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芦苇
□崔国发
一个人的芦苇
我种下了一株芦苇:不是帕斯卡尔的那种,也不是《诗经》上在水一方古名叫做蒹葭的那棵。融入野茫茫的苇丛之中,忽然听见一夜秋风,它白了头。
白的芦苇,青的芦苇,黄的芦苇,我见到的很多,但都不是我亲自种的那一棵。
涉水而过,曾经熟悉的、野性的、独特的叶子,历经一番严霜与白露之后,它在风中闪烁或婆娑,我一眼就认出了它——
一直沉默地站在河边,瘦劲的几节,看起来似乎脆弱,却并不萧瑟冷落。
那是芦苇:一个人的芦苇,在寂寞的水边守望,没有人知道它更深的渴意。
一千棵,一万棵,茫茫然无边无际的一大片——
芦苇的密度,让许多人迷失与来回穿梭,而找不到自我。
遍地苇叶,越来越多的叶子,从凛冽中诉说着一些贫穷的风声,人与水鸟擦肩而过,我仿佛听见了,那一双翅膀给予一汪秋水以有力的一拍。
(鸟的私语:不知它能不能惊动河水的魂魄?)
风吹水岸,那一头白发,闪耀着夕晖的颜色。
哲人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遗世而独立,在挤挤挨挨而参差不齐的苇丛中,我在寻找,自己曾种植的那一株。我之所以能一眼辨认得出它来,是因为——
我不想自己的芦苇,与别的芦苇没有什么区别。
未必是有思想的芦苇,我非帕斯卡尔。但似乎惟有自己的这一棵,一个人的芦苇,才真正属于我。
在路上
在路上,我看见:孤独的草根和卑微的花朵,独自承受的一种凛冽。一群佝偻着身子的老树,也许是不起眼的,但它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穿透岁月的沧桑,它们不怕寂寞和遗忘,在无人问津的路边潜滋暗长,因为它们的朴素与平淡,我更愿意走近它们,热爱它们,愿意从它们的身上,感受生命的坚强和大地的温暖。
在路上,我听见:鼓荡的风声和青鸟的表白,内心体验的一种苦难。
一只嘶哑着嗓子的头雁,也许是占了上风,但也是最有担当的,穿过秋雾的迷惘,它带领群雁不怕艰苦与疲倦,在流离失所的旅途劈开空气迎风飞行,因为它们的有序与自如,我更愿意仰望它们,赞美它们,愿意从它们的身上,感受拍翅的声音和团结的力量。
在路上,我遇见:崎岖的坎坷和险峰的曲折,跋涉触发的一种挑战。
一些暗藏着阴谋的陷阱,也许是隐蔽的,但也是最考验人的,它们设置恍惚的虚幻,覆盖的景色眼花缭乱,但它们没想到的是,我们并没有过多的奢望,因为我们的智慧与清醒,我们一定会战胜它们,征服它们,以至于让它们知道,我们沉着的机敏和斗志的昂扬。
在路上,我梦见:时间的玫瑰和星星的眼睛,灵魂寄寓的一种畅想。
一片深邃着思想的天空,也许是虚无缥缈的,但也是充满诱惑的,穿越心灵的辽阔,它呈现出无边无际的寥廓与苍茫。我们的全部梦想不在于现在拥有什么,而在于我们立足脚下,抱紧责任,义无反顾地寻找它们,追逐它们,愿意从它们的身上,找到有理想的我们。
记住回家的路
记住回家的路,无论你走得多远,都不能忘却,你最初的依托与生命的本原。和命运结伴而行,一年又一年,我们就这样地走过了春的明媚,夏的葱茏,秋的高远与冬的庄严,纵然我们一生注定浪游并可能迷失他乡,但深入在我们心里的乡愁却一刻也不能沦陷。为此我们学习李白,在明月当空的晚上,总是朝着故乡的方向登高望远。
记住回家的路,那里有我童年的树林、温暖的湖岸、开阔的山谷,那里有我熟悉的道路、开花的旷野、百鸟的鸣啭,那里有我金黄的麦地、站立的高粱、丰收的玉米和给我们带来温暖的纯棉,那里有我母亲的歌谣和父亲的謦亥欠与笑脸……很多时候,我身在异乡,心却总是向故里漂移,总想借和平飞翔的信鸽传递一个游子深切的怀念。
记住回家的路,像荷尔德林还乡那样,寻找自己的青春岁月和昔日的宁静,生命为故乡祝福,心灵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或者像卡夫卡,沿着回家的路,迈步向前,心事重重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行走或回望,走在回乡的途中我们便有了安身立命之本,我们的心就不会迷惘与失落。
记住回家的路,别梦依稀,不知道这些年她的面容是否已改变?出门在外,我在痛苦中修炼,在夜晚,故乡成为我入梦的路向;在异地,我一直在漂泊,经历了太多的世事变迁爱拼才会赢,是故乡的一次次拯救才使我得以壮丽地凯旋。
无论我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却我的灵魂永恒的家园!
像一棵树那样挺住
一定要坚定自己的立场。树大招风,我们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暴力比如,狂飙的锋利和霹雳的摧折——
不必说茁壮。不必说顽强。不必说葳蕤。
只要扎得进根脉,稳得住心神,我们就不怕那些自不量力的蚍蜉,使劲地摇撼,也不怕寒霜冰雪的欺压以及它们赋予我们茫茫无际的沧桑与苦难。
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方显出英雄的本色和生命的伟岸。
我们生存的意义或许就在于,给那些可爱的鸟儿提供茂盛的枝条,我们喜欢聆听,那些逸兴遄飞的鸟儿,在干净的阳光下剔去杂质的歌唱,当然,对付那些可憎的蛀虫,我们一点儿也不含糊,早已有了应急的预案。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不多事,但也决不会怕事,如果虫蚁来袭,挺身而出的啄木鸟,一定会为净化我们成长的环境不遗余力大义凛然;若是遇到了来势汹汹的暴风骤雨迎接它的有我们一身披坚执锐的绿伞。
沐浴金色的朝霞,善养浩然的气势,怀抱着纯净澄澈与清朗葱茏的梦想,我们立得正站得直,两袖清风,远离浮华,心地坦荡,更有能够担当一肩风雨的铮铮脊梁。
极目云天,不染尘埃,我们拒绝扰攘,惟有默默地守望。守住安身立命的灵魂之土,伫望超凡脱俗的精神家园。有何胜利可言?做一棵堂堂正正的树,挺住,便意味着一切!
悬崖上的草莓
这是一个令人非常揪心的瞬间:崖顶在上,深渊在下。我拒绝了沉沦和攀援,却抓住了悬挂在空中的一根藤条,在智慧的光亮或鲜红临照的绝境里,惊喜地看见了,一颗熟透了的草莓在燃烧。
不只是巧合,也不只是一种荒谬。
一颗温暖的火焰,美丽而茫然。
此时此刻,野草莓,红草莓,一颗鲜艳而又干净的鲜草莓,散发出了淡远的气息。
其实我们都不必深藏玄机,在春天的阳光下,谁不乐意在自己的成熟里,看见那一抹盈盈欲滴的、娇羞的微笑?
我的心似乎已不再困扰。草莓的出现,给我的选择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
首先排除的是往悬崖下纵身一跳,果真如此,是对自己极不负责的态度,没有人赋予我放弃生命的权利,最消极的抉择莫过于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那么是否可以赌一把,因为我现在所处的位置距崖顶仅几步之遥,是否可以试着攀爬?
灵魂再次告诫我,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我们也不愿意看到,后来者在幽静的山谷之中科考时发现,一个古人类的化石和一根被坠断了的藤条。
我现在能够把握的,或许只有那颗草莓,不如马上把她吃了——与其自寻烦恼,不如活在当下,一颗小小的草莓,至少可以让我在洁净的果肉里分享一下现在的快乐,着眼现在而不是以后,去追求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美好。
在草莓面前,我感到很温暖。也许这样我已心安,不要迟疑,不要悲伤,温暖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力量,温暖或许就是当下我要寻求的比较明智的答案。
谁也不要拒绝,那一颗诱人的草莓热烈的燃烧?
朝霞与暮霭
历历在目:它们一次次地出现,在遥远的天边。朝霞东升,叠映日月之辉;暮霭西落,对接山川之气。
人生,从朝霞初露的时刻出发。
仿佛命中注定,我们每个人都这样一路走过,念去去,千里的暮霭沉沉,直至星转斗移,心灵也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愈加丰富与深沉。
不要说暮霭的往事,它或许不堪回首;也不必陶醉朝霞的灿烂,它容易让人沾沾自喜。
朝霞与暮霭,是人生处于不同阶段必然看到的客观存在。
当我们看到暮霭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我们的身上曾披过朝霞;当我们回眸朝霞时,也要真心诚意地去涵养内心,光明在前,不要被暮霭所遮蔽,即使是到了黑夜,我们也还会拥有一片赤诚的星月,明无晦则亡,晦无明则暗。
明与暗其实就是这样一对奇异的东西,它们与生俱来,生生不息。
在人们的眼里,明亮的是朝霞,晦暗的是暮霭。
朝霞更多的是憧憬,暮霭更多的是牵挂。
对于朝霞来说,它要向暮霭学习朴素;对于暮霭而言,它不妨向朝霞补给华丽。人的一生,或许可以衰老,但心态一定要年轻,贵在持续保持蓬勃的朝气。
最怕的就是成为双面人,明如朝霞一团火,暗似暮霭一把刀——表面上看是明的,如朝霞一般堂皇,然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灵魂又是暗的,像暮霭一样龌龊。
我衷心地祝愿:朝霞,尽可以绽放那美丽的一瞬,而暮霭又何尝不能向往那满天的霞光,守住一颗光明磊落的心地呢。
水滴与石头
石头不说话。它总是以强硬的姿态出现,在柔弱的水滴面前,摆出一副冷漠骄横的嘴脸。
是那块沉默得令人窒息而紧紧地锁住内心、刚愎自用的石头吗?它不知道该如何与水滴相处,以为自己可以永年,而断定水滴最多只能活一瞬间。
石头盲目地固守自大,它逞一时之强,听到的仿佛都是别人的伤痛与破碎。
它奉行的是强权政治。只要水滴落在它的身上,立刻就被击打成一颗颗苦痛的泪。
水滴的痛感里,一定还有时间之伤没有说出。
它承受着,生命中的柔软与刚强。谁征服谁还不一定呢。
现在需要的是忍耐。不要以为水滴能够隐忍就柔弱可欺,它只是不愿意选择逃避。
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美。水滴知道如何和石头对话,滴答滴答,它在石头的背上,之所以能滴出凹痕或洞穴,是因为它能够做到,持之以恒而不半途而废。
事情恰恰出乎石头的预料:石头固守在哪里,水就一直滴到哪里。
学习水滴。越是柔弱,越是一刻也不能懈怠,它痴心不改,滴答,滴答……
相信总有一天能滴穿石头。不要嘲笑柔弱的水滴。坚持就是胜利,目标专一而不三心二意,不放弃,不言弃,只要水滴的意志坚定不移,就没有它做不到的事情。
也许时间可以见证一切。
也许只有时间,才会给水滴以莫大的鼓励。
荒野的荆棘
荆棘密布:在野性的荒原上,守住了原始的蛮荒。撕碎或伤害,骆驼的肉身。
驼队不愿驻足,它们沉重的肉体,在艰难地行走,寂寞,焦灼;骆驼隐忍着,伤口的疼痛,被沙砾硌着的双脚下,鲜红的血滴洒落一地。
没有一滴水。干枯的眼眶里,也没有一滴泪。
一丝漠风,在蒺藜蔓延的山谷里吹着,吹着,一种苍凉与粗粝。
更尖锐的刺,把透骨的疤痕再一次绽开。
没有谁能够看见,荒野中飘出的痛苦的幻影。只要那只荆棘鸟还会飞来,骆驼呢,便满心期望,一顶爱与梦想的荆冠。让桀骜的花朵吐出一团炽烈的火焰……
长途跋涉的骆驼,披荆斩棘:在孤独的路上,找到属于自己的沉静。
它每天在那儿走着,走着,谁看见它,在荒野的沉寂里,游荡着风的幽灵?
与柔软的枝子擦肩而过,多刺蔓生,
不知道,这是一种考验,还是一种残忍?
总想一次次地逃离,却又一次次地靠近猝不及防,那咄咄逼人的刺,不要说它的血腥看上一眼便战战兢兢。
但骆驼从不呻吟。逆境中生存,勇者胜。
一棵树的孤独
深扎一撮泥土,守着一片孤独的山谷,它已经习惯了,风的一次次旋舞。魁梧高大,葱茏苍郁。
恍如隔世,只有小鸟还乐意向它打个招呼。
它承受着千年的风雨,无所谓寂寞,无所谓痛苦,它学会了淡泊,朴素,沉默,低语。
无争无扰,无求无欲,它无意于与其他的木叶抢阳光雨露,只愿淳朴而真实地存在,功名富贵于它忽如浮云粪土,它也不在乎自己所站的位置是贫瘠还是荒芜。
旷世独立,最是那一根自由的傲骨。
虽然阳光和煦,但一棵树的成长,却未必能有多少春色的凝聚,未必会有叶上滋润的露滴,它依然会遇到萧瑟的秋风——
即使叶子飘落殆尽,剩下的只是枯黄的残躯,也决不会归于死寂,不会轻易地屈服。
坚守本心,恬淡脱俗。
一辈子默默无闻,从来就没有指望别人把它看成风景。孤独成一棵树的影子,有谁知道,在看不见的深处,一种自我独立的情愫呼之欲出?
最深的孤独莫过于,想要做一棵树,却发现无处立足;想要与风倾诉,却一时没有风起。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阿多尼斯语)
是的,一棵树的孤独,孤独时便去静静的山谷之上种一棵树——
它不但不怕含辛茹苦,更能耐得住生命的孤独。
春雪飘飞
一夜雪飘:纤纤的手指,擦掉了无垠的旷野上玷污的点墨。字迹全无。空旷而茫然——
枯黑的树上,全披上了一件件晶莹的外套。
曙色笼罩的大地。
透过最纯洁的丰羽,一只只白蝶,缥缈着,一片纯净或轻盈。
春寒料峭。
白的雪,雪的白,冷的雪,暖的雪,柔软而无声地,掀开了黎明的面纱。
皑皑的雪,漫天闪白,是记忆中残留的一点点烦恼,还是在静悄悄的清晨,推窗看见的梦幻的素描?
铺天盖地:迷乱的碎片,恍惚,剔透,不知它们为何姗姗来迟?
可我已感觉到了,入骨的轻寒。瑟缩,凛冽,虽然它们在坠落的时候,有一种流动的美感。
十万朵雪花奔走相告。
纷扬不息的鹅毛,翩飞圣洁,悠然的余韵轻轻地萦绕。
一剪寒梅,在雪的燃烧中含化着,隐约的清香,以及寂静的大野中惟一的春色。
真想做一片美的雪花,在天地的苍茫之间,飘旋着,一种舞姿的窈窕……
废墟
在废墟中行走,脚下踩着的,是一些受伤的石块。凭吊或追忆,于袅袅的烟尘中,缥缈着,一缕缕亘古便荒无的人烟——
一片片瓦砾,杂草,野榛,碑碣,一片片断壁残垣……在莽苍苍的遗痕上,守住百年孤独,承载着深广和久远的苦痛。
一种幻想的殒灭。抚今追昔,乱云飞渡,只剩下往日的凄冷,一道道累累的伤痕,仍旧清晰地呈现,并非所有的废墟都值得留念。
风从那一片废墟上吹过,在空荡荡的落照与暮色里出没。
长空倾斜。我怅然凝望这凝固的历史,于蛛网的虚空中,飘过了一片苍茫的狼烟。
马蹄声碎,鼙鼓与号角已远。愿我们正视这淤积的凝血——
记住废墟的耻辱,找回民族的尊严。
惟有真的猛士那一条坚强的韧带,系扣于深邃的天地之间。
站在正义与邪恶面前,庆幸那廊柱背面刻下的衣冠禽兽,在迤逦的岁月中,早已被风化,蚀尽,乃至于灰飞烟灭。
或许,老去的只是时间。
和许多志士一样,流淌在我们生命中的血性与骨气,却始终没有丝毫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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