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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寂静的声息微小如露珠的马蹄(十二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诗歌 热度: 12054
□黄恩鹏

倾 听

风雨过后,天空清澈。这个人站在窗子前倾听水声流淌。高举火把的大鱼啊,从这个人的内心升起;背驮水声的鸟儿啊,从这个人的头顶升起。这个时候,这个人不会呆在屋子里,他丢弃了潦草的诗句和俗尘的浸泡,只身来到山谷,听大鱼在草丛里的呼吸。大鱼变成鸟儿,将水声变成啁啾,花草变成夺目的名字,在闪亮的姓氏里,捻亮一盏亲情的灯火。纯银般的灯火,击毁了大水和梦境,将夜晚的殿堂重新栽种。这个人啊,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一缕有着慈祥面孔的月光,或者仁善的水声。那些挂雪的麦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寻找圣杯的骑士,打开了身体奇异的花香。废墟之上,精灵唱歌;万恶之树,果实跌落。夏娃踩痛了时间的贞操,难道是蛇的罪过?一把不朽的骨头,已无力抵抗现实。不可捉摸的倒影,是亡者复活的脸。他倾听一脉盛大的流淌;他倾听一场追逐烈日的流浪。大水漫过了天空,冲开了心灵的幻象。而是谁,一瞬间点燃了地狱的火把?这个人,此时也被一缕水光倾听。

等待清澈

大雨辽阔,一片锦瑟。祖先传承的雄心和傲骨,在轰然而起的声音里颤动不止。天空沉陷,大地被一只雕花的马鞍抬起。我听见旋覆、棉铃、藜芦和紫菀的花骨错动。花瓣飘散,芳香融化炽烈。闪电啊,洗濯人间罪恶的闪电,把谁的魂照亮?

  这狂妄的发声,挣脱词语,让谁的气息在暗喻中相遇?清澈啊,颓废的城垣在哪里?残暴的君王在哪里?世界进入重复,命运接近疯狂的击打。紫光上升,匆匆赶路的死者重新开始。阳光下的灵魂在祈祷中扶起了黯淡无华的草木。

  

  年久破败的老屋,这时你要修葺;骨骼不坚的弱人,这时你要挺立。大雨狂泻,你的大肺,要有吞吐无边的能量;你的身躯,要有清澈之光,担负浑浊沉重的山河。

  恍若混沌初开,万物等待启蒙。

  我看不见博大,眼前的世界混沌一片;我听不见渺小,苍茫的远方沉入苍茫的睡眠。

流过了青瓷的月光

月光的剑影,一次次扑向青瓷。青瓷浴清风而过,如鸟鸣穿越山林。青瓷,保持往古的传说,小心翼翼,保留传承的血脉。我聆听桃源山谷,一些籁响,在荒芜的花园里发芽。月光,月光。我默念。月光就在头顶之上,照彻我先人居住的洞穴。那些洞穴高过了云朵和星星。难以想象啊,我的先人,如何攀上高居天穹的悬崖,进入月光深处开渠、取水、种黍、播撒春秋?我的祖先,个个都是高人,轻功了得,只一抬步,就飞到云端。他们随意来去,扯一缕风当梯,牵一朵云做船。印在风里的脚印啊,似细小涟漪,荡漾光环。雪花,是我先人赶路的灯盏。一盏。两盏。一百盏。一千盏……把整个天空照亮。

  一尾鱼,追逐阳光的河流,穿梭月光的缝隙。天上一小时,人间一百年。那些月光,早把时间的坑坑洼洼填满了,日和月,分和秒,不能丈量。云朵盈满雨水,大鱼闪烁鳞片。一道红铜大门,关合着天堂。天地间游动着的,是粼粼闪光的鸟鸣。青瓷呼吸河流,花香照亮族谱。一代一代,这青瓷上的河流从不停歇。永生的河,一些翅膀飞着,飞过了树木、花草、鸟兽、淡蓝淡紫的小花、洞穴。这青瓷的水色,被我族辈最美的女人轻轻擦亮。她的思念,挽起白发三千丈……时光一瞬,时光千年,她以尊贵之身和高贵之容,为我净心、朝圣。

  流过青瓷的月光。千年的倩影。河边,我斟一壶好酒,敬月光,敬先人。天地广大的香啊,把我的梦境,悄悄灌满。

打开窗子看山

眼前这座山最好有个名字。比如“云渡”,总比它叫西山好听。我常驻足窗前,看从山的那边,渡来了一船又一船白云。好像那边大海里盛产白云似的。云把山涧花草森林的气息带来了,也带来了小虫子们的诡谲、秘示和窃窃私语。

  打开窗,总能听见那来自神灵世界的微妙声响。大风从窗子吹进来,吹得书本哗哗响。我听见贝斯特笔下的海水汹涌,也听见了梭罗的康科德河与瓦尔登湖的水声,还有卡彭铁尔《追击》的钢琴,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以及约翰·缪尔的鸟鸣,这些声音汇成了哗哗流淌的溪水。白云、风、雾气、大雨、大雷,闪着明亮的翅膀,冲来。

  那些山和文字一样,珍藏隐秘。神的意象、隐喻,变幻莫测的风云。打开它,就能看见许多秘密。我读着、想着。有时读一部书,无法解析奥秘。打开窗子,让风吹吹头脑,就能一下子冲开沟壑,把大水引来。我看见水里的大朵白云,全是大山养育的羊群。它们熙攘着,来到我的面前。我听见抵角而战的大兽,就在身体的某一处蛰伏。

  这是时光。我悬浮天穹之上,和白云翻卷的水光一起摆渡。云渡。渡云。渡风声雨声。名词动词结合,一些问题或许迎刃而解。山蕴风云,山藏雷电,山蓄存着危困的现实、荒诞的人间世、苦乐参半的命运、似是而非的问题。如同不能说出的阴谋,要隐藏在看不见的缝隙里。我有时打开窗,嗅着句子里的药香。山里这些浓浓淡淡药香,医治我内心的病症。

在山谷倾听

桃花打劫,蝴蝶纵火。最后的一抹斜阳烧红了西天。山谷里只剩下提灯的茅草。胸藏火把的人啊,以寂寞乘凉,用孤独取暖,将满车的黄金白银卸下,将白马归厩。

  纯净,纯净,抬起眼睛。他看见南北宫门之外,一群赶考的人,在余晖下念着诗文。推开月光,放进珠宝,他注定要在今夜读十卷诗了。他备好柴火,煮茶烹食。屋内屋外,是万千草木守护的月亮,是鸟儿倦息的竹林。箫声里的书信,已被其中的一只鸟儿收藏。鱼迎接太阳,鸟迎接潮水。他读诗文,写诗文。他把自己打开,找出灵魂中最精彩的部分当天空珍藏。他听见盈耳的蜜语,就在自己身侧呢喃、啁啾、低声说话。没有了坚硬的石头,只有柔软的花香。山谷,山谷。倾听,倾听。花草细小的骨头、血里四处游走的磷和钙,在哪里找到了出路?大地山岗,谷物粮仓,瓠瓤诞生的故乡,给谁留下了存放珠光宝气的寓所?现在,他在山谷倾听,书内书外,皆是赶考的脚步。

  谁说书生无用?草木恸响了风雷,花瓣覆盖了家国。

遇见两株娑罗

遇见了两株七叶娑罗,恍若遇见了那位遥远湖畔朝圣心灵的上师。光泽闪现,悲悯的泪水洒落,有一滴给了我。孤独啊,三千册秘笈典册写出了不朽的文字。寂静啊,许多翅膀被埋在了天上。距离模糊了存在。我仰望这些张开了手掌的叶片,跏趺而坐的圣灵之光,纯净、自然、博大。鸟儿从时间的剖面进入,鱼从时间的缝隙穿过,血液响彻天空。

  手捧烛焰,我无法为一场期待消失生命的形骸;钟磬敲响,我无法让一场风说出一场雨的秘密。灵魂映照的天空,是什么在启引我行路?手抚树干,那些经文隐藏了多少秘示?上师,我该怎样洗去身上的尘垢?我的心灵沾满了多少欲望?我如何趋近一种教谕?这两株七叶娑罗,在这里生存了多久:百年?千年?

  肉体在地,灵魂在天。我在雨声里寻找与生命有关的细节。我看见了光明在黑暗中复活。我听见一种光芒被传扬。沿上师指引的路径,我迈开脚步朝圣灵魂。转千次万次大山的男人,提水罐匍匐大地的女人,深入山谷寻找隐灵的僧伽,受光芒的恩赐。他们用全部的花香慰藉苦难。我泪水涌流,清澈大水漫过了一尘不染的月亮。

隐 者

你说起太阳时,我身边就下起了雨。你说起雨时,花香就浮起了我四周的月光。清风缭绕水声,光芒照亮词语。此时,我没有家国,只有草木肉身。绳子捆住了的寂静,是岁月沉睡的姿态。我把风花交给雪月,把翅膀交给天空,把涛声交给大海。我要追随孙登到苏门山听流水赋长歌。我要跟随陶潜到南山荷锄采菊。我要与王维、裴迪一道游辋川、幽居竹林弹琴复长啸。我从此不带剑,只带诗歌在山水间行走。我不确立方向也能找到目标,我不预定归期也能四海为家,我没有航海图志也能摆渡大海。我从浑浊中寻找清澈,从清澈中寻找来世。在山里,我与花草树木岩石为伴,忘却时间、肉体、死亡、承诺、忧伤和角逐。我只爱这一份孤独寂寞。我只爱这慢慢盛开又慢慢凋谢的时光。我听山溪听大海,我读草木读人生。我虽然与阴影、阴险活在同一个地平线上,但在沉睡与清醒之间,我不会再犹疑什么。我是神的孩子,神是我的牧人。我就是一棵树,将全部枝叶伸进月光里,感受清澈旺盛的雨意。

倒映我的山花

时光并不充裕。我刚刚与一对野百合、两朵紫斑风铃草打了个照面,另一丛短毛独活和一串益母草就开了;我刚刚听见这边的薰衣草摇着悦耳的风铃,那边的水蔓菁和山萝花就迫不及待地送来了温存的话语。还有大丁草、唐松草、苦荬、紫苜蓿、地黄、紫菀……山花们高举手臂,报告自己的生日。

  “多记一些山花的名字吧,它们比你还卑微。”

  我如山花,在山坡、溪边和石崖下顽强开着。我有时可能是连翘、拳萝、绣线菊;我有时可能是山茱萸、紫丁香或草木樨……我的生命形态异彩纷呈。我的小妹妹,青涩如处子芳香鲜嫩。我惟一的琴为她们歌唱。我看见花草将每天的阳光带进体内再带出体外。柔和、细腻、温暖,它们都是经过了我的感知释放的生命表情。这些花儿对我来说,是含泪的烛火,一瞬即是一生。

  我想让这个世界所有的山花在一夜间盛开。

  天地上下,桨橹划动,涟漪闪亮。我分辨那些花的细微差别。血脉的纲目闪亮,我和山花一起盛开、变幻、濯洗,一次接一次,一朵接一朵……山花照耀我,雨的小拳头灵动;山花倒映我,雪的小骨头闪亮。它们纯真、质朴、清澈。

鸟鸣过滤了寂静

鸟鸣围绕我。水光漫起,清澈见底。那些啁啾从时间的内部开始扩散。涟漪在身边闪亮,最后将我漾在了其中,像悠远的记忆。寂静是一只硕大的容器,盛装山谷山顶各类声音,树木、花草、虫子、小兽、飞鸟,各种声音交融、混合。

  我在其中,听这些声音发酵、流动或攀升。一些梦境被划成了皱纹,以氤氲之状呈示、展开、再现。寂静过滤了杂质,散发出纯净鲜嫩的光泽,出类拔萃,美轮美奂。我在这蓄存鸟鸣的粮仓里,挑选出澄澈透亮、颗粒饱满的种子。那些婉啭嘀呖的鸟鸣,是山谷里所有声音的主体部分。它们被溪水洗得鲜润,粒粒可数。

  我思忖:鸟儿一定是听了溪水的流淌才学会歌唱的。不然,为何这般清澈如水、将我的心也洗得透明发光?那些啁啾,像湿滑卵石相互磨擦发出声响。我也成了一块圆圆的小石,从时光内部浮升,不易觉察地从大水的激流处浮升,最后漂到了一个平缓处安然漂泊。鸟鸣过滤了寂静,时光过滤了我身心的污,只留下了净。那扑面而来的,是一场清新的细雨。

闪电比阳光锐利

劈开大石。凌厉、迅速,比阳光锐利。天空被开凿出一道巨大的水渠,从上而下,根须连缀,抓碎乌云的岩石,复苏了记忆。

  闪电!在岁月深处栽种花朵,在梦境里让一场大水泛滥。破开委顿、冲塌衰败。闪电!除了遥远,大钻石的光芒不会错过快意的呼啸。大路飘荡,大野凄惶,怀抱剑光的人,披蓑衣独钓江雪。青涩的渔人啊,孤独和沉寂不能阻挡他的心境。他追赶那些破碎的记忆。他看见桃花宫殿,美丽的公主下嫁给一棵强劲的大草。那棵大草对着月影狂乱暴跳,有如大狼奔跃、嘶叫。闪电!静谧的大地被饥饿的烈火掳掠,被天空幽深的水声吸走。

  他看见前朝一个残暴的国王阴谋败落后的情形:一堆沙子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一个良民成了一把短剑。一棵弱不禁风的野草成了一个悍匪。大地破碎,神祗疼痛。他骑骏马驮稻谷,驰骋天下。他的大雁身背钻石黄金远走高飞,他卑微的乡亲唱着凄楚的民歌慷慨赴死。上升。沦灭。他也要成为闪电,佩刀带剑,怀抱墓碑,在苍茫的荒原之上,独自行走。

没有一座山能拦住小溪

小时候上山采地耳、挖野菜,在山中总会遇到一两条小溪。有时候迷路了,就沿着这小溪流下山,定能找到家。因为小溪流到了山下,汇成了河。这河边上肯定就有人家居住。这人家,就是自己的家。由此得到了一个道理:小溪是大山的血脉。无数条小溪养了高山大川。这血脉一样的小溪,平素悄然流淌。但却是家园的脐带。连着家,连着我自己。那些群山,虽然高大峻峭、甚至陡险,却不能阻挡一条条小溪的自由流淌。有时候我在山里看不见这小溪,那它一定是隐藏在了山石中,或者埋入了树丛里。总之,它不会消亡,只要有涌动,就会在山下出现。山溪流到了山下,愈汇愈多,就成为江河、湖泊,然后流归大海。你看大海的每一朵浪花,都有小溪的影像,它们同样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想:没有一座山能拦住小溪。哪怕这大山有多么险峻,石崖处处,荆棘丛丛。无数个小溪的力量,就是无数个生命攒集的巨大力量。小溪汇聚在一起,就是汪洋恣肆的大江和大海……

大风把一场雨收走

正在整装待发,忽然大风吹至,把我行路的方向收走。我只好踉跄独行,向大地的纵深寻找那些路碑。我路过农庄、田野、山林、丘壑,试图发现因饥饿和寒冷失散的词语。无助和伤感,像骤然跌落的果实,倾覆了一个黯然神伤的秋天。那些经年不歇的耕者,迈着沉重的步子,行走在大地的缝隙,希望找出一些细碎的银两,给苟延残喘的村庄。

  可是,这个季节,谁能收获饱满的稻谷?

  一场雨,对于村庄多么重要。鸟的骨骼和血液堆积天上,祈雨之神逝去。身影孤独,词语无力。梦里梦外,凌乱了青丝和白发。大风啊,今夜漫天飞旋的河流为谁而来又为谁而去?一棵树满怀忧伤等待另一棵树。我把一些落叶送入火炉,然后吹响陶笛。最后的梦境,不再因为破碎而失落回声。面对干裂的大地,我无法赞美梦想。姓氏闪亮,我孤独的族谱在远方明明灭灭。这一生,我不知如何度过?我只能以侠客的步子,携快刀追赶时光。大野如雪,大地如月。那些满怀忧伤的刀锋和琴弦,从内心蔓延,响彻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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