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镇日沉沉地罩着雾。弥漫过海堤,盐场,埔坂,薯园,和这儿的低冈,稻亩……雾,神秘地,含蓄地,掩蔽了远近,缩小了视力的限度,如泥醉的乡人,涎着脸向不相识的人纠缠,絮絮叨叨,迟延不去……
很早,我就起来了,没有想到今天会是罩雾的日子。雾粒像梅雨般筛在户外,并不冷,但有点黏性似的,留在衣上,而庭院,和庭院外的小径,也是半湿的。
坡上的荔枝树列,和岭沿的土地庙,在隐约缥缈的雾的掩盖下,显得格外可亲。还有那些探首在大地之上的小生命:草芽,幼虫,种子……都像含着笑般,不,简直是屏息地,忍住了笑的——一切全都怎样酷肖一个待嫁的姑娘呵,满有把握地,自信着好日子就要来临。
还有那些村庄,把晨炊混合在紫雾里,静静地,含情地,在春之酝酿里,自得地微笑着。
常青的龙眼,脱了叶的乌桕,和从来没有褪过色的榕树,马缨,棕榈,相思树,洋槐……树林,果园,排列起庄严的仪仗,迎迓春天。
雾,慈爱地,柔情地,拥抱了大地……
棕色的泥浆,也吐出浓烈的芳香……
桃花和李花都已开放,氤氲的香味,散播在通到市镇的石板道上,报喜着春之来临……雾,耐想地,惹人思恋地,引诱着万物的生机,向上升引。
从那边,从海和山的交界处,到看不到的地方,雾,孕妇般漫步着……
她给春天的大地哺乳,圣洁的,崇高的,母性的雾呵。
春天已经开始了,我喜欢雾。
母性的……
南方是美丽的所在那里有母性的南中国海,海样慈爱的我的母亲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和海
总是不可分开地交融在一起
年纪很小的时候,我常常在半夜惊醒
当我做了噩梦
梦见母亲被恶魔夺去,或者
母亲的脸上竟然有了皱纹,我就哭了……
母性的南中国海养育了我明洁的童心
她那宽阔的姿态遗传给我,她那起伏的胸脯
曾经是我的摇篮
在这儿,我总禁不住地喜欢
这儿的大平原也是母性的
人们都捧着慈爱的心奔走在这里——
当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来,那时
我的第一件衣服
就是作为母亲血肉的一部分的
红色的胎衣——我从来没有脱下过它,从来没有
母亲由衷地疼爱我,完全出于母性
放浪的、桀骜的我虽然为亲邻所不齿
每次,当我流浪归来,母亲总不会
加我以责骂和冷落,总用含泪的双目
注视披在我身上褴褛的破衣
母亲呵,如果你知道,那时
我正在酝酿着一个更长远的、更冒险的流浪
你该会怎样着急呵——我知道你不会恼恨我的
今天,在这儿,我也要学习你
以由衷的爱,给予我们的土地……
奔走在这大平原上的人都是母性的
人们都以纯真的爱
和这担载着极大悲哀的大平原
互相默契,互相拥抱,互相抚慰彼此身受的灾难
母亲呵,当作看到你
我看到那些身穿军服的人,手抱着人民的孩子
用千百种温柔的动作娱乐着怀中的小生命
竟然忘记了自己痛苦的生活和艰难的斗争……
曾经听谁说过,只有兵士和妓女
才是最爱小孩的——不错,
继承了你,母亲呵,在我的男性里
也存在着许多母性的……
我敢说,在这世界上,除了母性
只有原野和海,是最美丽
可怜的人们呵,他们是以如此慈爱的心
拥抱这世纪的残酷的斗争!当他们沉醉地
爱抚下一代的幼芽时
他们的眼眶里
总是孕满泪水
如同他们举着那面鲜红的大旗时一样
母亲呵,在这儿我往往爱反复背诵:
母性的你,母性的海,母性的大平原……
柚子花开的地方
那时候我已经长大开始把我的忧伤的头发留得很长很长
已经用不着你替我在白肚兜上绣花
开始喜欢穿大人穿的宽大的蓝布大褂
那时候我的心已经成熟了
已经开始懂得那叫人难为情
可又十分温柔的事
那时候我们总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狡猾
躲开别人,两个人在一起
去山上捡松球,去田里摸螺蛳
我总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等你
等你洗好家里的碗筷,喂完家里的小鸡
等你把在古井边洗好的衣服放到木桶里
大大方方地到河边来过水
那里美丽的风景
那是柚子花开的地方
在那里你总是玩着发辫上鲜艳的红头绳
总是摆荡着你那从肩上披下又拖到胸前的发辫
你把荔枝核做的小水桶送给我
还有用彩线织的樟脑丸的香袋
在那里我不再蹦蹦跳跳
有时候我真的很像一个恋人
无言地撕着花枝的树皮,把树液往指甲上涂了又涂
在那里我总是装作没有听见
妈妈喊我回去吃饭的声音
我们快乐地沐浴在河水的反光里
而弯着腰洗衣服的你
是美丽得就像新月一样
你那精致的小脸又白又红
在那柚子花开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还不懂得接吻
嘴对嘴也已经够叫人销魂了
天旋地转中,透过你起伏不息的胸脯
我分不清听到的是你的、还是我的扑扑心跳
“我喜欢你,我和你好……”
最难忘是你喘息中急促地说给我的悄悄话
当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告诉你
我要到外面世界去流浪
我相信我们的爱情会因苦难而更加美好
对那些很会说“我爱你,我爱你”的城里姑娘
我只有茫然地笑笑罢了
我相信我们的爱情虽然幼稚但却真实
而现在,别人告诉我你已经出嫁了
而你,我的和柚子花一起活在我的记忆里的
少女里的柚子花,你会原谅我吗
流浪的路上,我的辛酸,我的惆怅,我的挣扎
还有我的遗忘——我把你埋藏在太深的心的深处
以致我忘记了我们约好的团聚的日子
忘记了在那个日子以前回到你的身边
画仙人掌
一只只紧握的拳一块块平板的手掌
突然伸出的一根两根手指
那么多粗暴地
向四面八方射出去的箭
一味的绿……
没有深,没有浅
没有中间调子的柔和转换
光和色彩
难道不就是绘画的语言?
首先是色彩——让光无限地丰富起来的色彩
想想吧,如果能够
把彩霞研成粉末,然后
用春天的雾的小点子来调制
稠呢,就让它稠得和蜜一样
轻呢,轻得就像烟的影子一样
呵,那样的创作的愉快!
花吗?从来都是这样画的
用游丝一样颤动的线来描
晕染它,让水分像风一样地流动……
画那花瓣上陷身在光里面的光
画那叶的透明里的不透明
和那花枝,站在晨光熹微里
在月色朦胧里的婷婷花枝
然而,怎样下笔呢
没有披离的叶
没有袅娜的枝
当然也没有沉醉在美里面
也使人沉醉的花
那些花
都有着我们这些欣赏者给予它的
美的自觉和美的自信
形成那么一种生动的风致
有着那么一颗惹人喜欢的袒裸的小小的心
婴孩般的单纯,少女般的安详
小伙子般的富于幻想而且有些顽皮
不止是逼真
而且要画出那真正的天国的愉快
多么难呀,这些花!
可是这里——线条吗?
罗丹不是说过:
不要相信有什么线条
确实,有的不过是些简单的
球形、扁平体,和凌乱的刺
捕捉那光,那在物体上千变万化的光
点染那色的层次……该多么愉快
可是这里……
塞尚不是说过吗
——物体,都是由块、面组成的
那么,仅仅是这样一些球形,一些扁平体
一些无规则的刺的……块和面吗?
这也是花?
这没有枝,没有叶
当然也没有花……的花!
我不能够画了
因为我总是想着那些花
而这里
这些带刺的简单的形体
它不需要描绘,不需要赞美
当你……心里想着那些花
还有那花盆
——它们怎么搞到花盆里来了?
落叶树
冬日的老树已脱落尽树叶瘦削的、尖细的枝条密集着
向铅灰的天海
撒出网
冬日的老树静静地伫望着空茫
因为美好的愿望而有深沉的耐性
虽然铅灰的天海很久没有泅泳过的
一鳞半爪
冬天过去了——春天就要来到
老树的网依旧张着
向茫阔的天海
摸索希望
二月,乳莺啼了
落在老树的网里
像婴孩落进摇篮
欢快地噪叫着跳跃着
春的绿色的身体
被拥抱在树的千百只手臂里了
春天善良的心
祝福着新萌芽的嫩绿叶子
听见乳莺的春歌
老树愉悦地笑了
鲜嫩的叶子到处冒茁
它网到春天——春天真的来了
荒原上的独立屋
荒原上兀立着一座小屋宽阔的风里
荒原是寒冷而寂寞的
而它兀立着
遥远地,向着城市
它的窗户
好奇的眼睛似的睁着
在广大的荒原的广大的寂寞里
像是有一种不能压抑的深长的爱
它注视着繁华的城市
它注视着
用一只野兽
注视猎人布下陷阱的姿态
它注视着
用一个哨兵
注视着构筑于前方的敌军阵地的姿态
爱
爱是这样的,是比憎还要锐利的,以锐利的剑锋,刀刀见血地镂刻着,雕凿着,为了想要完成一个最完美的形象爱者的利刃是残酷的。
激荡的漩流,不安宁的浪涛,比呼救的信号还要焦急,深情的双眼闪烁着,
找寻那堤坝的缺口,急于进行一次爆炸式的溃决,爱者,用洪水淹没我吧,我要尝尝没顶的极乐!
去,站到吹刮着狂飙的旷野上去,站到倾泻而下的哗哗大雨里面去,
爱者,狠起心不顾一切地冲刷我,更加,更加猛烈地摇撼我,让我感到幸福!
而且执拗地纠缠我,盘曲的蛇一样紧紧地,狂野地抓牢我,
以冲击一只小船的滔天巨浪的威力,以那比大海还要粗暴的威力,震动我!
不是心灵休息的地方,不是的。爱者呵,从你这里,我所取得的不止是鼓舞和抚慰;
这里,往往少一点平静,多一点骚乱,爱者,你的铁手的抚摸是使人战栗的。
心灵撞击心灵,于是火花迸射,随着热泪而来的,是沉痛的倾诉。
爱是这样地在揪心的痛苦里进行的,在那里,在爱者的伴随着长叹的鞭挞里。
安宁吗?平静吗?不!池塘里有一泓碧水澄清地照出一天灿烂的云霞。
但那只是云霞,云霞的绚丽,云霞的瑰奇。而澄清的池塘失去了它自己。
而沐着阳光的晶莹的心灵却以其结晶体的多棱角的闪动,
以千万道颤抖的光芒的跳跃,迎接着光和热,
爱者心辉的交映就应该是这样的。
多么苛刻,多么严峻而且固执,只想成为彼此理想的体现,爱者和被爱者
是以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奔向对方,去为自己的理想找寻见证的。
而他们也都终于看到了并且得到了捧在彼此手上的那个血淋淋的生命,
那突突地跳着,暖烘烘的理想赫然在目,这生和死都无法限量的爱的实体!
银瀑布山
银瀑布山,我爱看你穿白的衣裳也爱看你穿水红的衣裳
每次看到你浑身雪白
都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你
看到你全身披着朝霞——
那黎明时美好的憧憬
水红的衣裳衬着你永恒的青春
我几乎不敢再看你,你太动人了
银瀑布山,你纯洁的身体
让白色的衣裳带着尊严
水红的衣裳带着难以抗拒的挑逗
轻轻地我挨近你
抚摸你冰凉的手腕、柔滑的衣襟
带着胆怯,带着虔诚
哦,为什么我不敢把你丰满的身体
抱进我火热的胸膛
为什么我不敢把我颤动的双唇
印上那吸尽我的灵魂的小嘴——
那峰顶上无穷深的深潭
让我整个儿在那里溶化
却只有在你身边逡巡,逡巡
银瀑布山,我没有给你留下什么
留下的只有你身前身后所有的脚印
它们正在雪水里消融,逐渐无影无踪
我说不清,在我心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脚印
在一道消融……
毕竟,我只是一阵风,南来的风
一朵火焰——呈孟克
一朵火焰,有柔和的光恬静的、越看越亲切的光
并不摇晃,并不闪烁
可以长久注视的光
一朵火焰,水晶般迷人
平滑的棱面里,火花在熔化、沉淀
凝练成半透明的液汁
轻微的颤动里,映现着一个世界
一朵火焰,缓缓地散布光芒
隐隐约约的声波
伴奏着火焰难以抑制的扩散
一朵火焰,把我的全身包裹
温软的、细腻的光芒
丝丝缕缕地把我缠绕
知道我有一颗幼小的、稚嫩的心
一朵火焰,靠近我,把我的心照亮
每一道光的跳动都掩映在我的心上
每一道光的流荡都折射在我的心上
和着每一次增强后的减弱,微暗后的复明
一朵火焰,平凡的圣迹
在它的每一个斜面和尖端上
在所有的金红的雾霭和阴翳里
殉教者般地发光,但不耀眼,也不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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