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诗篇
□曹树莹
之一
人类社会在离开马鞍之后投靠了发动机一些跑丢了的灵魂
伴随昨天坠落的残阳在地球的另一边焚烧
他们用飞信与今天联系
询问祖传的房屋现在是什么价位
所有的人现在正以毒为食
兄弟姐妹为一粒芝麻都能反目成仇
血液的河流看不到真正的鲜血
一些阉割的阳具被风花雪月迷恋
所谓异形顺势成为新时代的特征
而我们从月亮的桂花树上摇落一些
树叶做成果腹的青菜
也从吴刚的酒壶倒出一些
酒水浇灌所有的庄稼
我们手中的铲子才长出灵性的眼睛
从昨天的时光中找到流水从流水的空间
找到怒放的鲜花从一片陶瓷找出完整
从一粒骨核复原生命的常态在已消逝的
时空出没在柳绿花红的今天回去
回去当一个纯粹的古人
走向未来我们必须回到初始
掀开遮掩的泥土找出连接脐带的
谱系所有的遗存都有自己的密码
铲子后面坐落着一个个巨大的部落
每一个都与明天遥相呼应
之二
刚刚发掘的一支铁矛在抖落扉页的浮土之后内在结构正在
剧变它要无所顾忌地回到从前
所有的岁月必须重新展开
逝去的昨天变得无比清晰
青铜刚承认自己已经老迈
锋利的铁矛正在书写新的历史
铁器时代杀人只是得到了提速
砍人或者被砍都是命中注定
那时没有人真的得道成仙
汹涌的泥土比哪本史书都要沉重
最后的跋被一块石头重重地压住
曾祖父的铁矛现在连叹息也没了
膝下都是远程导弹的子孙
人类的舰只应该在哪停泊或者航行
泥土沉默寡言没提供任何信息
之三
我曾经有一位隔世的兄弟手中用的也是这把相同的铲子
他们的汗水浸泡了所有的国土
鼎盛的王朝随之金碧辉煌
负心的王朝对流汗者往往不太青睐
兄弟们在泥土里也不理睬谁是帝王
他们把铲子交到我的手里
我也没有掂量一下它的轻与重
从来没有觉得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我也曾豪情冲天跃马千山万水
可最后我们集体淹没于一条阴沟到头才明白自己死于自己的宿命
重见天日已成为捞不起来的心事所以这把铲子成了真实的圣物谁呢谁将一铲一铲地铲下去昨天神秘的钟声应该已经不远
之四
有很多迹象表明远逝的人群在脚底下并未就寝
鼠群图腾于破碎的龙服
妃子们也未死去她们活在
太监举起的红灯笼上
她们不屈的等待
逼近今天泛黄的树叶
在刚刚掘开的新土之上
悠悠落下
卷土重来
这是地下人群的集体意识
潜伏的兵马早就列好了阵形
在往昔的号令中等待出击
谁知岁月的泥土那么绝情
将秘密深埋于国家的原野
会打洞的耗子可能知道了某种信息
鼠辈自娱自乐在阴森的地洞
嘲笑着早已不能挪动的兵马
说什么还要去重拾旧山河
之五
我们沉入泥土多年企图寻找一页遗失的历史
我曾找到城池酒器陶碗
可从不曾找到脚步之上的一张
脸孔尤其是阳光不好的时候
连一团扑面的黑影也未发现
没有人认真地聆听
风暴像潮汐总是逼近所有的栈桥
妥协的防波堤总是应运而生
来来往往的车辆终于挂上了牌照
愈是清晰的愈是模糊
绿灯后面总有看不见的陷阱
在土里出来的东西
为什么腐烂起来谁也挡不住
民间有人说这都是一些得意的脸
终于有了活回去的一线生机
之六
在楚国活命的男人和女人相信天地人神之间随时可以沟通
他们把琮佩戴在自己的胸前
一块小小的玉器比今天的通行证管用
历史文献缠绕着太多的文化烟尘
我们只能相信遗存本身一枚透明的琮
带着黑暗的往事没有屈服于数千年的封锁
在一个疲惫的黄昏终于抵达我的手中
灾难始于巫术与政治的结合
积累财富主要是通过政治手段
男人开始不学无术女人开始攀龙附凤
社会开始拜金并且拒绝汗水的涵养
名为爱情的男人实为蝇头小利之徒
让女人一口气喝干陶杯里的毒药
然后从她的胸口取下曾山盟海誓的琮
女人的眼睛还没闭上但为时已晚
之七
地下的人仿佛看见了光明地上的人隐约知悉了秘密
两个世界真的相遇了终点吗
硕大的梦境似乎能够一铲子洞穿
其实只是一些泥土并不是一层窗户纸
铲子也听到了来自地下的哀求
───行行好吧你去做点别的事情吧
我实在不愿意与我的另一个自己重逢
这语调分明来自被阳光遮蔽的秃头
他用贩卖青铜的钱办了一家妓院
那些女人都被他买断了妙龄
而他自己也被别人卖到了今天
所以秃头晦气的时候总有昨天的
雪花飘进尘世情绪晴朗的时候
看雨后的彩虹总想那是他睡过的
妓女轻轻解开的那根迷人的腰带
与月光相伴的秃头靠毒药度日
尘土的冥想岂能与铜镜的晚霞融合
他用斧头劈碎了身边的渡船
然后点燃它们烘烤着自己渐渐冷却的躯体
之八
秦汉时代的宫廷隐没于山野丛林四夷之乐被泥土掩埋之后长成了青草
吃过青草的小羊留着皇帝的胡须
奔跑或嘶叫都有荆歌楚舞的味道
牧羊人曾是马上奏乐者的后辈子孙
他们的口哨来自祖上的嫡传
现在仍有人在岁月的另一面打理羊圈
不知道文化大交融的时代止步于魏晋
陕西白家口一尊拂袖舞女俑
被派往墓室继续自己的性命
肥大的王朝在轻歌曼舞中消瘦
如果可以娱乐文化文化定会长出
牙齿别以为文化就是阴道
秦始皇自豪自己的阳具厉害
民间疯传他在焚书坑儒之后
从来就没有射出过一滴精液
之九
用最现代的装备切入地平线铜绿山是一棵倒长的大树
裸露在外的树根变成了青铜
而树根在土里成为祖上的遗产
自古以来就有人在树枝上爬上爬下
幽暗的空间破坏了他们的视力
现在仍有人在历史的巷道里咳嗽
那种声音与我们的基因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由于我的准备不足甚至有些苍白
导致山上的野花开成一片狂潮
所有生物都有自己根本的色彩
它们没有惊慌地逃遁而是选择了燃烧
而我依然如故用一把生锈的
钥匙在大地上凄婉地寻找
真想借用一场古代的漫天大雪
帮我打开那扇大门让历史重新再活一次
之十
谁也不能相信一只普通的陶壶模样如邻家的二婶脖短腹圆
俗得不愿出门的陶壶竟然来自东汉
曾经叫停了一段奢靡拟世的历史
就像邻家的二婶在家当姑娘时
宠幸着死后穿戴金缕玉衣的美梦
可她出嫁之后便被巨大的世俗坐实
有时还忘记了自己是谁的老婆
与自己的男人做是完成分内的职责
和别的男人做那是鲜花朝向了天空
两者之间的同与不同这个陶一样的女人
每一回不同的叫喊成就了一本细腻的性学
后来邻家二婶埋进了历史陪葬品也发生了
革命从她开始只能陪葬陶器类日常用品
她在册的男人给她墓室放进去一只牛的阳器
显示了一个男人的教养和处理问题的分寸
不像现在到处鸡飞狗跳性的门坎常现血灾
人类相伴的问题人类自己并没有解决
当我们试图讨教打开邻家二婶的墓室
所有迹象表明邻家二婶根本就不在这里
之十一
速度被速度绊倒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事情东汉末年的一匹铜奔马连飞燕都踩在了蹄下
结果被自己的速度绊倒于凉州雷台不能想象
窒息这个词是怎样弥漫了当时惊骇的天空
这一绊就在土里瞌睡了两千年
燕子妻妾成群一代代都在天空咳嗽
就连蜗牛也完成了品学兼优的跋涉
随便翻开哪一块石头都有或深或浅的脚印
一杯浊酒逃不出自己的宿命
放在你面前消失的岁月又如期而至
残乱的心思背不动虚无的功名
真实的解药瞌睡成就了千年的乌龟
如今铜奔马成为旅游的标识
有没有一种主动让人交钱的收款机
你做不到这点你就不是一匹好马
哪怕你满腹经纶飘逸而且绝世
之十二
汨罗江忧愤的波浪常常在梦里闯进我虚掩而苍白无力的大门
涨着水的重量岸的重量
一只船将两千年的倒影
忏悔成一首波光粼粼的绝句
从此你在天空栖居却在民间行走
一束殉道的光芒比一条道路更为宽阔
行走的是从肉体飞翔出来的鲜血
你的姿势是镂刻天空的闪电
浊世的黑影露出冰冷的牙齿
抛弃忠诚我才能从班固萎缩的盲肠
回到现在抛弃人格才能幸免于难
有谁说沉默能代替真正的痛哭
那么有谁脱离过片刻的喧哗
在这个夜晚月光看不见诗句的血性
彻骨之剑穿过时空惟有妥协才能放行
我从我的命里举着你的诗句
在汨罗江岸边醒在我的命外
今天是什么日子江面上到处是闪烁的
灯火载着喷香的粽子瘦削的江面
使一行诗从那么深的水底浮上来
成为水的一部分那么丰润地流淌
之十三
墓与墓似乎遭遇了一场邂逅不同的石阶通向各自不同的主人
生命都在青草之上惟有死亡
那么深
巧合还是刻意安排难道乌鸦
黑色的翅膀真的阻遏了钻石的想象力
所有的尸骨都已归去在泥土的
大家庭里养育着万千的蚯蚓
渐渐浮出视野的使眼睛的伤口
再次渗出鲜血两个相邻的墓坑
孤立着两只相同的埙音乐已经
凝固却很低沉地发出光亮
埙肯定知道自己是谁一行情歌的长句
最终只能掰成两截一截滞留在白日
让远眺隐入丛林另一截交给月光
在挽歌中聆听小草摆动的纯净
埙与埙找到自己的归属椭圆的内心
都是绝唱为知己卧成永恒的歌谣
虽然嘴唇不再传递湿润的暗香
含着的那一滴却染绿了千年的原野
之十四
现在我在南方的酒吧雪中传来坠雁的鸣叫两只爪子被一枝红梅托住
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杯中酒
突然晃动声音是从初唐的西安传来的吗
我放下酒杯喧哗立刻凋谢寂静降下
一只雁在听觉中飞得艰难漫漫长天
遭遇了我的道路幻想能长出翅膀
以非彼岸的欲望与大雁一起飞翔
当年我的飘飘长袖被你回眸
百媚被华灯初上璀璨成一个承诺
梦是现实的泡沫时间是温水中的青蛙
酒是透明的陷阱岁月是镜子的敌人
罂粟可以使人起死回生金钱比刀子更为锋利
水里的月亮总可以与昨天的往事相逢
躲在背后的心事常被水墨泼成魔幻的大雁
每逢岁月把我抽空你就深入我的天空
带来我渐渐忘记了的唐诗渐渐忘记了的
大红宫灯下向我抛过媚眼的那束摇曳的水草
你翅膀刮起旋风吹走遮蔽着眼睛的红尘
逼我吐出沙子苦水和毒药背对落寞
把道路再次升起在面前把脚印留在风中
我们还能回到唐朝吗时间还在我们手里
你就在大雁塔住下吧让我也常常诵诵经文
为自己也为全天下那么多的兄弟姐妹
之十五
绿野深处埋着寺庙哪里还有悠扬的钟声遗失在时间外面的
也只是一些佛珠埋在岁月的边缘
如果细心一些佛珠的表层
还留着他们的指纹一次又一次
他们把时间停在上面且被定格
绝尘而去我们把他找回
一点一点地重新组合昔日的世界
只是有些残缺时光也不能重现
还继续深挖吗哪里才是深处
如果碰巧遇上了南山道士的传说
依靠一根棍子是不是可以羽化升天
那还在这里折腾什么呢虚构的真实
往往在深处也容纳不下而面前的
泥泞正陷着我们的脚不能自拔
之十六
正如健康被金牌摧残流水被光阴虚度消逝冲淡岁月望不见生的此岸死的彼岸
酒的疯狂把我带到人类的上游在殷墟
再不站直今生就可能与驼背为伍一世
那时我们才刚刚学会使用文字
墨水正浓纯正的味道熏染了飞升的童年
语言带着内心弹性的密码可以意会
也可以言传一条透明柔软的绳子
串联着无数亲密缠绵的原子
那么明亮是黑夜架起的一条大道
你走左边他走右边我走中间
秩序井然地走向自己纯净的彼岸
哦路后来越走越窄磨擦也使语言
损毁严重就像一件传统的瓷器
言词不能合缝结果很多人砸掉了牙齿
以为牙缝漏出的东西才是语言的革命
那时我还没有形成现在的哲学
不知道语言自身也能进行修补
只担心路上相互冲撞不讲规矩的人们
被挤出道路用余生吃尽自己下的毒
之十七
左边口袋装着陶片右边口袋装着碎骨我从幽暗的墓室爬出来
将上衣的朝代平放在白色的案头
历史在我们面前便开始重演
朝代与朝代的命运都是相似的
只不过有的很长用一生的目光
也看不到尽头有的时间很短
龙袍与龙袍的易手近于戏剧的变脸
有时位置摆放不准陶片与骨头
会联袂发起抗议在我们献上香火之后
烛开始忏悔但谁也不肯走下神龛
历史的拐角卡住了他们虚假的大腿
我很明白所有的祈祷抵抗不了一次
历史的艳遇那些改变肤色的胭脂
进入鲜花的丛林离上床已为时不远
可怜外强中干的历史早早地射了
之十八
人类最难控制的是光阴光阴最难控制的是流水流水最难控制的是
气候气候最难控制的是手掌
谁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气候最感兴趣的是流水流水最感
兴趣的是光阴光阴最感兴趣的是
人类虚度的时光使流水水到渠成
仿佛人的一生真是用来当一回过客
不是吗生与死犹如花的开与谢
不可能让你从史前一直活到现在
你说在唐朝看过杨贵妃醉于荔枝
那今晚的月亮一定是大唐的月亮
你的替身在往昔出没由来已久
所以花谢之后还有人帮你续签岁月
就像一服中药治疗流失的光阴
没有一根绳子拴得住匆匆的流水
之十九
我们的祖先最初是一些移动的树木他们在土地上扎根
把情怀举在枝头花朵是他们的
史诗比诗经还要古老一万年
我们在他们的花朵中诞生
他们在我们的果实中隐形
所有的果实呈现着星光
隐秘壮硕挺拔的乳房
幼小的树木成为呼啸的森林
那些果实很少遇到病虫害
都能在枝头上站立很久
最后敌不过光阴的箭矢
带着秋霜回到温暖的大地
他们慢慢地脱掉身上的外套
只剩下果核头颅一样
常常被我们捧起经过考古我才
明白我们与果核的距离
其实只隔着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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