代的灰色记忆”,这就是我对这本长诗集的一个也许并不十分准确的概括。
读完这部诗集,我发现它在许多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点与优势,在诗人的历史上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作品。诗人后来的大部分诗作,基本上沿袭这样的思想格调与艺术风格。其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保存了一个黑暗时代的灰色记忆。诗人以一种出色的素描笔法,把那个时代的面影进行了全景式的呈现,读着读着就让我们进入了一个黑暗时代,总是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其实在这些诗作里,也看不出来诗人所拥有的浓厚情绪,基本上就是一个一个故事的展开,一种基本写实的笔法,一种以自我眼光所进行的观察,所以我们感觉到此诗里所展示的东西,特别真实也特别可靠。也许有人会说,在上世纪的中国真的如诗人所写存在那样的时代吗?当然。并不是说1949年以前的中国社会全是黑暗的,但从整个中国历史发展过程来看,近代以来的中国一直处于风雨之中,况且1940年正是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特别猖狂的年代,人民生活简直是猪狗不如,就是像江汉平原这样的天下粮仓,绝大部分的人们也没有活路,人们只有死的死,逃的逃,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那个年代的江汉平原与人间地狱没有什么区别。当然,这部长诗集里并没有写到日本侵略者,也没有写到国民党及其军队,让我们印象深刻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悲剧,这些人物与故事身上没有任何温暖与光明可言。诗人的根据,当然是他自己的生活,以及生活里的所见所闻,首先是他自己对生活的感觉、对时代的认识以及对江汉平原地理环境的感知。当代中国的读者,要认识上个世纪上半期的中国社会,特别是江汉平原一带人们的真实生活,《木厂》无疑是一个重要文本。它以写实的笔法保存了对于那个黑暗时代的灰色记忆,因此具有特别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第二,以自我的感觉创造了一组重要的人物群像。在这部诗集中,作者的取材无疑是自我的家族,而诗中所写全是自己所熟悉的人物,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塑造起来也就相当到位。这些人物几乎没有自己的名字,但诗人以他们的自己的言与行现身说法,而表现了他们各自的命运,其实也就是他们的共同命运。在这部诗集里诗人着重写了“三个影子”,分别代表了三种人的命运,无论是生病、贫穷还是超负荷的劳动,总是让人痛心不已的事情。“三个影子”其实也就是三个符号,并且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在第二部里有这样的诗节:“在火的亮里/我也将看着他们同厂主一样/茅屋的前面贴着红色的春联/老人们踏着雪原去沽酒/神龟前燃亮着一对红烛/而且大厅前/一堆人围着圆桌/一个女人/正用盘子托着一盘热气蓬蓬的东西。”(《木厂》第45—46页)这里出现的“厂主”、“老人”、“一堆人”、“女人”等四类人物形象,虽然不是十分鲜明,然而也具有意义与内涵,并不只是一种影子的存在。最重要的人物当然是抒情主人公自己,也就是青年时代的邹荻帆先生,一个拥有苦难记忆与冲破阻力前行的先知者。当然,更多的人物还是那个时代里的无法生存者,他们总是挣扎在死亡线上,并且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与生活下去的勇气。虽然在诗中并不一定要出现人物形象,然而如果有人物形象并且具有某种象征性的人物形象出现,对于诗的表现力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第三,具有一定的故事情节与丰富的生活细节。这部诗集里的七首长诗,写的就是诗人自己的生活,就是自我的家庭与家族,因为诗人自己就出身于一个木匠家庭,诗人曾经说自己出身于一个做棺材的家族,所以对于所写的对象相当熟悉,在表现生活与人物的时候往往不需要任何加工,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想象。从木厂里的平常的木工,到他们生病之后的悲惨,以及他们与自己的妻子、儿子之间的对话,他们的自言自语,都是具体而详细的,不仅做到表现生活空间的真实,而且呈现出了一种细节上的真实。这部长诗集没有写到整个中国的命运,然而主要表现的就是那个时代中国的命运;没有写到那个时代整个中国人的苦难,然而诗人表现的就是那个时代整体的深重苦难。因此从总体上而言,这个木厂故事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内涵是相当深厚的,力量是特别强大的。在《水葬》里有这样的诗节:“第二个影子/我看见一个结实的汉子同一个少妇/被束缚了全身/抛掷在一片激流里。//那也是同今夜的月色一样啊/推开窗子,/一片白茫茫,/禾场哟,/草堆哟,/黄色的道路哟,/牛栏哟,/村庄哟,/木厂哟,/都沉在如水的月色里。”(《木厂》第101—102页)如果我们称这部诗集里的诗为故事诗也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诗人就是在诗里讲自己的所见所闻,也就是一种故事。并且这里的故事与人物是由具体的、生动的、鲜活的细节所构成的。如这首诗里所展示的都是一些细节性的东西,其实也就是意象,由这样一些意象而构成了不常见的意境。一对有情者的悲惨命运,就如一首月光曲,总是让我们沉浸其间。自然时空细节的魅力,在此得到了充分的说明;诗人自己的同情与悲悯,也得到了有力的展现。第四,这部诗集里的作品在语言上是有独到经营的,那就是简洁、直接、原色与意象。每一首诗里都没有多余的话,全都是具有实实在在的内容与表现力的语言与句子,简洁与准确地表现江汉平原人们的生活情景与悲惨命运。诗中没有什么抽象的议论,甚至没有一句空洞的句子,直接地描写与叙述一个环境与故事,也没有一句空洞的抒情。我们读这样的诗作,其实也就是看一幅幅的画,听一个个的故事,品一种种的人生。诗里的存在主要是故事形态,然而这些故事并不曲折,而是在那个时代的生活里实实在在所发生的事情,然而河流意象、木材意象、工厂意象、劳动意象、生病意象、水葬意象、灯火意象、泥土意象等,还是相当突出且具有内涵的。就我有限的阅读而言,在现代中国还没有如此细致表现木厂生活的诗篇,也没有如此原始的江汉平原意象的呈现。有的人总是强调诗人的表现要有生活的变形,而这里存在的基本是生活的原生态,包括形状、色彩与构图,没有什么想象的东西,也没有加进多少个人的思想,然而情感与思想却是如此有力存在于其中。“但今天,/我必得向你告辞了。//木厂啊,/感谢你,/使我在二十年黑暗的日子里,/见到了黑暗圈外的光明,/今天我向你告别了,/临行前我向你挥手,/依依地我望着你,/‘再会吧!/我匍匐了二十年的木厂’。”(《木厂》第159—160页)这里的语言是如此地直观、直接与形象,抒情性强而具有相当的穿透力,让我们感觉到了诗人的坚强意志与勇往直前的精神。对于旧时代的告别,也就是对于新生活的追求。正是在这里,诗人表现出了一种希望,这就是对于新时代的一种向往。诗的整体的色调是灰暗的,整体的格调是写实的,然而也时不时地有一点亮色,有一线火光,从而体现了一种时代的发展趋势,虽然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遥远!
2017年是邹荻帆先生百年诞辰,武汉出版社邹德清先生约我主编其全集,现在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七十的工作量,没有办法以全集正式出版的方式来进行重要的纪念。然而,《中国诗歌》作为中国目前具有重要影响的诗歌读本之一,同时也是在他家乡编辑出版了十年的一个诗歌读本,开辟一个纪念性的板块,发表数文以示纪念,是主编们商量之后采取的一个重要举措。笔者与邹先生没有什么直接的交往,只是在近三十年前编辑《中国新诗大辞典》的过程中,与他有过一些书信来往,至今仍然保存完整。我也没有见到过他本人,甚至没有一次交谈的机会。只是自去年到现在,为了全集的编辑与他的两个儿子邹海岗与邹海仑有过多次接触,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与无私帮助。此次再读《木厂》这部长诗集,发表自己的一些见解,也许不够深刻,谨以表达一个后辈与后学的深切怀念而已!这部长诗集可以给我们许多重要的启示:第一,诗来自于诗人自我的生活,没有通过自我的东西很难成为诗歌的内容。如果他少年时代不是生活在那个木厂里多年,他也就没有办法来创作这本诗集。第二,任何风格的诗都可以有好作品。有的人喜欢现实主义的,有的人喜欢现代主义的,有的人喜欢唯美主义的,有的人喜欢浪漫主义的,然而我们不可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否定其他风格的作品。邹荻帆先生的《木厂》无疑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然而也并不妨碍拥有众多的读者,也并不妨碍我们今天再来进行全新的审美阅读。第三,诗人与作家都是靠作品说话,优秀的作品总是优秀的,不优秀的作品总是不优秀的。邹先生的这部长诗集也并不是没有缺点,缺点就是语言的不够华美、意象的不够丰富、形式的不够多样、技巧的不够现代等,然而它还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的诗集,在邹先生自己的诗集中,在现代以来的中国诗坛上,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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