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衣

　　生日帖·组诗·

　　青小衣

　　青小衣

　　

　　本名张萌，河北邯郸人，70后。中学语文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诗作散见于《诗刊》、《诗选刊》、《中国诗歌》、《星星》等。有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获《诗选刊》年度诗人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雁翼诗歌奖首奖金雁奖、《西北军事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出版诗集《像雪一样活着》、《我用手指弹奏生活》。

我又一次回到村庄

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一些人

　　转眼就走到了黄昏里

　　说着说着就没了。耕牛缓步而行

　　河水远流，流着流着也没了

　　羊群在草坡上低头啃着，偶尔抬起头

　　一只老羊嚼着一把青草

　　草汁从嘴角溢出。我想起年迈的父亲

　　坐在石榴树下吃绿豆糕

　　地上的事物，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地下

　　地下的事物，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地上

　　枯草丛里飞出的小鸟

　　在枝头鸣叫，风把庄稼吹睡又吹醒

　　一个人的时候，坐下来静听

　　才敢热泪盈眶。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

　　秋色已经披挂在手臂上

　　我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黑下来

　　月亮挂上树梢

寡妇王二婶

男人走后，木门紧闭的庭院

　　音色斑驳。遮藏在枯叶下的荒径

　　通向院墙的缺口处

　　弧形的阴影里，落满了一地遗恨

　　她每天不停地打扫庭院

　　那些不安分的雀鸟，来到干净的院子

　　找不到预计的谷粒

　　又都飞走了

　　王二婶一个人躺在床上

　　村外的那条河孤单地躺在地上

　　河里溅起浪花，她像河底的一块石头

　　青苔敷面，以静制动

　　风吹到她的院子里就停了

　　墙头伸出的枝条，变成了鞭影

　　月亮半弯如刀，她夜夜守着这把刀

　　不伤别人，只伤自己

旧衣服

喜欢把旧衣服压在箱底

　　总觉得上面，住着不同的自己

　　总觉得旧时的模样

　　还没有从里面走出来

　　袖口有汗渍，领口有体温

　　总觉得送衣服就是把自己送出去

　　总觉得送出去的衣服

　　有一天

　　会再找回来

　　老家精神失常的嫂子

　　身材跟我相仿，却不敢送旧衣给她

　　怕衣服上的我

　　走回来时，也成了精神病人

我喜欢的春天

不是春色撩人，翅羽高飞

　　掠过额头。不是风一阵比一阵暖

　　水一波比一波柔

　　睡在地里的人，不再贪恋花枝

　　不再怀抱谷粒回家

　　雨水向下，也有睡不醒的事物

　　满目苍翠的田野，泥土湿润芬芳

　　草木高过坟茔

　　盖住了人间最大的悲伤

谷雨

雨一直下，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这么多雨，我们又出现在

　　同一场雨里

　　我们的衣服，晾在同一根树枝上

　　雨后的阳光，像小小的花朵，一朵连着一朵

　　缀满我们的衣衫

　　竹筐里的青草新鲜欲滴

　　小镰刀像弯月，我们梳羊角辫

　　还不懂羞怯之美

突然

去年，我小一岁

　　也小不到哪儿去，只比现在小

　　白发没有现在亮，眼神没有现在冷

　　前年，我小一岁

　　也小不到哪儿去，只比去年小

　　脚步没有去年重，心也没有去年疼

　　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突然就中年了

　　仿佛刚入冬，夜幕一下子降临

　　时间提前了

　　可是，夜长了

　　睡眠却越来越短。多出来的黑时光

　　又加重了颜色

　　等黑夜全部吞噬了白天

　　那一刻，我的亲人，请不要责怪我

　　突然把你们都放下了

星星涌动

我的体内，星星涌动

　　星光耀眼夺目

　　它们都从下游溯源而来

　　跌落的瀑布

　　狭长的槽床

　　从不为蝴蝶的春心，越过黑的烽火

　　也不回避火焰之途

　　温煦的春风里，我的星星

　　不是春光

　　也不似春光。它们披着土地的颜色

　　逆风闪烁

　　在茂密幽暗处涌动

　　最大的那颗星，又硬又冷

　　如石似铁

　　哦，星星，星星们

　　耕土犁泥的祖辈，皆受命于天

　　他们来自高处，归于高处

　　哦，请不要轻易

　　仰望夜空

　　你看，头顶上星星涌动

　　多么温暖

　　等我体内的星星老了

　　夜空更亮了

我需要一把干净的椅子

比我还干净

　　木质的身子，密不透风

　　曾接纳过鸟鸣，露珠，果子，雨水

　　和云朵的抚摸

　　经历过四季，体会过温差

　　冷过，也热过，爱过

　　不曾恨过

　　椅子是原木色的

　　也不必雕饰镂刻。避开主位

　　放在安静的角落里，灯光不宜太亮

　　但要柔和。我坐在上面

　　不用说什么

　　这样的椅子，只一把就够了

　　有没有人来，它都不空

两棵树

楼下的蛋糕店，门前有两棵树

　　寒风中，他们把交错的指尖伸得很远

　　枯枝都流不出泪了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棵男树

　　和一棵女树。我喜欢从阳台向下望

　　我看他们，他们看着彼此

　　我还记得他们夏天的模样

　　雨来了就欢快地洗澡，互相抚摸

　　风来了就唱歌，合唱的都是小情歌

　　不是所有的树都要成材

　　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为了像人一样

在夜里

散发，赤足，洗去脂粉

　　棉拖鞋，宽睡袍，慢节奏

　　小酌浅品，看书听音乐，大提琴小号

　　我的步子和舒缓的乐曲很吻合

　　沙发，餐桌，浴缸，床

　　才是我的，阳台上的花草才是我的

　　窗外的风才是我的，小雨滴清凉

　　才是我的。我才是我的

　　在夜里，像是回到人本身

　　嗅着茉莉的香，他才是我的

　　我的身体里，河流纵横，河水滚烫

　　浪花都是沸点

我高烧出满身桃花

我不敢看窗外

　　桃花太美，我怕自己打哆嗦

　　咳嗽，桃花会落

　　小衬衫粉红的衣领

　　离胸口太近

　　离嘴唇太近

　　高烧不退。一头头汗

　　嗓子里起火

　　咳出来，也是一朵朵桃花

　　想到桃花，我病上加病

　　一千零一夜，我只要一夜就够了

　　死一回就够了

让火死在火柴里

喜欢糊火柴盒

　　纸里包住火

　　偶尔，也打开盒子

　　一根一根划燃

　　火那么短

　　一不小心就烧疼手

　　剩下两根火柴时

　　它们并排躺在盒子里

　　除了躺着

　　什么也做不了

　　我见死不救，迟迟没有伸手

　　我怕一伸手

　　也成了一根火柴

　　不如，就让火死在火柴里

　　死在火里

生日帖

又系上一个扣子，身体似乎更严实了

　　夏天已去，风里的哨子

　　越来越长，影子越来越短

　　这初秋日，每年都在身体上

　　系一个扣。如今，几十个扣子的身体

　　已经密不透风，森严壁垒

　　早起，煮两个鸡蛋

　　做一碗长寿面，今天不减肥

　　只减脾气，和车速。像水一样笑出声

　　秋收在望。许下心愿

　　万物都要结出果实，我爱的人

　　平安健康，都有一个黄金的收成

自画像

磨刀人在打磨一把老刀

　　满脸锈迹，刀刃上，只剩下半寸锋利

　　这把曾经崭新的刀，出鞘那一年

　　带着很多奢望，曾想一刀打下个太平盛世

　　刀在石头上发出快乐的尖叫

　　水从手指滴下来，舔着刚磨出来的新刃

　　磨刀人始终沉着脸，额头挂着汗珠子

　　只把浑身的力使在双臂上

　　锋刃废过几次之后，刀身越磨越薄

　　低头磨刀的人，一辈子也没有砍斫的机会

　　那些刀客，怀揣绝世刀谱，刀法出神入化

　　最后都退出江湖，隐身而居了

　　我神情恍惚，有时是那个磨刀人

　　有时是那把刀，有时是那块磨刀的石头

秋

脱落的长发，从头上

　　缠绕到地上。蝉声一点点深入

　　潜伏，身体大面积沦陷

　　逃离的，背叛的

　　东西越来越多，没有新的可换

　　窗子必须关严些，一点儿缝隙

　　风就呜咽。阳台上，植物从叶尖处

　　烧，一场不动声色的火

　　秋水还在阳光下滚动，白

　　是今后的标识。槿篱风，清寒月

　　我择良辰，放虎归山

　　先清扫地面，等一场又一场的降落

　　从局部到全部，盖住人间

　　不提记性，一些轻微的

　　或用力的细节，说忘就忘了

风来了

风无声吹，我注视一群蚂蚁

　　屋檐下有巢穴。更大的风就要到来

　　更大的，无常的事物，注视我

　　我动了搬石头的念头

　　风助我力，就像无常的事物搬动高山

　　召唤雨季，种子长成玉米，大豆

　　在风中，越来越警觉

　　手里的细微之物，速度都快得惊人

　　一些落地的声音，又轻又刺耳

惊蛰日，拔罐有感

后背点火，拔火罐

　　八十分钟趴着的姿势

　　足以对怀抱的枕头产生爱情

　　火罐渐渐用力，拔

　　或者揪。封闭，阻塞，凝滞，挣扎

　　众脉俱开

　　皱紧眉头。入梦

　　破梦，从隐晦，混沌，疲软，羁縻中

　　自我开禁，消戒，松绑

　　像一壶烧开的水

　　冒着小水泡，沸点控制在体内

　　不外溢

　　春风吹欢蝴蝶的翅膀

　　邻床的女子，起罐时

　　痛苦的呻吟，像叫床

　　起罐时，我也想叫几声

　　但我终于忍住了

　　我只是把枕头抱得更紧

　　今天惊蛰，阴阳气度运行碰撞

　　龙要抬头

　　适合听到阵阵春雷

春分日

青梅如豆，桃杏半开

　　一匹马，从太阳和月亮之间穿过

　　燕子回来了，带着滚雷和闪电

　　风筝高飞，最好的祈愿都在天上

　　春风是清醒的说春人，说得水软

　　山高，万物都有了对的方向

　　田野里，野菜顶着小花

　　适合熬成春汤，清洗弄脏的身体

　　簪花喝酒的人，踏青归来

　　欢宴散去。怎一个“分”字了得

　　我是最后离席的那个人

　　在我身后，草木没过弯曲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