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赖
太阳总是最可信赖的。它准确无误地给我们送来
一个又一个滚烫的日子,
一个又一个星光灿烂的夜,
一个又一个春天。
春天总是最可信赖的。
它准确无误地生长出各种芽苗,
开放出人们精心养植的
或山石野径上无人注目的花。
受人保护的珍禽或信翅翱翔的飞鸟,
都用各自的声音给宇宙增加欢乐。
时间总是最可信赖的。
它总是不断地抛掉旧的岁月,
抛掉绳索、抛掉愚昧;
不断地把撕裂历史、
最终又被历史撕裂的人,
显出越来越清晰的遗容。
泥土
热馍掉在地上,皮也不揭,
连泥吞下去;
腿上磕破一块皮,
用指甲挖一点墙头土
按在伤口上,
不用包扎;
孩子发烧了,
——那是吓掉了魂,
把脚印抓回来,
压在枕头下,
就会马上见轻。
农人信赖泥土,
就是这样的执迷。
但等到饿得倒毙时
却找不到一块隙地
让他们埋葬尸身!
寻找
我要到开封寻找我的童年,我的身高、体重、肺活量,
以及血液的浓度、大脑的容积,
都是开封给我完成的。
开封的哪一条大街
我没走过千万遍?
脚后头还常常跟着落叶,
在泥泞小巷里,
老是粘掉我的鞋。
我要到开封
寻找我上学时被我弄脏的讲义,
寻找被我踢破的皮球,
寻找我上课时坐过的板凳,
以及从教室外伸进窗户的红柳。
又把那辫子
吊在树上,
用鞭子抽打着
要钱粮。
但他的辫子并没有掉,
一直拖进棺材,
还是那么粗大。
到开封我能找到,
在哪一块墙壁上,
夜半贴过传单和标语;
在哪一家门楼里,
开过秘密的支部会议。
母亲的头发,
一辈子不梳。
2
在杨家湖南岸,
我们曾一路走着一路接吻。
湖里的星星被波纹挤到岸边,
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微声。
还有我坐过的监狱,
在我脚上钉过的脚镣是否还在?
我想找到跟我同房坐过监的老友,
跟他一块去看看我们的牢间。
对开封我怕弄得面貌全非,
致使我回去难以认识,
但又怕面目不变,
老友凋谢而城郭如昔。
头发
1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的头发,
还拖着一条长辫子。
祖父常用脚
踏住那辫子,
拼命地拳击。
城里来的差人,
上面落满了
磨面时荡出的面屑
和烧锅时
飞出的灰星子。
且又最容易脱落,
用手一挠,
就抓下一把乱发的母虱
临死时
交代姐姐:
“把我的头发梳一梳吧!
披头散发
是不好见阎王的!”
姐姐梳梳她的头发,
于是安心地闭上眼,
但虱子还在喝她的血。
3
赶到我,
头发变硬了,
不服梳理,
成天鬅鬅曾鬅曾鬅的
叫人看着不顺眼。
更有人从我的头发,
推测到我的心,
说我太不驯服
一定会碰出乱子来的。
于是在人面前,
我总是用手按住头发,
不让它崛起
替我惹祸。
但头发太硬,
真是无可奈何!
手指一疏忽,
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最后我把它剃完,
但又有人说:
这是 “光蛋会” 的标记,
应该用刀连根割下来!
窗外
窗子和我一同醒来。外面:
马蹄嘚嘚走过,
带着女人的啜泣声
和孩子的帽铃声。
破音的唢呐,
呜呜啦啦地吹过来,
同样令人哭泣的调子,
我辨不出是在埋人呢,
还是在娶亲。
午阳
明暖地照在窗纸上。
有一个人
靠在窗外晒暖。
窗纸上映着蓬乱的头发,
身子的战栗,
通过窗棂
传到我身上来。
瞎子的算命锣,
丁丁当当地敲着自己冷清的命运,
作为触角的竹竿,
在路两旁不停地探索着。
我想问问明天的遭遇,
但他的眼前比我还黑,
还是让我牵一牵他吧!
假如我在窗纸上戳一个小洞,
我将看见凝蓝的天,
并可以放出我的思念和遐想,
像软毛的鸽子在上面飞翔。
但我怕那可怖的眼睛
又窥进窗子来,
——那时时追寻着我的眼睛
夜里,
失巢的群风,
在大街上来回地窜动着,
又在我窗子上掷着尾巴。
远处有歌声,
——那是一支我所爱听的歌,
但已作了风的食物,
一个字一个字地被吞噬下去……
我要走出来,
把那歌子抢救下;
我要发出声音
助助威。
但我刚开开门
就已掉进陷坑里了。
稻草担子
我担着稻草担子,跟别的年轻人
一同往稻场里跑。
我喜欢那稻草的气息,
喜欢那熟透的稻粒
因闪动而发出的声音。
我懂得稻草的喜悦:
那只有乡下的孩子们
穿上才洗浆好的
每一走动就窸窣发响的衣裳,
挎着香喷喷的馍篮,
到外婆家走亲戚时才有的喜悦。
我懂得稻草的密语:
每当夜深人静,
窗外下着涩涩的微雨,
彼此枕着头发,
连热的气息带字眼
一齐送到耳孔里的那种密语。
所以我跟在别人后面走着,
往往不知远近,
不辨东西。
到稻场里卸下担子,
我才感到最好的收获的滋味。
胎芽
在冰雪的枝头,偶然发现了刚露出的胎芽。
我突然感到:
新的世界开始了!
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声音,
是生命的第一次撞击,
就像婴儿的第一颗乳牙,
就像戳破纸窗
企图向外探视的小拇指。
我似乎听见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笑声;
想起小时候
邻家一个小姑娘,
老想隔墙看人的大眼睛。
到柳烟迷蒙的时候,
我可能会走错路,
甚至在绿色里沉没。
但我仍然喜欢听绿色的滋长,
就像听潺潺的微雨,
最初在耳边爬,
接着爬进了心窝。
因此
对于上山植树,
并在山上安家的人,
我真想搬去和他们同住。
当他们手植的树都发了芽,
满山的鸟语,
满山湿润的风,
我找到了我的乐土。
摘棉花
孩子爬在地下啃泥土,声音已经哭哑了,
妈妈毫不关心地在摘棉花;
对于怀中的棉絮,
却又如此地溺爱。
中国的孩子就是这样地被看待着的。
我摘下一个棉花桃,
塞在孩子的手里,
他马上放在嘴边舔着咬着,
痴呆地笑了。
中国的孩子就是这样地容易满足的。
那女人反而怪起我来;
“吓, 那是作孽的,
一个棉花桃要纺几丈线哩!”
早晨和孩子
太阳跟胸脯一般高,跟胸脯一样圆,
跟胸脯上戴的肚兜一般红。
别站在黄河岸上
唱祖辈留下的歌;
别拿着小铲
去挖去年挖过的茅草根。
红日当胸,
像门球猛猛射来。
可不要让它射进门,
更不能让它从旁溜过。
红日当胸,
就抱住它一块厮滚吧!
皮肤挣破了,
就说是太阳碰破的;
额角流了血,
就说是太阳染红的。
跟太阳一块滚,
跟太阳一块长,
太阳马上就要高过胸脯了,
就抓住它跟它一同起程。
蒲公英
伴着农民的脚步,哪一条土路上,
没长着蒲公英?
当天空响起一串一串春雷,
蒲公英在蜗牛身边,
生出小小的蓓蕾。
当一轮红日,
从丛林中窸窣钻出,
蒲公英开出耀眼的黄花。
夜间繁密的星星,
大颗大颗的露珠,
蒲公英在暗暗繁殖。
沉重的牛蹄和马蹄,
一再把它们踏碎,
不久在蹄窝里又绽出绿意。
冬天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雪,
雪化了又结成冰,
它们的根在下面微微翕动。
蒲公英根植在农民的心上,
烂入农民的记忆,
又在农民的坟地上生生不息。
在大雁翅膀下
大雁在高空飞过,翅膀下变换着冷暖的岁月。
湖海河流
在翅膀下涨了又落。
在大雁翅膀下,
出现丰茂的地带,
有时又是荒凉的大漠。
但大雁的翅膀所组成的队列,
大雁的呼唤所组成的征程,
却总是向着远方,
向着陌生。
雷电总会有的,
但在它们的身边只是一瞬,
陨星总会有的,
但在它们的身边只是一瞬。
大雁阵阵,
相继掠过长城。
长城引颈北望,
极目送它们远行……
雷声
黄河躺在沙滩上,还没增添新的波澜;
邙山上的窑洞人家,
门框上还站着鲜红的春联。
葫芦刚生出两三片嫩叶,
柔软的触须探索着阳光;
燕子从南方回来,
还没孵出第一窝乳燕。
这时从天空飘来一片黑云,
突然响起了雷声,
使人们猝不及防,
从窗口又涌进闪电。
雷声排除一切距离,
冲破一切禁区,
大气层里充满了呼唤,
在人心上降落一阵春雨。
雷声远了,远了……
黄河加宽了水面;
农民们都来到地里,
田野处处都在呼唤……
埋葬了的爱情
那时我们爱得正苦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
她用手拢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插上几根枯草,说,
这里埋葬了我们的爱情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这里
想把那座小沙丘移回家中
但什么也没有了
秋风在夜间已把它削平
第二年我又去凭吊
沙坡上雨水纵横
像她的泪痕
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
远远望去微微泛青
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
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
生了根
大海的梦
睡在海边,我睡熟了,
我属于海的一部分。
今夜海很静。
静得跟港口一样,
静得像婴儿闭着的眼睛。
但还是可以感到海的微语的,
从天外,从遥远的海岸线,
从沿海岸的各个大陆,
从大陆上的各个民族,
消失着又涌现着,
最后扩展到耳边来。
幽暗的但又怀着满腹星光的
海的梦;
广袤的但又浸润着肌肤的
海的梦。
一切名城的兴衰,
一切人类的遗迹与希望,
都沉淀在海的梦里。
海也沉淀着我的梦,
迷糊了我的前生和来生。
一盆野菊花
——蓝蓝送来一盆刚移栽的野菊花,黄心紫边,茁壮茂盛
严霜打过无数次
叶子全落光了
太阳正准备冬眠的时候
蓝蓝给我端来一个春天
蓝蓝喜欢听鸟叫、蛙鸣、虫啼
这野菊下肯定每天都有蟋蟀弹琴
杜鹃夜夜枝头啼唤
她送来这些野菊花
我也能听到鸟叫、蛙鸣、虫啼了
——这也是我所喜欢的
现在正是挖红薯、拔花生的时候
农民们抱着藤秧枝蔓紧贴着布衫
不碰伤一颗果实
这盆野菊花每天都有新蕾开放
第二天一早,我感到惊讶
蓝蓝怎么又送来一束新花?
每一朵花——和你的诗一样
这些野菊花放在窗口
每天都有阳光晒它
不会有一丝冷风
至明年天暖时
我会把它搬出去
跟又一个春天相遇
风雪中的大眼睛
世界上总有一双你最喜欢的大眼睛,
使你丰富,给你智慧,
看你一眼
给你一个世界。
今天是大风雪,
你从外地回来,
前面是一条小河,
河上一座石拱桥。
过了桥,
你就会看见那双大眼睛。
但风雪迷失了黄昏,
也迷失了那座石拱桥。
怎么过去?
这时你会突然看见:
那双大眼睛,
给你以强光的灼射,
并搀着你的肘腋,
把你接过河去。
在你的生命中,
总该有一双你喜欢的大眼睛,
这是你生命的依托,
也是你一生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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