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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汉明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诗歌 热度: 10326
邹汉明的诗

塔鱼浜小札(节选)

1

  并非两只脚

  是世代相传的灵魂——直立行走

  哪怕走入一个浅浅的坟墓

  而坟墓一只脚

  钉在大地深处——深及泉眼

  如此,我可以说一说我的塔鱼浜

  两脚直立的乡亲走到黄泉的边口

  他们以一只脚的坟墓,留下来看守我的乡邦

  2

  坟头的矮树叫桑——伤心是一种桑

  我们都是蚕,落雨声里埋头吃叶

  我们蠕动在一只只匾里

  匾的边沿如高墙,森森然,弯曲得相当圆满

  是无名的篾匠打制了它

  如何拆除它?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人在哪?

  迄今,没有找到拆除的办法

  尽管果决的拆字写满我辈的乡土

  4

  塔鱼浜是一个虫世界

  虫是:角蠓,赚绩,乌蚊,纺织娘,洞里毛,放屁虫……

  它们几乎叫得出我的小名

  我跟它们同属一块泥地

  呼吸同一种土话

  千年以后,传统的虫们无伤我的故乡

  反倒在证明

  5

  塔鱼浜是一个植物的国

  嘹亮的紫云英占领春天的花草田

  接着蚕豆秆,绿色蜕变为墨黑——植物世界开始污名化

  夏荷、芋艿、双季稻、楝树、枣树以及香樟……秋的金桂和银桂——深刻的植物之香被逼出来

  如果名字表示着一种爱

  那么,即使冬天

  我仍可以像断墙的砖那样排列它们——

  7

  男人和女人,向着同一块泥土弯腰

  白天,他们世代耕耘着——以锄头、铁耙、钎步……

  男人和女人,夜里合并于同一张床

  黑灯瞎火的摸索里

  继续耕耘着——以黑夜为丰厚的肥料

  塔鱼浜,流出丰盈的汁水,结出诚实的果子

  而所有的果子是同一枚果子

  有的叫劳动,有的叫欢乐

  12

  南墙上,一溜儿鬼魂

  一个两个三个……各怀鬼胎

  每家的厢屋,正中央摆开一张八仙桌

  咸菜豆瓣汤,是乡村多年不变的内容

  东西两堵墙,抓满铁耙和锄头

  门角落里一个老阿爹——伸出一只脚——

  时光在挂下来的长脚灰尘上摇摆

  时光在黑亮的地面留下一个时代的铁血和柔滑

  14

  八月的夜晚

  水泥场上热火朝天,灰尘像一张网

  罩住双季稻的塔鱼浜

  稻子堆得像一个童话

  我与我的小伙伴和敌对阵营的小伙伴

  共有一个稻花香的广场

  我们在稻束垒砌的地道里穿行

  灰尘满面,如同当年八路军穿行在地下的枣庄

  15

  那些年

  我们把塔鱼浜的瓦片全扔到了河西庄

  两座村庄像两个政党

  除了互扔瓦片、断砖和骂娘,干净彻底地

  老死不相往来

  即使界河里各各以稻绳系住的水草

  随着河水的涨落

  水草的方阵运动不息,掐架不止

  19

  和我一块长大的女人家

  今早门一开,小鸟一样一溜儿扑了出来

  她们多半是沿着门前的河浜游走的

  夹河的岸上,站满了送行的亲朋

  俗世的欢乐倒映在水底

  俗世的欢乐微波荡漾,怎么看都有点儿虚幻

  她们是:彩莲、松娥、彩英、明娜、小英、旭雯、奎珍、丫头、金美……

  21

  一粒饭米落到泥地上

  “三百六十斤气力哪!”——祖母一边说,一边捡

  衣裳的下摆揩一揩,吃下

  ……南田横拔草回返,过木桥,手里多出一根桑条

  新闻联播结束,双抢收工,乘凉夜饭吃罢

  ……发觉下蛋的鸡不见了

  她放下饭碗,一路颠去,绕村一周

  回来,满嘴的脏话和咒语终于吐光了——

  26

  冬藏——朝南的坡上

  通常挖只地窖——番薯和南瓜藏进去

  我一年挖一次

  但大地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挖

  大地把我的祖母、盲太太、老培荣、小毛毛以及一只花狸猫

  藏到哗啦哗啦的黄泉口

  大地把他们藏得太深了

  把塔鱼浜的泥土翻个个——仍找不见他们的一粒纽扣儿

  28

  邹家埭电影场

  我们白走一趟诳言看一场《白毛女》

  很多年里,白毛女就是我家隔壁腰板细细的新美

  大眼睛,粗眉毛,腿脚孔武有力

  严子松严阿大的寄养囡儿

  新美的辫子黑黑亮

  ——就这一点她不是白毛女

  ——就这一点她一辈子无躲于深山老林的革命史

  30

  有一年的夏天

  我坐在泥砖砌就的廊檐下

  我母亲将我的两只泥脚捉入清水脸盆

  仅仅洗好一只脚

  突然,笔陡的泥墙走动起来,噼噼啪啪,像伤风哮喘的老人

  随时都会扑地

  “地震了——”慌乱中的母亲发一声喊

  这一声喊我记得——我记得地震之年一九七六年

  32

  我听过叼嘴读报的一个夜晚

  大队书记邹根富读《人民日报》给社员听,我旁听

  旁边,四类分子严子松死人一样站着——也没见有人批斗他

  我见到老虎队长家的瓦楞沟挂下一条小蛇

  随即,独养儿子有林疯了

  老虎家隔壁,我听够了杏春的鬼故事——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有意的

  而我家与杏春家,间隔一片野地,半夜回家

  我脊背凉丝丝的,感觉鬼的长舌头舔上了我的后脑勺

  36

  村庄的中心

  有一条叫作蚕的小虫在蠕动

  牵着全体妇女同志的手

  牵着四口之家的吃口

  蜗牛似的,爬向可以触摸的小康

  而少年裤裆里也有一条蚕

  它开始吐丝了——

  它要将它的茧结在一个叫作石门的老镇上

  39

  在水底,看了一眼塔鱼浜后

  我一直想着另一件奇妙的事

  站到那条精神的塔尖上

  看一眼时间中打盹的塔鱼浜

  我,加入它持续的睡眠,还是使劲儿叫醒它?

  像我的祖辈一样埋骨此地,还是转身离开?

  或者我在此处完善一座稀有的建筑

  或者我在别处将它的灵魂提取,重新命名一座绝无仅有的塔

  41

  吃粥是天经地义的

  有时候吃红米饭,吃糠馍馍,吃水草根

  吃南瓜,南瓜是温柔的妇道人家

  吃番薯,番薯是赳赳武夫的一个响屁

  一日三餐之余,吃烟无算

  吃烟即吃不饱

  吃不饱是天经地义的

  吃饱了你还是小资产阶级呢……

  44

  在我慢慢醒来的七十年代

  老太阳半死不死

  冬天的廊檐下,每家的墙角落,总有耐心绣花的老妇人

  有吧嗒吧嗒敲潮烟的老老头

  有时光像新雨过后的光线,鲜明得可以水中静养

  后来,老人们一律成了等死的人

  阳光锈迹斑斑,一股火烧塑料的气味

  显见着,旧时光的村庄在坍塌

  46

  我和他们一起长大

  我,孤立于他们——如严家浜孤立于塔鱼浜

  他们是句群,我则一个句子

  他们庞大如一头嚎叫的种猪,如追风而来的一阵乌蚊

  我则一棵树——独自成林

  他们,随着塔鱼浜的拆除而快速走散

  我则埋首井底

  幽深地踏入一个闭合的中心——尽我一份挖掘的责任

  50

  允许我坐在坍塌的塔尖上

  允许我一览众村小——

  允许我将万古的光线埋于坡上的地窖——

  我相信光线会酿出鲜美的甜酒

  有一粒灵魂我已经种下

  在词语的阵雨中

  崩散的塔鱼浜有朝一日会聚拢

  此后的主题是等待——等待,等一个古村的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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