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谢克强
中国诗人面对面
——吴思敬专场
□主讲人:吴思敬
主持人:谢克强
时间:2016年8月25日 地点:卓尔书店
谢克强:来自国内外的诗人朋友们、来自湖北各地的诗友们、来自武汉三镇的诗迷们,大家下午好!感谢大家在大热天来到这里,给我们捧场!下面由著名诗评家吴思敬给我们进行下午的第一场讲座,他讲的题目是:心灵的自由与诗的发现。
在当今中国,不要说诗歌写作者,就是诗爱者也没有不知道吴思敬名字的,他是当今中国最权威的诗歌理论家之一,他为我们中国新诗的发展,特别是诗歌批评理论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主持的《诗探索》理论卷,推出了许多有影响、有独到见解的诗歌理论文章,影响了一代一代诗人。下面我们欢迎吴老师跟我们聊一聊他对诗歌研究的看法。大家掌声欢迎!
吴思敬:各位诗人、各位朋友,下午好!来到武汉参加武汉诗歌节,确实感受到武汉这个城市对诗歌的热情。像今天武汉诗歌节的开幕式以及北岛老师的专场面对面,读者稍微来晚一点就没有座位了,这种对诗歌的热情,和诗人交流的热情是多年来少见的。前不久,我们在河北廊坊师范学院举办了一场“北岛诗歌创作研讨会”,这是国内第一场为北岛老师办的研讨会,廊坊师范学院的学生也是非常热情,这表明了青年人对诗歌的热爱,有这样一种对诗歌的感情、对诗人的热爱和尊崇,这体现了我们民族对诗歌的情结。正如这样一句话,一个伟大的民族,即使再富有,诗歌也不会显得多余;一个伟大的民族,即使再贫穷,诗歌也不应当缺少。
今天下午与会的多是“新发现”的年轻诗人,估计都是85后、90后,你们这么年轻却这么热爱诗歌,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我深受鼓舞。北京老诗人邵燕祥曾经写过一个诗论,题目叫《给18岁的诗人》。在邵先生看来,18岁的年轻人,他的内心就有一种诗的情结,他就处在诗的年华当中,诗与青春有相通的含义。
刚才谢老师也提到了我今天想讲的主题,为什么我想讲这个呢?在我看来,心灵的自由对于是否能够成为一个诗人,一个诗人能不能写出优秀的诗篇,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2005年,在广西玉林师范学院召开了“21世纪中国现代诗研讨会”,会上请了几位老诗人到场,包括洛夫、痖弦、蔡其矫,在会议进行当中,有记者采访了蔡老,记者问:“蔡老,您可否用最简洁的语言对新诗的本真进行概括?”蔡老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自由。”在他看来,自由是新诗的本质。蔡老出生于1918年,他去世那年,虚岁90岁,可以说他终生与诗歌相伴。在七八十年的创作中,他所体会到的“自由”二字是非常准确的。
新诗诞生于五四时期,距今已近一百年了,新诗诞生于这个时期绝非偶然。著名作家郁达夫曾经说过,以前我们是为君、为道、为父母而存在,现在我们是要为自己而存在。这实际上是说个人的发现。五四时期所提出的诗体大解放,实际上是人的解放的思想在文学领域中的反映。当时胡适提出要打破一切束缚诗人的枷锁;康白情说,新诗破除一切桎梏人性底陈套,只求其无悖诗的精神罢了。我们可以想象,这样痛快淋漓地谈论诗体变革,这样的声音只能出现在五四时期,他们谈论的是诗,但是出发点是人。他们强调诗体的解放,正是为了精神自由发展,他们为了打破旧的格律的束缚,正是为了打破精神枷锁的束缚。所以,新诗出现之后,新诗人对自由的精神都是高度强调的。新诗的代表人物艾青先生曾经说过,诗与自由正是我们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诗是自由的使者,诗的声音是自由的声音,诗的笑是自由的笑。正是由于对诗与自由关系的深切理解,艾青才让自己的写作以自由诗作为最重要的表现形式。我们看艾青的一生,他不写旧体诗,也不写现代格律诗,他始终坚守写自由诗。到后来三十年代,废名先生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判断:新诗应该是自由诗。在我看来,废名先生的论断强调的并不是一种文体,而是一种自由的精神,新诗应当是自由的诗。这一点和现代著名思想家陈寅恪先生给王国维题写的碑文“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不谋而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现在被很多人所强调了,但是陈寅恪先生如此强调到这种程度,实际上不仅强调的是人文知识分子的傲骨,而且是诗人的精神、新诗的精神。有了这种独立的精神,就会有独立的、健全的人格。一个诗人要敢于直面现实,敢于在读者面前说真话,不去回避自己,这一点很多诗人都做到了,比如大家所熟悉的俄罗斯诗人叶赛宁曾经写过:“我并不是一个新人,这有什么可以隐瞒,我的一只脚留在过去,另一只脚力图赶上钢铁时代的发展,但我经常跌倒在地。”郭小川先生在文革后期的作品《秋歌》中写道:“我曾有过迷乱的时刻,于今一想,顿感阵阵心痛;/我曾有过灰心的日子,于今一想,顿感愧悔无穷。”这样一种对自己坦诚的解剖,真诚的自责,只能发自自由,才能写出。只有心灵的自由,才能写出有独创性的诗篇,才能超越传统的束缚、诗人自身的狭隘的人生经验和陈旧的思维定式的局限,让自己的思绪在空前宽阔的时空中穿梭。但是这种自由的精神不是人人都可以轻易得到的。我们的社会应该给他一个好的环境,让诗人可以在自由宽松的环境中去成长。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罗杰斯曾提出,富有高度独创性创作活动的条件一个是心理安全,一个是心理自由,这二者又是密切相关的,只有有了心理的安全才能够保证心理的自由。一个诗人只有在心理上感到安全,他才能够无所顾忌地把他创造性的思维显露出来。我们曾经在这个方面有过教训,我们很长时间内没有给诗人自由的创造空间,例如湖北诗人叶文福先生的遭遇就是很好的佐证。改革开放初期,他写了一首诗叫《将军,不能这样做》,批评了一个将军为了给自己修别墅,拆了一个幼儿园。叶文福写这首诗批评了这件事情,他写的这首诗实际上不是颠覆,而是建议、批评,要颠覆这种歪风邪气。可是这首诗歌在当时受到了上层领导的批判。
谢克强:说到这里,我插几句话,叶文福和我是老朋友了,他的这首诗在《诗刊》发表后,《解放军报》全文转载,之后影响更大了,引起有关方面注意,其报纸总编被撤职。
吴思敬:那这件事情我还真不知道,连转载的总编都被牵连!我们想想,现在报道出来的贪污腐败现象远远超越了叶文福的诗中所写的现象,假如诗人当时锐敏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得到了高度重视,可能现在就会避免很多问题。历史证明了叶文福这首诗歌的价值,也证明了叶文福这个人的价值,他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了。
除了社会给诗人宽松的环境创造自由外,心灵的自由很大程度上由自身来创造。一个时代能够给你自由的时候,你要创造心灵的自由;一个时代不能够给你自由的时候,你也要修筑一道可靠的心理防线,来保持自己的心灵自由。
对于诗人来说,一是要有勇气,要自信。我们说一个诗人首先必须具备“才”“学”“识”“胆”,“才”是第一位的,伟大的诗人都是才子,这不是光靠勤奋就能达到的;“学”也是非常重要的,不仅要才高八斗,还要学富五车;“识”是指见识,学得多才能有所见识,这一定是不同寻常的;“胆”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素质,不仅是指面对不正之风等等时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还指在艺术追求上大胆创新。被称为“诗豪”的唐代诗人刘禹锡,他曾经在写诗的时候想用“糕”这个字,犹豫之后最终放弃了,后来就有人讽刺他“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这就是说诗人用词、用句子都应该有独创性。正如海德格尔说“诗人,是神圣的命名者”,诗人要敢于为事物命名,敢于写出自己的声音。二是要拒绝现实的诱惑,坚守自己的理想。要去掉功利之私,不辱繁华,不逐浮名,坚守自己的审美理想,恪守自己的审美追求,绝不随波逐流。朦胧派诗人北岛等能够有这样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就是他们从早期创作开始就摒弃了名和利的诱惑。那个时期基本上没有什么民间刊物,只有《解放军文艺》等这种部队主导的刊物,他们那时写作的诗歌不能发表,也不能带来名利,但是他们依旧坚持了,才写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好诗,才有了朦胧诗人的崛起。现代社会,物质丰富了,如果我们过多地被现实利益所纠缠,恐怕很难写出好诗了。
我再举个例子,著名女诗人翟永明,八十年代时期,她看到姐姐拿回一个电视剧剧本提纲,共有50集,每一集5万元,250万元的诱惑,相信每个人都会掂量掂量,更何况她是个穷诗人。后来她思考再三还是放弃了,她说她就是为了那些破诗活着,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成就了现在的她。再如北京诗人西川,他是北大英语系毕业的,他的同学差不多都出国了,他为诗歌留在了国内,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新华社《环球》杂志的一个编辑,后来他成名之后确实也跳槽了,去了中央美术学院做人文专业的老师,教师岗位实际上是比较清贫的,但是他愿意留在那里,因为在那里,他可以和美术学院的创作先锋派交流,为自己的诗歌创作提供灵感。因此,很多真正的诗人都是从自身创作去考虑工作的,他们将写诗看作是终身事业。
我前面谈到的都是独立自由精神的重要性,那么这种独立自由精神的一个重要体现是要葆有一颗童心,伟大的诗人都非常推崇“赤子之心”。王国维曾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词人”就是指写诗的人,“赤子之心”就是一颗童心。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写过一本文学随笔叫《金蔷薇》,里面就写到了童年、童心,“童年时代,阳光更温暖,草木更茂密,雨更滂沛,天更苍蔚……对孩子说来,每一个大人都好像有点神秘——不管他是带着一套刨子,有一股刨花味儿的木匠也好,或者是知道为什么把草叶染成绿色的学者也好。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一个人在漫长的一生当中,如果他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么他就是一个诗人或者作家。
那么童心为什么可贵呢?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是真诚。孩子不会作假。我们的诗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发自内心的真话,“真”永远是诗的最本质的品格,这和小说、纪实文学的“真”不一样。这颗童心还表现在超脱实物。孩子看问题时是非常自由的,他和成年人看问题的方式、角度不一样,成年人总是从实用、价值等角度去思考,而孩子可以从没有价值的事物中发现美。假如成年人看到自来水管开着,可能会想,是谁没有关水龙头,或者是坏了要去报修,稍微转换一下语言就是“同志们,听我言,自来水管要关严……”这样的东西是诗吗?当然不是。现在很多人写的就是这样实用的东西,实际上他宣传的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大道理。比如一个7岁的小女孩看到水龙头滴水,她会说“谁欺负你了,你不停地流泪?”这个小女孩不是诗人,但是这句话具有诗的内涵,已经超脱实用了,也表现了同情心。
朦胧诗人顾城,他12岁写了代表作《星月的由来》,“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他从一个孩子的想象出发,完全颠覆了成年人的想法。对于俚语“竹篮打水一场空”,河北的一个初中生进行了解释:“我家小妹妹/提着竹篮去打水/妈妈说/竹篮怎能打来水/妹妹说/打了满满一篮水/一路上/花儿要我喂/草儿要我喂/等我到了家/没了一篮水。”这完全是儿童的思维,完全颠覆了成人意识,并且体现了与大自然的交融意识。一个孩子有这样一种诗情,实际上就是超脱实用,自由的心灵。对于成年人来说,自由的心灵实际上就指的是你能不能打破惯有的思维定势。日本的青年女诗人高田惠子因为写作瓶颈,很苦闷,她有一天去请教一位老诗人,约在咖啡馆里。老诗人听了她的苦闷,指着面前的玻璃杯说:“你看这是什么?”“玻璃杯啊!”她回答。老诗人又问:“到底是什么?”“确实是玻璃杯。”她回答。老诗人第三次又问:“你仔细看看!”“的确没有别的东西了。”老诗人说:“你别看着它现在是玻璃杯,但是你把里面的咖啡倒掉,插上花就是花瓶,放置笔,就是笔筒。”高田瞬间恍然大悟,这就是思维定势的局限。
在这一点上,我国古代诗人很早就说得很清楚了。宋代诗人苏轼曾经说过写诗如果停留在题目上,那么一定不是一个好诗人。清代诗论家袁枚在 《随园诗话》中说:“诗含两层意,不求其佳而自佳。”如果说一首诗能让人看出两层以上的含义,不用说它多么好,它自然就是好诗。这也体现了诗歌艺术的特点:暗示性。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提到奔迸的表情法,这种表情方式是指一个诗人在特殊情况下,情感燃烧到极点,诗歌和生命同时迸发的时候,他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就是诗。这样,就可以解释我们很多的革命烈士、英雄人物在关键时刻迸发出来的就是诗,例如“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这是他在临刑前说出来的,是和他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的,这当然是诗。再比如乐府民歌《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种对爱情的投入是直截了当的,也是属于奔迸的表情法。
还有艾略特的诗歌主张,确实在中国诗人当中产生了很多影响,其对于情感、个性的看法,“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但是只有具有感情和个性的人才能知道这种逃避是什么含义”。他并不是反对感情和个性,他只是说在诗歌中不要全部表露你的感情和个性。前段时间库什涅尔在北京访问的时候,也谈到“通过他者以显露自己”,这实际上和艾略特的主张是一致的。有时候我们看一个诗人的深度,很大程度上是看他对灵魂的开掘。比如曾卓先生的《悬崖边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平原的尽头/临近深谷的悬崖上/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它孤独地站在那里/显得寂寞而又倔强/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这就是写的自然界的树,但是他的感情是通过树来暗示的,通过树与风的对抗,展现了乐观、顽强的生命力,诗歌的最后也体现了自由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给我们提供了更大的艺术空间,让我们去思考、去追寻。
谢克强:谢谢吴思敬老师!看看我们的新学员和诗人朋友有没有什么想法?
提问者1:尊敬的吴老师,您好!我就想问,对您影响最大的中外诗人有哪些?也请您简述一下中国现代诗歌与俄罗斯诗歌、欧美诗歌之间的联系和关系。
吴思敬:这个不好说,我喜欢的诗人有很多,早期喜欢浪漫派诗人,现在有所变化,但是对于西方现代主义诗人有些能够理解,有些还不能够完全理解,我也在学习和消化当中。
关于俄苏文学,我觉得对中国诗歌影响是非常大的。我觉得今天我们还是要对俄苏文学给予高度的重视,他们的知识分子对自由的渴望在诗歌中的体现是非常明显的,现在他们有很多方面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提问者2:感谢吴老师给我们讲述了一堂课。我是钟祥诗人鲍秋菊,我这样理解吴老师的讲座,诗人首先要尊重生命的本源,追求心灵的自由。在我们这个时代,写诗的人很多,而且通过微信平台等,诗歌的表现形式也很丰富,那么什么样的诗歌算是好诗?是简单一点的还是厚重一点的呢?
吴思敬:我觉得上午北岛老师说的要看铅字的出版物,而不要仅仅只看微信等,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微信是瞬时性的东西,如果要精读,要思考,还是要读印刷版本的。我认为不仅仅要关注别人写了什么,而是要思考别人没有写出来的东西。比如“中国梦”最开始就是由诗人严阵提出来的,这就是发现价值。假如在习主席提出来以后再写,这时候就只有宣传价值了。所以诗的功夫,是在诗外,要精读古代诗人、世界诗人的名篇。
梅丹理:我有一个小问题,想请教吴老师。我认为自由有可能也会充满了陷阱,因为它是对自我心灵脱离了桎梏的理想追求,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外在的影响因素很多。像这样你就会进入滑坡,失重状态的坠落。那你是否也会认为自由有这样的危险度?
吴思敬:梅丹理老师刚才说的是对我说的自由的一种补充,任何自由都是受限制的,都不可能是绝对的,并且这种自由还表现在你的自由不能以伤害他人的自由为前提。我很同意梅丹理老师的看法。
谢克强:刚才吴老师跟我们讲了心灵的自由与诗的发现,确实值得我们思索。我看过湖北诗人郭金牛的诗歌,他完全打破了诗人们对世界的看法,而很多诗人写的诗歌为什么给人以雷同之感,就是因为没有从自己内心深处去发现,所以独到的发现是写出好诗的奥秘,这样才能有新鲜的感觉。
我再补充一下,只有心灵的自由,才能有独到的发现!
让我们再一次感谢吴思敬老师精彩的演讲,谢谢!
(整理:李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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