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胜

　　镂空之湖〔组诗选一〕

　　李元胜

　　1

　　我住在一个死去的湖里，湖岸早已模糊——

　　变成高架桥，小区的围墙

　　它就像一个绝望的人，放弃了边缘

　　顺从地接受，塞进来的陌生时代

　　昔日的湖面，远远高于我家

　　每天，我顺着台阶往下走

　　感觉是在下潜，感觉是一颗疲倦的心

　　要回到一颗更疲倦的心里

　　夜已足够深，我的心也足够粗糙

　　这几乎是一颗沙粒，滚进紧闭蚌壳的过程

　　我辗转反侧，独自摩擦着幽暗的事物

　　2

　　它挣扎在孩子摊开的手里

　　最后的一条鱼，是它的身体

　　它挣扎在最后一滴水里

　　轻得能被光线轻轻举到空中

　　新鲜的泥土，轰鸣着代替了湖水

　　就像涂改液在抹掉一堆病句

　　其实到湖底以下，下沉到

　　自己都不知晓的淤泥之中

　　傍晚，我评估着白昼带来的素材

　　电影重新剪辑，胶片乌云翻卷

　　突然，隔着很多层泥土——

　　我感到它在下面好奇地翻了个身

　　3

　　或许，并没有过这样的挣扎

　　工人在不远处挖着排水沟

　　它最后的浅水，安静地平躺着

　　就像一封即将寄走的信

　　是的，我相信它被寄走了

　　连同那些柳条鱼、蝴蝶和豆娘

　　我们已经寄走了很多珍贵的信

　　某个黑色的地址

　　某个黑色的大地，堆满邮件

　　而且近在咫尺——

　　我在这里送过一个朋友，我们聊天

　　讨论人类的理性，他说

　　回到家，发现身上沾满了鳞片

　　4

　　“南湖在哪？”第一次来到此地的人

　　谨慎地在街上东张西望

　　“南湖在哪？”回家的人开始有点困惑

　　故乡的陌生最让人惊慌

　　它是一块巨大的翡翠

　　被打碎，然后散落各地

　　散落在构树的新叶，蜻蜓的翅膀

　　以及我打开的书里

　　只要有人提到它，它都会重新死亡一次

　　那些碎叶，再次分裂、扩散

　　仿佛是最后一次，那些缩小的浪花

　　舔着我的脸、键盘和露台上的植物

　　5

　　曾经路过很多湖，但只有一个湖

　　我终身都有带着它的湖水

　　认识了很多人，但只有一个人

　　我在所有的场景中，看得到她的倒影

　　那些迁徙的居民，带着它的湖水飞着

　　在别的地方寻找它的倒影

　　多年后，它的后代还在回来

　　蜻蜓在玻璃的反光上面盘旋，寻找

　　可以产卵的地方，夜鹭

　　发现露台的鱼池里，有新的目标

　　还是继续远走高飞吧，回忆

　　徒然增加着别扭和愤怒

　　6

　　没有一成不变的，它只是

　　液体的时光，时间的短暂形体

　　像我们的一生，被缓慢充盈

　　又被缓慢镂空

　　被镂空的湖，悬挂在夜空之下

　　它的居民、波浪和复杂的反光

　　都已被取走

　　它变得完美，就像那些被镂空的爱

　　它也悬挂在这一首诗里

　　那些活着，被替代成文字的荆棘在这里散步多年，突然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守灵人

　　不止一次，我想象过它在我的眼前复活发着金属的光

　　就像想象自己被镂空的青年时代

　　如何重新充盈，当年的浪花

　　其实早已被全部寄走

　　原载《星星》2016年第3期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