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令〔组诗〕
李空吟
LI KONG YIN

本名李顺星,1994年生于昭通大山包。就读于昭阳二中。诗作散见于《诗刊》、《中国诗歌》、《边疆文学》、《昭通文学》等。获昭通市第二届校园文学奖一等奖。
坐火车从武汉到云南
山的那头是山,大河的那头是大河一整天,我都坐在火车窗边,往外看
火车经过高架桥,几根水泥柱
把火车举成铁轨的翅膀,替铁轨飞翔
远处是采石场,巨大的青山来了次剖腹产
没打麻醉剂,仿佛这是一位母亲
理应承受的疼。只有火车进了隧道
才能听到青山烂在身体中痛苦的呻吟和哭声
从武汉到云南,火车都驮着同一面天空
每到傍晚,它就变成一大块看不透的黑色
不得不让人猜想:它可能变成一些山
可能变成一些零星的灯火,可能变成火车穿过的黎明
途中我看到一面悬崖,一只脚踩着天
顶端高于尘世,游荡着一群亡灵
把冰冷的石头垒成一面万丈的死亡,路绝处
攀爬者一脚踏空,填写粉身碎骨的动词
火车昼夜飞驰,坐我对面的老妪是苦难的名词
她一直盯着窗外看,眼神空洞、绝望
“人生不过百年,悲哀的是还活着”她说
听完我的内心一阵颤抖,比我见过的
任何一面悬崖,还令人心惊肉跳
中秋记
杨家街口的月饼摊贩卖我们共同的乡愁
每次经过,我们便从虚构的故乡
走出来,又不由自主陷进去
秋风起,叶子脱离树
像一个不归家的人,把身体堆起
环卫工人让它们成为火焰的故乡
中秋之际,我的舍友小米说
“月亮,就是一个故乡设的陷阱
我们心甘情愿地连同灵魂,一起掉进去”
听完我的内心一阵痉挛
躲在光线的末梢,用电话那头的炊烟疗伤
之后我们碰杯,醉成
各自故乡的一条软绵绵的河流
深巷
环东路北端,二中大门斜对面一条十余米深的巷子戳入城市的骨骼
狭窄、阴暗的气味,糜烂的回声
两边青砖的颜色,接近时间的体温
我数次穿过它,用脚步
计算黑暗给我带来恐惧的阴影面积
巷子尽头,拇指大的光明,神秘的国度
在其北侧,是八九十年代的刑场
一颗颗子弹种入红色土地
生长出一栋栋楼房
新世纪的楼盘,虚掩旧时代的枪伤
前学期,老马提起这地方
用嘴唇擦亮枪声,巷子的直
似子弹偏离的弹道,我每次穿过
都要经历一次死亡
女同学
昭阳二中,四教三楼,左起第一间教室绿漆门轻轻推开,第四排第五列
铁课桌锈迹斑斑,书本和灰尘散落在上面
日记本在抽屉,教科书的底层,数学书夹着
2013年9月27日,星期五,天气晴
后操场,隔国旗50米,跑道右侧
女同学,我一直怀疑你存在的可能性
怀疑你属不属于我的主观臆造
我在找寻我青春里你存在的证据
你的出现,让我误认为,白色的裙子
只能在夏天盛开。炎热的下午
并不适合奔跑,但血液一直在我的血管里沸腾
江苏省体育小镇的空间布局是个长期系统化的过程,需要不断培育发展新的体育小镇增长极,在优化发展主轴的同时积极开发次级发展轴。通过点、轴的选择,促进体育产业向增长极和轴线两侧集聚;依靠“点—轴”渐进式的扩散,形成点、轴、网、域相结合的空间结构网络系统,促进区域体育产业的发展。
我猜你是Z,我猜你是J,我猜你是R
当然也不排除,你是未知数X
哦——女同学,你真让人伤透脑筋
到底哪个芳名,才是你的标准答案
我相信,那日我肯定做了很多怪异的动作
说了很多文采飞扬、温文尔雅的话
用来引起你的注意,也是第一次
把一个女同学,当作青春期的代名词
老师说当小偷令人可耻,但我的确偷翻过你的日记本
偷坐过你的座位,偷看过你
我迷人的小妖精,明日见我
我依然是一本正经,若无其事地对着你微笑
语文课,频繁地去借你的橡皮擦、借你的钢笔
借你的笔记、借你的教科书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上课,整个黑板
都是你的紫发卡、都是你的白裙子
都是你的笑容,都是你的长发,都是你的名字
这样的日子令人魂不守舍
我承认,我对你动过坏心思
草稿纸上,正面全是数学公式
背面则是写了涂,涂了又写的
流氓性质的形容词,以及动词
无事献殷勤,我害怕被人看穿
也害怕没人看穿,这样的日子令人惶恐不安
我同时期待着某一天你突然的一声令下
我便对你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女同学,我真是你的猎物,美丽的猎手
请拉开你的弓箭,让危险向我来临,好么?
每次你吃面包、喝牛奶、讲话
我都下定决心,出动我的千军万马
讨伐你的嘴唇,攻打你的江山,虽然我必败无疑
但是女同学,我已拟好我的受降书
只等你接受我的投降,接管我六神无主的城池
整个季节都弥漫着好闻的味道,你站在走廊
凉风习习,白色裙裾飘飘
我穿着干净的白色球鞋,天蓝色的衬衣
理了个好看的发型,反复地从你身旁经过
女同学,你偷偷地看过我一眼么?
日复一日,教科书从28页上到128页
你始终把注意力放在笔记本上
我反复地数着页码,仇恨你的笔记
仇恨你的钢笔,仇恨你试卷上的高分
要当一个好学生,除了会用计算,还得学会修辞
所以,那几天,你不是你
你是祖国、你是太阳、你是我怀里的小花猫
你是我捏在手里转动的圆珠笔
某一天,黑板上的值日生
有着我和你的名字,当天下午
扫地、搬椅子、抬桌子、拖地
我都赶在你前头,女同学
你第一次看着我笑着说谢谢
那种笑,不同于,你学生证上的笑
不同于,你对其他男同学的笑
女同学,我承认你的身体
美得像一张满分试卷,身为一个劣等生
只能躲在暗处,作弊和抄袭
同样也只能躲在暗处,因你担惊和受怕
环东路上,你像一只白色蝴蝶在我面前飞翔
我的捕蝶网一直犹豫不决
女同学,请原谅我有这种龌龊的做法
因为对一种物体真正的爱,是占有
时间已经发黄,女同学的白色裙子也在发黄
少年的身体,落满了梧桐树叶
一场由女同学主导的秋天,左右着果实和凋零
女同学,请原谅一个男同学,只敢在日记本里
下流和爱
昭阳二中,四教三楼,左起第一间教室
第四排第五列,铁课桌锈迹斑斑
合上日记本,放回原位
轻轻关上绿漆门,退出教室
女同学,你真实地存在
投降
她收起野猫的影子,偏离黄昏围着夜色长裙,跳黑色芭蕾
脚尖,转通泡沫的硬壳
辽阔的孤独,撑痛狭窄的心房
她眼里饱含悲伤的代名词
她借月光的唇,吹出尖锐的叹息
她烧毁鸿雁的羽毛
信中的光阴腐烂
我们互赠了疼痛,绝望
我们互掘爱之坟墓
我们双双缴械投降
乌蒙山
蜘蛛丑陋,腹内藏毒,八足闪着寒芒但令我恐惧的,是它美丽的网
总是捕获一些生锈的黄昏
一些从身上拂落的尘,我害怕
某一天落入网中,突然间苍老
这些年,我想念云南,疲于奔走
扎堆普通话中,穷得只剩
满蛇皮口袋的滇东北方言
有次我真的回到乌蒙山,公路
一直虔诚地匍匐在我面前
把身体摆得像话语一样拐弯抹角
企图让我原谅,它偷运过
一批又一批流浪者的疼痛
宗教的权杖同鹰化为乌蒙山的泥土
我释放体内的乌鸦,这些乌鸦
真的只适合同野兽为伍,不宜与人生活
一年前我写过如下句子:
“大山包,田坝,炎山,大寨子
像四只野谷雀围着西凉山飞
只有它们,才有资格组成乌蒙之巅”
那时候我在炎山乡的小田坝村
任由金沙江在我的身体里荡来荡去
茂林的山
茂林的山有的站立,有的爬着有的可以拆卸,装进心里带走
山体陡峭,时有大石,河流滚落
当地人说:“还有过人滚下来摔死
你看这么高,这么险”说罢面露惧色
去年冬末,我和小青到过一次茂林
河流枯败,仍竭力向东驶去
回来时在车上,我一直说这些山
她肯定认为我带走了茂林的一面悬崖
一直不肯在我身旁熟睡
小悲伤
每天都会遇上明媚的早晨栀子花在朝南的阳台上寂寞地开了
些许惆怅如鸽子,飞去又飞回
我们都滚进了时间的车轮和
感情的窄
寄身清冷的月光
其实,我南下你北上
或坐过同一列绿皮火车
行驶同一段铁轨
纵身同一段冗长的忧伤
如此的来来去去
咦?真能磨光一个人的耐心
环东路,记忆的坐标
几年前的深夜,我们喝酒回来集体跨护栏,吼歌,谩骂,脱了校服
沿着环东路的黑夜奔跑
现在,酒刚到酣处,小米就醉了
醒来后兴奋地说
他梦到王文鲜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
又说他和他的小船一直在上面挣扎
最后溺亡,继而变得悲伤、失落
我们赶忙扯开话题,用环东路的黄昏
暗指在二中的三年。那是多么妙不可言的日子
回忆起来,得耗尽一生的光阴
高三那年圣诞夜,每人燃起一盏蜡烛
在时间里燃烧,有的忽明忽暗
有的忽然暗下去,就没有亮起
水往低流,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
葵花向阳,各人自有各人的追求
我把他们都比喻成一只迅猛的鹰
大地本就是它命运的归宿
却奋不顾身地死在天空
昨日的酒局,一些人落了平阳
一些人归了山林
但每个人的内心,都滋生了虎患
曾吉锐,一条在环东路上舞动了三年的纯白裙子
一双眼睛,荡漾着整个环东路的黑夜
她有的,是令我心碎到现在的美
后来某某年隆冬的傍晚,我们
在东后街唱歌,徐梦大概这样唱过:
“你不是我的左半边翅膀,我怎么愿意飞翔”
我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起飞
抒情令
试过很多次,欲从滇东北的肋间提起,一条奔腾大河
数次提高河床,又突然间落下
响声悲呛,持久
也跟着河水奔腾
多年前,我认为天空适合牧羊
便取下天空作图
羊群重重地摔进天空
至今,我才替羊群
喊出疼,喊出,烂在身体里的疼
临街的二楼,晾晒的碎花裙子
洗得发白,一枚唇印
从黄昏中落下,琐语都做了省略
一旦闲下来,我就给我
迷人的小妖精,写写诗
甲午年秋,从大山包到昭通
天蓝地白,黑夜中诞生的秋霜拒绝在朝阳下,打坐
体温紧贴地皮
在身体内燃成灰烬
大山包作为西凉山的顶端
有权指挥,山脉的走向
揉捏,大江的形状
我占领风的垭口,收集光阴的证词
一束光从一个山头,漫过
另一个山头,势如洪水猛兽
身为时间的受害者,皆保持沉默
我现在在回昭通的途中
路碑生长,12km,13km,14km……
我真实感觉到,路碑每增加一公里
乡愁便在内心,厚一公里
途经包谷梁子,一汪白色海洋
在高高滇东北怀抱中晃荡,我要在天上游泳
光阴不长
江河不长,秋夜不长一朵碎花裙子的花期不长
惶恐不安的秋日,抱病蹒跚
细数落发,目尽萧瑟
影子下的光阴越积越厚
多怀恋那些干净的月亮
常常在黑夜中盛开
半生被尘土埋得太深
根本不可能再把花衣裳挂起来
丰满的身体它只是越来越空
只是越来越佝偻
——两鬓斑白的老妪坐于镜前
翻看一些老照片
她疯狂地吻着自己的青春
我的故乡
云南是几千万人的云南昭通是几百万人的昭通
昭阳区是几十万人的昭阳区
只有连狗吠都装不下的沟对门
红白事全村人帮忙的沟对门
母亲们蹲在墙根纳鞋底的沟对门
菜园里长出童谣的沟对门
才是我泪珠大的故乡
湖泊
我会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那些慢下来的鸟声
在电线上跳跃成音符
它们的慢
不等同于美好的日子也慢
一个失去香气的女子
不等同于一场衰败的秋天
她的身体内部空了下来
长出了一些蔷薇
吸引着一些流动的猛虎
今天是小雪
我落入一个女子暗潮汹涌的湖泊
与你无关
同许多孤独者一样,在光下没有影子在湖畔没有倒影。这其间不缺少隐喻的修辞
譬如你是一块浩大到令我失眠的黑夜
如何让我的肉身过渡到你的灵魂
这显然要我随时面临崩塌、毁灭与肉身重塑
我只能存活于你的边缘:这锋利让人交织着疼
我义无反顾地悬空,兀自粉碎
这燃成灰烬的爱情,危险每每伴随着你来临
慢慢地把我推向绝望:我分明心甘情愿
我惟一确定的是,这疼、这孤独、这绝望
都与你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