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沉静的语言表达祖国的苦难
——穆旦新诗导读
杨子
穆旦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九叶派”最具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从其一生而言,穆旦也许是生而为诗的。早在少年时期,穆旦在中国北方便创作了大量“雪莱式”的诗作,这些诗不仅表现了穆旦浪漫的气质,并且有着强烈的现实感。四十年代的中国是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许多诗人、学者纷纷走出象牙塔正视着眼前的现实,穆旦就是其中的一个。这时候的中国诗坛,新月派诗歌已经慢慢落下帷幕,后浪漫主义的诗歌,由于缺乏生气与原创性,也被人们所抛弃。在威廉·燕卜逊的影响之下,穆旦慢慢学会了如何接受那个时代的现实,如何去感受那个时代的一切。奥登、艾略特等许多外国著名诗人及其作品,渐渐地走进了穆旦的视线。受到艾略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奥登十四行诗等的影响,穆旦那个时期的作品包含着比较强烈的现代主义精神与色泽。由于处于一种水深火热的环境,再加上中国的人民饱受战争的残害,因此穆旦诗中的现代主义,也就包含了一种与他国的现代主义有所不同的深刻性与复杂性。在四十年代的中国,像穆旦一样在自己不长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心诗作的诗人,其实并不多。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年轮中,穆旦在很长的时间里被人们所忽略。他的诗作曾经发出过璀璨的光芒,可是,时代与政治的偏见,却有意无意地盖住了这些光芒;他是一位真正的光明追随者,更是一位黑暗的鞭挞者,可是后来有许多人,却把他视为黑暗的同僚。虽说作为一位诗人,穆旦的一生是短暂且苦闷的,却为后世留下了为数不少的重要作品,其中比较有影响的作品有:三十年代后期创作的融叙事与抒情为一体的《从空虚到充实》与一个青年的追求之歌《玫瑰之歌》,四十年代初期创作的一首高昂的民族精神的赞歌——《赞美》,五十年代后期创作的《三门峡水利工程有感》等。穆旦身上最为可贵的品质就是追求艺术上的独立,勇于正视那个时代的现实。在中国现代诗坛上,穆旦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那种坚持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祖国的爱、对经受苦难的人民的同情的品格,在今天仍然具有一种闪光的品质。
穆旦的诗歌作品,在思想与艺术上具有以下四个鲜明特点:
一是对于现实世界独到与准确的把握与体现。穆旦生于在灾难与血泊中逐渐崛起的中国,与其他在现实与理想中摇摆不定的诗人不同的是,穆旦选择正视他那个时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从一开始就走入现实,投入生活,所以才有后来在创作上的发展。在学生时代,他便徒步跨越了湖南、贵州、云南三省的广大地区,在那一路之上,他身上就带着一本英汉词典,看一页、记一页,同时也撕一页。当英汉词典撕完的时候,他也就走到了西南联大——那个时代的中国最高学府。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以学生的身份参加了当时的“中国远征军”,冲到了抗日战争的最前线,参加了有名的滇缅战争,在生与死的考验中,他终于活了下来。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穆旦在美国获得了硕士学位,却毅然拒绝了台湾和印度的邀请,选择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正是这样的经历与情感,让他在进行诗歌创作的时候,可以将个体的人、社会的人与人类的人相结合,对当前的世界与社会人生进行准确与具体的把握。在穆旦的诗歌作品中,“现实”既包括政治生活,也包括日常生活;既包括人以外的外部世界,也包括人的内心世界;既包括了那个时代的社会,也包括了那个时代的个人。《被围者》中“被围者”的形象,就是影射了现实生活中由于理想与现实落差太大,梦醒了却无处可走的人群:“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泥土/才会来骚扰,也许更寒冷,/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我们消失,乃有一片‘无人地带’。”虽然青年人的理想很美好,但每一个人所经历的现实却是很残酷的,“被围者”并没有能够躲进白色的象牙塔,相反对自己处境却十分清楚,并且只能是直面。面对现实,他们没有选择自怨自艾式:“呵,这是什么地方?不是少年/给我们预言的,也不是老年/在我们这样容忍又容忍以后,/就能采撷的果园。”不仅如此,穆旦对外部世界的关注也是引人注目的,成为了他诗作的重要思想特色。在三十年代的中国,古老的土地被异族人所践踏,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中国人民,在纷飞的战火中挣扎地活着,这位年轻的诗人看到了祖国的苦难现实。写于1935年的《哀国难》中有这样的句子:“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麦场;/可是飞鸟飞过来也得惊呼:/呀!这哪里还是旧时的景象?/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我们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穆旦面对祖国的现实,他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天还是同一个天,太阳也还是那个太阳,山川、河流、麦场……这些东西和以前相比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情形却早已大不相同,眼前的中国哪还是记忆里的中国?诗人痛苦地看到了中国的现实,也为这样的现实而苦闷。然而战争也让穆旦兴奋,让他沉思,所以他用自己的笔,写下老百姓的痛苦与希望:“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赞美》)。穆旦是一位正视现实的诗人,他不光清醒地看清了外部的现实,也看到了人的内心世界;他不光看到了那个战争年代的社会,也还看到了那个战争年代中的个人;他不仅将自己的笔触深入到了政治世界,还延伸至了人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当其他诗人还在理想与现实中摇摆的时候,他却清醒地投入到了残酷的现实,并进行着全面的思考,从事着自己的创作,这样的选择对于那个时代的诗人来说,自然是难能可贵的。有的诗人总是生活在象牙塔中,对于现实总是不肯接受与认识,特别是当国家处于艰难之中,当民族处于危亡之中,还在那里唱着个人的歌谣,似乎与时代没有什么关系、与社会没有什么联系,这样的诗人就是在四十年代也不在少数。而穆旦则在作品中一再地表明了自己的时代责任感和使命感,不仅描绘了那个时代的面影与社会的众生相,并且以自己的思想视角进行了选择,以意象的方式呈现了那个特殊的时代与混乱的社会,相当准确而深入。
二是以含蓄暗示的“象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样的诗艺追求与“九叶诗人”们所提倡的追求“表现上的客观性与间接性”是一致的。与他同道的诗人们,总是将意象与思想相融合,并把传统的主观抒情变为戏剧性的客观化处境。这种重视含蓄与暗示的“象征”手法,对于三四十年代有的诗人所提倡的用照相式的方式进行写实的潮流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超越。穆旦的诗作总是通过表象而指向深远,以象征的手法将自己的感受与情感表现出来,以造成一种客观性与间接性的效果。在1939年发表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有这样的句子:“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我笑,是我。/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而发现我自己死在那儿/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我”既已经死亡而又还在生存,既总是欢笑着也在流眼泪,既失败了然而也胜利了。“我”是每一个人,而不是特指某一个人,“我”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通过不同的角色体会着不同的人生。在《春》这首诗中,诗人也将象征与暗示展现得淋漓尽致。“绿色的火焰”象征“草”,而“草”则代表了蓬勃的生命力。诗人通过“摇曳”、“渴求”、“拥抱”、“反抗”等词语,用绿草象征了那个时代的反抗者的“反抗”:“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与“反抗”的绿草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处于二十多岁的“我们”,“我们”被“永远的谜蛊惑着”,“我们”的肉体是“紧闭”的,有力地表现了青年人的生命力,然而那种勃发之气象却被时代的困境无情地阻碍着。自然的“春”与人类的“春”,在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磅礴昂扬的自然之春,反衬出人类之春所受到的压抑。但是,“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虽然人类的春天受到了阻遏,但是仍以积极乐观的心态对待残酷的现实,象征着诗人身上那样一种昂扬乐观的心态。字里行间向读者们展现了诗人所使用的那种“象征”,将意象与思想相结合,用潜在的语言表现了出来。穆旦的作品中饱含着自己对祖国母亲深沉的爱,以及那种即使处于黑夜之中,也可以同样地乐观向前的内在精神。象征的方式让诗人对时代与社会的表达不是那么直接,而具有了相当的间接性,取得了客观化与戏剧化的效果。从表面上来看,他的抒情诗抒情性并不强,似乎缺少诗人自我的情绪与立场,其实并非如此,只是他将诗人的一切都化在一种故事的讲述里,将时代的发展与历史的变动都转化为了场景。这正是“九叶诗人”所主张的智性抒情,以及新诗的“戏剧化”追求之表现。
三是诗人身上那样一种强烈的反叛性与异质性。这主要体现在其诗人的思维方式上。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九叶诗人”们一直强调,要把诗歌从抒情的进展变为戏剧的进展,因为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已经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的新事物进入了人们的视野,采取直接抒情的方式来写诗,已经不再适用了,因此,诗人必须摒弃原来的表达形式,而采取一种戏剧化的方式。穆旦摒弃了以往那种以“圆”为核心的思想,发现并建立了一种“残缺的美”。1945年发表的《被围者》中有这样的诗句:“一个圈,多少年的人工,/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反叛性与异质性还体现在对立的两极之间的跳跃性,以及由此而带来的一种冷峻而奇特的美感。在《哀国难》这首诗中,诗人首先描写了战火中的中国,那是一个贫苦、灾难与黑暗的世界:“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你良善的子孙们哟,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我们在这里能体会到当时中国人民生活的痛苦程度,色彩是灰暗的,笔调是低沉的。与之前黯淡的色彩相对比的,是诗人以鲜艳的色彩与欢快的笔调,结束了这首诗:“可是太阳仍是和煦的灿烂,/野草柔顺地依附在我脚边,/半个树枝也会伸出这古墙,/青翠地,飘过一点香气在空中荡漾……”诗人用一种强烈的对比与两极之间的突转,造成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展示了一种突出的、坚强的叛逆思想。穆旦一直用自己的行动支持着自己的观点,他常常使用的那种戏剧化形式,以及对立两极间的突转和跳跃,都是具有强烈的反叛性与异质性的最好证明。所谓的异质性是相对于从前的诗歌而言,他的诗作显然是一种全新的取向;所谓反叛性,是指其诗体现出一种批判的精神与对于“不美”的追求。从美学的角度而言,穆旦的作品作为“九叶诗人”的代表之一,的确是体现了一种新的精神与气象,总是一大组、一大组的,表现的是诗人一个时期的深沉思考,而不只是一种瞬间的感觉,也不只是一种个人的体会。如果一个人没有思想,也就不会有他那样的规模巨大的作品,虽然表面上是抒情性的,而在本质上却是哲学性的,甚至是宗教性的。
四是语言的冷峻与艺术的弹性。穆旦在作品中多使用冷峻的词语,与诗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沉郁情怀相关。由于诗人的心灵承载着整个中华民族的忧患,所以他更容易看到别人忽视的东西,他会体验灵魂的苦难,并走上一条由浅入深、由个人到社会的道路。在他的诗作中,我们基本上看不到所谓的“完美”。当时的中国,正处于一种巨大的苦难之中,作为祖国的儿子,诗人似乎感受到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忧患。由于诗人总是用冷峻的语言表达了那么深重的苦难,诗中传达的也正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声音。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人》中,几乎所有的句子都没有抒情的意味,相反则使用了“瘦弱”、“残酷”、“死亡”、“恫吓”、“窒息”、“僵尸”等词语,给人一种压抑与不寒而栗的感觉。诗中有的只是黑色的色彩与痛苦的呻吟:“那个僵尸在痛苦地动转,/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穆旦与其他“九叶派”诗人一样都拒绝文言,坚持“五四”现代白话诗的传统。所以,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日常的语言,在《赞美》一诗中,日常的语言随处可见:“鸡鸣”、“狗吠”、“骡子车”、“槽子船”、“锄头”……之所以提倡这种日常的语言而非模糊、朦胧的语言,是因为诗人认为生活中所使用的日常语言,变化很多、新鲜又生动,只有这种弹性大的语言,才能表达出现代诗人急剧变化的思想。穆旦在作品中充分发挥了语言的弹性,利用词语的多义性以及汉语中的关联词,展示了句子之间的跳跃。在1942年发表的《诗八首》中,诗人便充分利用了汉语的弹性,展现了句子的跳跃:“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哎,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诗人用“相隔如重山”,将一个人对自己所爱之人的爱恋之情,表现得十分到位,也将暗恋的苦涩展示了出来。他在诗中不使用陈词滥调,对白话进行特别的提炼,避免了白话的繁复,而保持了其淳朴的特点。《诗八首》中使用的词语都是日常用语,没有用书面词语进行直接的描写,却将一段爱情的始末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八首诗,分别表现了恋爱的不同阶段:第一首以“相隔如重山”展现了暗恋的苦楚;第二首以“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表现了爱的萌芽;第三首用“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暗示了爱的狂欢;第四首用“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表现了爱情的平和;第五首以“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显示了两人的相守;第六首用“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展示了两人的矛盾;第七首以“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表明了原本恋爱的两个人已经分离了;最后一首用“(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显现出两个人在分手之后内心的平静。由此可见,穆旦一直用自己的行动支持着自己的观点,之所以会使用那些冷峻的词语,是因为他看到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国的苦痛,他用充满弹性的词语,展现了一种急剧变化的思想与情感,而这种思想与情感也是复杂的、曲折的,而不是透明的、简要的。语言总是跟着思想走的,有什么样思想就会有什么样的语言,白话与文言的统一虽然可以做到,然而也不是那么容易。一个知识分子生活在那个时代,他所思考的问题是时代性的与社会性的,并且总是与一般的人存在很大的区别,那么他也只能选择适合自己的语言。
穆旦是一位具有现代思想与现代精神的诗人,并且是与那个时代同呼吸、共患难的诗人,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之下,他的诗的思想与形式与其他“九叶诗人”相比,也还有所不同。他的诗更具有规模、更具有思想,体现了一位诗人在那个时代的冷静思索、深沉思考与深入探索,从思想、情感到艺术、形式方面的探索。他的这种探索与他的译诗实践不可分离,与他的知识分子身份不可分离,与他生存时代的苦难经历不可分离。他的诗不仅没有离开他所生活的时代,而且是那个时代的内在反响与智慧结晶。《诗八首》是他的代表作,体现了他诗作的思想与艺术水平。后人的解读多种多样,虽然还没有人可以说穷尽了它的思想,然而也大体上可以把握其基本精神与艺术风韵。如这样的作品,在他的诗集中还有许多,所以其杰出现代诗人的地位,也不是我们的想当然就可以确定的,也不是我们的个人爱好可以决定的。穆旦的诗,不仅能让我们感受到现实的世界,也能展现出诗人体内流淌的热血与跳荡的心灵。他的诗能让我们在不脱离现实的情况下,感受着二十世纪中国人民的困苦。诗人从来没有站在形而上的角度看世界,其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深爱的祖国,他把自己的灵魂、肉体、思想……都献给了自己热爱的祖国。穆旦的魅力还在于将现代精神与中国的现实相结合,写作并不是为了展示诗中繁复的句式与精美的技巧,而是用现代形式展现了中国厚重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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