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低处致敬 (二十章)
□徐澄泉
向低处致敬
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趋高或就低,都是向往。
前者奢侈的理想,反衬后者朴素的现实。
高山或流水,都是抒情。
虚心学习高山,虽好高骛远,极目驰骋,却在足下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中吸取力量,从低处出发。
虚心学习流水,脚踏实地,向低处前行,一路欢歌。
向低处鞠躬。
这种姿态,优美,健康,低碳,是明智之举,理想之境。
低些,低些,再低些!直抵低处幽深的风景,发掘低处丰富的蕴藏。
而那些原本就存在于低处的事物,就会对向低处致敬的行人,致敬!
诗与花
一朵寂寞的小花,委身墙角,喘着微弱气息,寂寞着她的寂寞。一位孤独的诗人,高居楼阁,一边研究文字和古玩,一边吸食尼古丁和咖啡因,挥洒大把光阴,孤独着他的孤独。
风雨坍塌了象牙之塔,尘埃淹没了僻静小巷。劫后余生的诗人,对废墟吐一句叹息,救活了奄奄一息的小花。
——阳光,雨露,氧和肥,爱和笑,浇灌一株小生命。
——一缕余香,如雾似岚,报答救命的大恩人。
奇迹惊现:小花挂满了诗的叶子,诗人散发着花的芳香。
谁能占卜我的命
日子像树一样越来越瘦,我却越长越肥。穿过深秋缤纷的落叶,我把一段路走得斑斑驳驳。一棵单薄的树,被风追赶到了我的前面,等待我的追赶。树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就是我印象中乞丐的样子。我并不打算与树合作。我停顿下来,拾起两片树叶和一股风的影子,占卜我的来路和去向。猛抬头,就看见了雪山。几缕阳光打在雪山的额头上,神的头颅闪闪发光。
一只鹰从天空俯冲下来,衔了我的帽子又飞回雪山的高处。我怀疑:这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还是神谕的必然!
我该何去何从?是从来路回到历史的深处,做一个祈求时间轮回的乞丐呢?抑或乘着鹰的翅膀飞往高处和远方,尝试过一回神的生活?
树与乞丐,雪山与神,鹰与帽子,都不回答我。
葵花生存宝典
向日葵,花儿黄,朵朵花儿向太阳。——儿歌
1
叫他向日葵?显得俗气。
叫他葵花?则有一些高雅。
比如革命战争年代,我们把二狗叫作“二狗同志”。
那时候,我们的头颅向太阳!
2
向日葵是一个好哨兵。
在阳光下望风。
一旦太阳逼近,他就以手势和微笑,告诉月亮——
“快逃!”
(向日葵,貌似月亮的消息树……)
3
见风使舵的,可能是艄公。
趋炎附势的,绝对是葵花。
空中,太阳霍霍燃烧。
葵花一头迎上去,低下高贵的头颅,奉上一脸媚笑。
4
梵高的向日葵,是以鲜血为颜料画成的。
梵高的向日葵,形状酷似梵高本人,及其血淋淋的耳朵。
5
从前的葵花,孤身一人。
从前的葵花在烈日下,战酷暑。
现在的葵花,多子多福。
现在的葵花,团结一致斗风雨。
随草走向天涯
我不是草。但低于草的智商。我只能复述关于一窝草的梦境。
我误入一片废墟,以为闯到一座乱坟岗——断壁残垣,颓楼残骸。钢筋,水泥,砖瓦,木石,垃圾,这些碜人的尸骨,都附着旧主人的气息:腐败,迷魂。
我迷离了双眼,不知东南西北。
惨白的月光泼向废墟,我又打了几个寒颤,身子摇摇晃晃,目光摇摇晃晃……
谁啊?谁在向我招手?
——一窝草!一窝蓬勃的草,站在废墟的豁口上。
我循着草的方向,走出废墟。
我感激草的指路之恩,拔起其中一棵,把它种在一片肥沃的土地里。
一觉醒来,满目绿油油的小草,从我脚下,伸向天涯……
悬在空中的巨人
宛如一棵巨大的树。他的触觉深深扎入大地,接近地球的心脏。他感觉:地球的脉搏比他的心跳还快。
他的头发,被风拉起,从太阳和月亮的脸上掠过,巨大的琴弦优美地律动,发出希声大音:比风大,比雷响,比雨点密集,比雪花晶莹。
他的脸,他的嘴,他的鼻子、眼睛和眉毛,一树浓荫。
悬在天地之间。他的主干和枝丫,我们凡人看不见。只有他,掌控着我们诸如此类的物件,支配我们的心情和想法。
如果此时,他是圣人,是神人,是真人,是至人,他一定首先占据着人类政治的制高点,俯瞰众生;他鲲鹏展翅九万里,遨游宇宙,心骛八极;他以人、动物、植物的精气神炼丹,凝为一粒微尘,小世界而大境界;他是超越时空的道德范本和旷世楷模。然而,我们凡人摸不着。
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巨人了。
他并不知道:他只是人类玩弄的一个阴谋,一个假说,是不可企及的空幻!
氤氲
一阵风,一股气,在山间流动,在水面轻浮。它在我的房前和屋后,悄无声息。貌似一种质地很好的材料:宣纸。
正好。作一幅山水画,写一首朦胧诗,谱一段舒缓的乐曲,挥几笔自由的行草,跳两支美妙的华尔兹。
远观和近抚,都是上好的艺术。
月辉倾洒,为它催梦,梦境幽深;
阳光来袭,给它镀金,虹影迷离。
确是一匹质地绝佳的丝绸!
使我,产生抚摸的欲望——
一手伸进去,空空如也;
一把抓起来,空空如也;
一步跨进去,除了空,还是空。我被巨大旷远的空,陷入了迷蒙,沉入了迷梦:天啊,我发现了狐仙的妖媚!
我要战胜这个迷人的妖精。我以理性为武器,奋力挣扎和抵抗,迅速撤回到现实的高地。从此,逢人便讲——
“氤氲,又名陷阱,亦称猛兽。呈现死亡之色,散发尸体的腐味;表面温柔美丽,内心恶毒阴险。擅长以假象和虚幻,诱捕失去理智的迷途者。”
当石头遭遇良心
一个揣着石头的人,一个揣着良心的鬼,狭路相逢奈河桥。石头冷对良心:“摸着良心过活,石头也能开花,结出鲜红的果。”
良心笑答石头:“摸着石头过河,良心就能靠岸,踏上复活之路。”
捕鱼记
左手掷出一块石头,右手拎起一条肥鱼。我在梦中水面模仿远古初祖,以朴拙的技法生存,或者劳作。
以及古朴的歌唱——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我把一条鱼的纹身,当作象形文字理解。
正是梦醒时分。一轮明月挂上树梢,鱼眼眨动夜空,挣破一张巨大的网。
石头玲珑心
玲珑的石头裹紧自己的身体。风,吹不皱石头的表情,洞悉不了石头的喜怒和哀乐。
玩石的人,太喜欢这样的石头了。他抱着石头走进日常生活,入睡,在梦中呼喊:“芝麻,开门!”
奇迹出现,顽石开花。
石头呈现的八个花瓣,好像秋天八条兜风的山谷,又像春天八支盛水的溪涧。石头制作的八音盒,演奏若风若水的天籁。
玲珑的石头最终回到现实。
结果:比历史上那个叫作比干的丞相,心眼还多!
喊疼
秋风被牧羊人的鞭子赶到尽头,无处可逃,喊疼。树叶从枝头一跤跌到低处,遍体鳞伤,喊疼。
蟋蟀被瓦砾压在底层,叫哑了嗓子,呼地不应,呼天不灵,喊疼。
蚯蚓被泥土越弄越脏,越糊越厚,喘不过气,喊疼。
南飞的大雁,把脆弱的影子掉进险恶的江湖,捡不起来,喊疼。
月饼和月亮被人咬成缺口,不能复原,喊疼。
而最该喊疼的,是那个把异乡的月亮当做月饼,或把故乡的月饼当作月亮,狠咬一口的人。但他的疼藏在喉咙的深处,他不喊疼!
一地碎银
桂花撒在干净的地面,一地碎银摊到了纸上。我匍匐在地,蘸月光洗耳,听到银子叮叮当当被风敲响。
我手捧丝绸,浇阳光擦脸,看到银子羞羞答答的表情。
我闭目禅思,邀秋雨入定,却被吴刚新酿的美酒熏醉。
银色月,阳光脸,桂花酒,阕阕都是醉花阴。
忽如伊人缥缈的碎步,在秋水之上晃过。
又似一抹挥之不去的氤氲,在一个人心中弥漫。
正好是:人闲桂花落,心宽浮暗香。
随便
我是一个随便的人。我把果皮和纸屑随便丢在地上,污染了整个地球。
我随便吐出一口浓痰,一些病菌就在地球上弥漫。
我随便射出一发子弹,就把地球打了个洞。
我随便穿越斑马线,随便冲撞红绿灯,就改变了地球的秩序和规律。
我随便一次心跳,地球就随之搏动。
我随便一个想法,就决定了地球的明天和未来。
如此这般,我随便地对待地球。
如果随便哪一天,地球随便反制我,随便一个喷嚏,随便喘口粗气,随便一声叹息,随便一个小小的动作,我就会如同一粒微尘,从一件衣服上被人随便抖落,在茫茫宇宙中,随便地飘啊飘……
其实,我原本就是一粒随便的微尘,随便来,随便去。
被记忆的锋刃划出伤口
一梦醒来,我语出惊人——怀念,是被记忆的锋刃划出的一道重重的伤口。
哲人曰:记忆,是一生一世注定的因缘,是朝晖对于烈日的启迪,是夕阳对于烈日的感悟。
诗人说:记忆,是永生永世恒定的节目,是前世对于今生的预演,是来世对于今生的再现。
人们啊,我看见了你们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一些声音,色彩,形状,正以一把盐的形式,在你们的伤口上,抹来抹去。
这些记忆的分贝,时而铿锵明亮,时而低沉黯淡,时而喑哑苍白,把你们的人生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些记忆的颜料,赤橙黄绿青蓝紫,在你们红色的心上,挥舞如椽大笔,随意涂抹。
这些记忆的颗粒,像飘浮不定的尘埃和东游西荡的飞虫,有时让你们如鲠在喉,有时使你们甘之如饴。
人们啊,你们陷入怀念的泥沼,谁人,能够自拔?!
而怀念,就是被记忆的锋刃划出的那道——重重的伤口,也在我的心上,殷殷地,浸着血。
穿过阳光:回家或出发
深秋,一个人被一片落叶击中。他没有皱纹的额头,被伤痛,刻下几缕皱纹。一瀑阳光从天而降,撒进他的内心。一阵清风平地而起,洗涤他的创口。一服良药,恰好敷在伤口上。
黑暗与灰尘,忧郁和痛苦,落叶或刺,影子一样消失。
微笑,爱情,花朵,越开越艳。
心情灿烂,黄金闪亮。一个人,沿着闪光的路,回家,或者远行。
当露珠爱上绿叶
独自幽绿。一片绿叶,在晨曦的枝头荡来荡去,有点寂寞,有点沉闷。
一粒露珠爱上他。她把全部的身心交给绿叶的怀抱。
娇小柔弱的露珠啊,她的爱情经不住一缕风的干预。风,一动不动。
刚从梦中醒来的翠鸟,轻轻说了一句,表示祝福。翠鸟不敢放声歌唱,他有沉痛的教训。他怕惊破露珠的心思,把一场甜蜜的爱情,如他痛失的覆卵,不小心打翻在地。
多么善良和真诚!这些邻居美好的品质,足以感动露珠的内心,激励她更加深沉地爱着绿叶。
因此,我们所看到的露珠,才是晶莹剔透,从外到内,散发出闪耀的光芒。我们所认识的绿叶,才会坚定执着,不怕风吹和雨打。
因此,我们由此开始的大大小小的日子,都是一片绿叶,都如一粒露珠,鲜活而且闪亮。
青萍之上
立于青萍之上。一只蝴蝶勇立潮头,静观远方风景。
——鱼翔浅底。蜻蜓点水。莺燕呢喃。鹰击长空。还有一对深陷泥潭的爱情中人的卿卿我我,都与蝴蝶无关。蝴蝶,只在心中,保留一缕芳香。
一只大象躲在蝴蝶身后。大象,被蝴蝶驯服成一只小兔、一只小鼠。蝴蝶不飞,大象不动。蝴蝶歌唱,大象聆听。蝴蝶所想,亦是大象所思。
一朵花,从蝴蝶眼前晃过来。蝴蝶轻轻一飘,稳稳落在花蕊中。
蝴蝶,回到了她的港湾。
大象猛醒。大呼一声:我来也!猛一跃,沉于青萍之下。
大象,何时才能回到你的森林!
神水
一滴苦雨,一片冷雪,从天上飘下来。两张透明的翅膀,像天使一样,无形,轻盈,闪亮。
天使的梦想,就是雨和雪的梦想。
来自高处的尊者,最终流落民间。出身高贵的雨雪,派不上用场,成为乡野孤魂。她们仇视阳光和温暖,躲避人烟和通衢,出没蓬蒿屋檐,田畴山脊,与豌豆麦苗为伍,成为农夫村妇的座上客。偶尔闯入森林和城市,而后被密集的树叶和人声,淹没得找不到归路。
梦想成为神水的雨和雪,没能成为神水。她们只是至尊的神,激动时,从高处,抛洒的一滴眼泪和一丝唾液。
石头剪刀布
这个游戏,我们都来玩。一匹上好的布,也可以是丝绸,一刀划过去,事物一分为二,成就一个伟大的哲学命题。
丝绸,也可以是水。
举起你锋利的刀,一刀砍下去!
斩不断,理还乱,水更流,落入诗人无端的闲愁和世俗的窠臼。
那个不慎的落水者,其实就是勇敢闯入的石头。
他以其重量级的身份,坚硬的质地和沉着的内心,果断地一锤定音!
一场悬疑的游戏,到此结束。
谁输谁赢?孰是孰非?
抬头,或低头
天一亮,我就抬头望天。两颗星星,上帝的两只眼睛,注视着我。上帝尖锐的目光,穿透我的内心,令我醍醐灌顶。为人一世,从没把上帝放在心里,而上帝,竟如此眷顾我。
我愧疚地低下了头。
一些事物,也随我,低下了头——
天空和飞鸟,风和雨,雷和电,霞和雾,霜和雪,向大地低下了头。
高山向小丘,大树向小草,江河向大海,鱼向水,低下了头。
一群肥硕的牛羊,向青青的牧草低下了头。
一只高傲的公鸡,向一只卑微的虫子低下了头。
一匹凶恶的狼,向清澈的河水低下了头。
我生性谦卑的父老乡亲,向土地、禾苗和粮食,深深地低下了头。
蝴蝶和蜜蜂,向花,低下了头。爱情向玫瑰,低下了头。
人类向自然,低下了头。
梦向现实低下了头。思想向行动低下了头。
最终,太阳向黄昏低下了头。生向死,低下了头——
脱帽,敬礼!伴着枪声的音乐,一个英雄向另一个英雄低下了沉重的头。英雄,向真理,低下了高贵的头。
意境,比天空更高远,比上帝还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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