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桑克的“自我诗”
□谭毅
“我”这个词出现在桑克的几乎所有诗作中。细读就能发现,桑克极少在“直接性的抒情主体”的意义上使用“我”,相反,这个词在他诗里的出现,大多数时候恰好显示了一种与“自我”的反思性的距离。这种反思性在桑克那里体现为两种形式:其一是表演或面具化,使“我”的声音成为代拟的、某一戏剧角色的声音(“我”在扮演他人);其二是自我认知和自我理解,“我”对自己进行深入的剖析或鉴定(“我”在理解自己)。《贺新郎》、《哈埠来鸿》、《皇帝》无疑属于前者,《个性》、《自画像》、《自我鉴定》显然属于后者。不过,有时这两种形式也会难以分辨地纠缠在一起——某些诗里所戴的面具可能同时暗示了自己的隐秘心迹(如《走钢丝艺人》),而另一些诗中的自我剖白也可能只是一种精致的面具。正如我们所知,人对面具的选择从来都是他内在某种真实的现相,而写诗这种自曝行为本就是灵魂的自我表演。
尽管有这种“面具与真实的辩证法”,但对它们的区分仍是大体上可以做出的。在此,我们将桑克那些主要致力于自我剖析的作品称为“自我诗”,而主要进行角色扮演的作品则姑且称为“面具诗”。二者的区别可以简要说明如下:“自我诗”指向作为一个专名化的个体的作者本人,“面具诗”却将目光指向他人,或指向人的某一类型;在“自我诗”中有一种真正的“苦恼意识”,而“面具诗”只是在进行对人类内心和日常生活细节的考察(想象性的代入实质上是一种旁观);“自我诗”的驱动情绪是作者生存中的真实情绪,而“面具诗”则只具有由戏剧情境造成的虚拟情绪;写好“自我诗”所需要的是彻底的诚实,而写好“面具诗”则需要良好的情境模拟能力,以及最关键的,世故。
作为一种诗歌才能的世故,在桑克诗中的精彩表现毋庸多言。但人们往往会忽略他的另一面。在我看来,桑克在其“自我诗”中体现出来的诚实一点都不比其世故更缺少诗学价值。我们可能钦佩诗歌中的世故,但只有诗歌中的诚实才会真正打动我们——当然诚实也并不就是一切,好的语言控制力同样重要。
很多时候,桑克的诚实表现为他在诗里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自画像》中他对自己面相、身形和欲望的描摹,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自嘲和平静。在《自我鉴定》中,桑克则坦然承认他和绝大多数国人一样,是靠“躲闪,推诿,恰如其分的勇敢”活着。看上去,这是一个犬儒主义者。不过,他虽然“勇敢地苟延残喘”,却绝不去做“可耻的羊毛”唱“可耻的惊人的颂歌”。因此,在他那里尽管从来没有英雄主义的道德姿态和自我幻觉,却并不意味着他的诗中没有道德感,而仅仅意味着他更看重一种诚实的道德。
然而,桑克更好的“自我诗”却远不止于一个普通人的诚实——“诗人的诚实”才是“自我诗”的要义。诗人会有普通人的心境或念头,普通人则未必会有诗人的思虑或意识。在我看来,桑克对自我的剖析,不仅因潜入意识的深渊或黑暗而具有深度,而且给我们提供了对一个诗人自我意识的基本构造的例示。我们可以从《骄傲》一诗中看到这个基本构造:
我不过你们的生活。
黑暗和安静,是我的主题。
我与众不同,与你们不同。
我堕落得彻底,颓废得彻底。
我在你们的生活之外。
不要以你们的君子之心揣度我的小心。
我是三位一体,或者四位,
这样的一团高尚的垃圾。
这首诗的力度来自于其中那股狠劲。这是通过差异和否定性来确认自我,在其中,有一种要划清界线、势不两立的决然。诗中那副嘴角上扬的不屑形象,可能会使读者误以为它只是桑克自我的又一个面具。但其实不是。这首诗中的四个主题词(“黑暗”、“安静”、“颓废”和“骄傲”)并非只是戏剧性的情绪表演,相反,它们是桑克身上的真实情绪,甚至可以说就是桑克诗歌世界的“基本情调”。它们一起构成了桑克自我之中的“四位一体”。其中每一个词都不断地在桑克的其他“自我诗”中反复重现:
下午四时,东北的暮色就来了。
我没有病,没有饿,没有冷。
和伦敦的薇依相比,我似乎是幸福的。或如海子而言:幸福得仿佛幸福本身。但我却没有笑容,脸色铁青地走在
软泥涂抹的街衢。我知道我有什么吗?我知道,我清晰地知道,我有黑暗。
(《我有的东西》)
而在《书架上的阴影……》中,“黑暗”和“安静”一起出现了:
……我说,安静。还是要安静,不仅是心。
——我从盹中醒来,阴翳移至纸箱:
黑暗揽着那些刀字,蝌蚪字,布莱克插图,
还有伤心酒鬼令狐冲。
我望着,想起自己的身世,大放悲声。
在《我有的东西》中,“黑暗”的到来既不只是因为暮色,也不只是因为阅读某些书造成的情绪感染。对薇依和海子的提及表明,“黑暗”并非从书中来到“我”身上,而是“我”的生命本身所具有的底色。《书架上的阴影……》所写的是一个阅读场景,其中也提到了舍勒和薇依,但最终是一个小说人物“令狐冲”激发起“我”对自己身世的悲哀——这种悲哀虽然是被阅读唤起,但显然有着更深的理由。这两首诗都侧重于抒情性,其中的自我认知被情绪牵引着并被最终收束到情绪之中。
在桑克其他的“自我诗”中,“黑暗”、“安静”和“骄傲”这三种情绪中的一种或几种,往往与“颓废”这一基调组合在一起。《个性》中“我不爱生活,从来不爱”的宣称,显然是一种“颓废”和“骄傲”的组合,它构成了“喜欢”与“厌倦”的辩证法;《积怨》和《自慰》则将“安静”、“颓废”和某种悲伤的道德感搅拌在一起,称自己要“站在死人这边”;《高级生活》光从标题上看就是骄傲的,而“高级生活”之所以“高级”,全在于回忆的温暖和光亮,它与安静和颓废的现实形成了对照,在回忆之外就“全是寒冷和黑暗”……看来,“四位一体”的自我意识结构确实存在于桑克的“自我诗”之中。那么,这个“四位一体”的结构中,“黑暗”、“安静”、“颓废”和“骄傲”究竟分别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在桑克的意识深处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复杂纠缠的情结?
在桑克那里,我们看到的是这四种情绪的互相支撑和相互渗透:其中“黑暗”处在整个意识底部,构成了桑克所说的“地狱”或“深渊”(《做梦》、《卧榻》);“安静”有时候是主动的压抑机制,用来平息下层的不安或“乱七八糟”(《要求》),有时候则是自然或梦幻中的安宁状态,用来疗治黑暗和创伤;“颓废”构成意识面对现实时的主要情绪,一种玩世不恭的怀疑和懒洋洋的享乐主义,它确认了意识在现实面前的无能为力;而“骄傲”,部分地来自于天性中的优越感(《我年幼的时候是个杰出的孩子》),部分地来自于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后遗症。它们在桑克意识中的“纠缠,结合,统一”的自我历程,可以从《青春》一诗中看到某些片断。这首诗是一首“颓废之歌”。诗采用了一个中年人的追忆视角,但阅读时会造成青春正在进行时的错觉。诗人在其中对自己青春时期的话语、行为和思想的叙述,其实都是一种事后反思性的补述,而并不是自己当时的自我理解方式:
言论惊世骇俗而举止却相当保守。
这就是说:我说的想的让自己畏惧,
而实际上任何事情都不敢做,除了
不洗澡与留长发。或者顶多在教室
光着上身或者迟到,或者在教授
眼皮底下扬长而去,但关门的时候
却不肯让门发出过重的响声。
我相信,桑克对自己当年行为的这些分析,都不会被当年的他所接受。这种对“青春”的叙述,从口吻或语调上就已经被“颓废”的病菌所毒害,与八十年代大学中的理想主义气质背道而驰。当年的自己,也许是一团火,却被今天的自己理解为从来没有真正和充分地燃烧过,仅仅因为今天已经是一团灰烬。今天的自我认知或许是正确的,但却很可能并不那么公正,因为它只是一种正确的颓废。《青春》在后半部分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从颓废突然转调,转到“骄傲”上来:“不相信,现在是真正的不相信。/休想欺骗一个正在学会思考的诗人。/……害怕急驰而过的卡车,但对/轿车保持着轻蔑。”我们的颓废与历史中的黑暗有关,它是激情之火被某种力量扑灭之后的产物。一旦意识到颓废的来历,我们就可能回忆起自己青春时期的骄傲,这骄傲并不能够被反讽和自嘲所淹没,正如火焰不能被烟雾遮挡住光亮和温度。虽然颓废仍在,但它已经被骄傲所平衡,而骄傲才是青春在我们身上留下的惟一痕迹。事实上,《青春》以一种“骄傲的安静”结束:
……没有想过去看看大海,看看那些
阴暗的怪石。它作为名词或许能够概括
大海的一生。而这些正是我要说的骄傲。
也许不是什么骄傲,只是激情的灰烬,
灰烬之中的零散的火星,照耀着我的孤独。
作为名词的“阴暗”,被桑克用来概括“大海的一生”。这其实也是他对自己青春或人生的概括。“阴暗”是比“黑暗”更多、也更复杂的东西,它是由“黑暗、安静、颓废和骄傲”组成的“四位一体”。在所有历史的潮水退却之后,剩下了海边这个“阴暗”、“孤独”的自我,与世界默然相对。我不知道,桑克在不厌其烦的自我剖析和自我鉴定中是否获得了真正的平静,或只是更加地不安和焦虑——我只知道它成就了桑克的诗歌。正是由于他对“自我”的诚实而持久的关注,才使我们从他的诗中读到了一个真实的人。这个人也许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好人”,但作为诗人却足够让我们充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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