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庄纪事(十三章)
□晓弦
撒野的风筝
风筝在屋后的麦地里撒野,闻到爆竹的硝烟味,却越发地野了。一缕酒香的鱼肉味,一缕桂香的兔肉味,一缕温馨的炊烟味,在村庄的转角处合谋。
夕阳西下,她们要劝风筝快快回家;
风筝接住了身后那排欧式公寓的窗户里,十三岁的二姐从初中教科书里,猛地抬起的眺望。甚至,他还闻到不远处“和谐号”高铁银蛇样高贵的喘息;
那只壮硕的花狸猫,捧着一根狗骨头,在他身后喵喵叫着。风筝骂它吃饱了撑着,无聊!
风筝只想念头上的蓝天和脚下的麦苗。可风筝怎么也不明白——那块适宜于滚铁箍、砸洋片、踢王和骑单车的水泥晒场,大红的推土机把它当成了作业本,狠狠地揉成了一团。
莫非,推土机也在上小学低年级,也不想在节假日写没完没了的作业。
五谷杂粮的起义
乡亲们,让我说一通胡话吧!你们看,水稻在锈迹斑斑的水田,任凭再怎么苦苦地回忆,也想不起怀孕这桩千古大事;
小麦与大麦一个德性,春风不来,故意沉醉在一场所谓甜蜜的密谋里;
高粱像村里喜欢假冒品牌香水的小娘子,只要有脸色酡红的有钱人上门,不再脸红,也不再想心事似的低下头,抻长辫子或扭衣角。
坏就坏在土豆,这看起来土头土脑的家伙,还未开春就长出粉红的芽来。他把蚕豆豇豆赤豆毛豆这些豆字辈的同仁,一一数落,一一洗脑,一一苦口婆心个遍。
他还伙同老成的胡萝卜和不再纯情的小萝卜头,把在情事里不能自拔的莲藕,从黑淤泥里一一勾引出来,给她们黄金的启蒙,说什么地球同此凉热。说什么跳槽下海东山日出的时节已经到来!
掂量过五谷杂粮的水泥晒场是无奈的,一下子堆满了村庄最粗的黄桷树和黄杨树,堆满豁了牙的风车锈了马达的手扶拖拉机。
终于,五谷杂粮在一个暖冬集体起义,她们万众一心发誓:绝不沾染古老的晒场,不哭诉不后悔临走不扔一句感激半句感恩,就失散在一个看似黎明的黄昏里……
推土机要去天上推太阳了
推土机像只笨重的昆虫,在江南的雾霾里舞蹈。骨节转动,发出巨大的声响。“推土机要开到云上去”,五岁的小蝌蚪,骑在父亲的长脖子上嚷嚷。父亲无奈地耸了耸肩,转头瞪了一眼小蝌蚪。
推土机有九辆,像九个壮硕的鬼子兵,突突地开进大路朝天的村庄,和村庄里最后一块经典的大晒场。
不堪重负的晒场,像女孩的处女膜,被推土机阳具般粗暴的长臂,蛮横地捣碎。然后一身血红的推土机,皇上一样威仪地从村东,一路西征。那些曾经象征村庄威仪的一个个制高点,悲喜交加地接受推土机的蹂躏。
先用尖齿的巨铲把一小块桑园推平,再把一片北风里唏嘘不息的竹林推平,然后把村北座座无主孤坟推平,然后把只有野猫陪伴的空洞的宗祠推平。
那些卸掉门窗的楼屋,像江南蚕娘空蒙的泪眼,无奈地在等待嫖客样的推土机,那刁蛮莽撞的一击。
“推土机要去天上推太阳呢!”骑在父亲脖项上的小蝌蚪,仰天喃喃地说。
考古一个村庄
考古学家像个仙人,在村庄龟裂的大晒场运足气,借古道热肠的线装书的浩浩乎洋洋乎,说这是一个贵妃一样典藏的城池。像在默写村庄的天文地理,他在村庄仅存的一面灰色土墙上,用炭笔一一记下:道路,城墙,楼台,学宫,府衙,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闸前岗,府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
他像熟练的甜点师,将芝麻葱花疏落有致地撒在烧饼上。
他还记下村庄的胡须,眉毛,嘴巴,鼻梁,额头,青春痘,美人痣,记下男人醉生梦死的花翎的官衔,和欲望喜悦的红荷包。
一百年前,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他把这张烧饼烤得焦黄诱人。
他说一千年前,小村是位香喷喷馥郁郁的处子,眼神清澈,肌肤水滑,丰乳肥臀,腰如丁香;
他是岁月的间谍和时间的特务,他现身村口,就带来一出精彩的谍战戏,令用心者感叹,用眼者唏嘘,用情者春心萌动。
考古家如是说
所有的人和事,都无法摆脱土地最初也是最后的召唤。而尘土,炊烟一样从地狱十八层汩汩升起。生活的悲欣交加,无非是像糅合于土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慈悲的千手千眼的观音或现世宝,轮回再现。
世事的潮起潮落,沙器样崛起的大大小小的建筑,无非是在土地的胸脯上,再施以一层毛茸茸的尘土;
然后,新的尘土又被时间召回,又重新夯实,等结出灰黄壳儿,又有新土一掬掬堆来……
鲜血与呼吸,生命与挣扎,光荣与耻辱,全以壁画或者芯片的形式,镶嵌在大地的裙裾上,形成村庄的处女地。
卡车载着千年时光绝尘而去
装古董的车辆,在村口一辆接一辆;挖土机咆哮如雷,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轻巧地把千年的黑暗一片片开启。
土壤的橙红、浅黄、浅灰、灰黑、深黑,依次从地下炊烟一般升起。
厚薄不均的黄土层,吸引了真真假假的考古家,一个花香酒气、纨扇笙箫的年代,被硬生生地割开。
时间的废墟里的一只玉琮,一片碗底,一枚石镞,呼应着酒的香,花的色,剑的张。或者,一场风花雪月,一次例行的朝觐,和一个甜蜜的谄媚。
只知是明清的、宋代的、汉唐的,却不知是张子和的、许遥光的、苏轼的和王羲之的,是《嘉禾月河序》或《菩萨蛮·梅花洲八景图》的。
所有的事物,泥土里簇新和真实着,各个朝代的人物摩肩接踵——烧火,织布,写状,饮酒,耕作,书声琅琅,显现出时间纵深里片片华美。
大地幸运地接受一场场篡改,荣枯起伏,落花流水。
绝尘远去的运古董的车辆,一路撒落“有事,请拨137××××××××”的白纸片,像刀片,像雪泥鸿爪,撕扯起村庄车辙样的新老伤口。
一个傻子在立交桥口
每天上班过立交桥,总能瞅见一个傻子,在桥堍,用左手打老式的“大哥大”,右手高举一块“×××处长欺侮我小姨”的木牌。这是早上的好时光,上班族把各式车辆,缓缓驶入流线型的立交桥口。
只有他,穿一件被卸掉肩章的老式军服,做一个忠诚守桥人,呆滞的目光,如胸口被风雨浸渍的那块灰亮的衣衫。
一辆又一辆轿车,把车门摇紧,躲避他,仿佛他是永远的H 7N 9感染者,或者是一句灵验的诅咒——
执法疲劳的协警,蹬残疾车的老哥,收废品的大妈,骑单车的情侣,一个个把头转向天空,仿佛天上有青春的鸽子在召唤他们。
但那几个协警,过后会转过头,瞄他一两眼。骑单车的情侣,又恢复打情骂俏。
只有一个喜欢写散文诗的,呆呆地默视他,竟然忘记自个出来什么的干活。
有知情人悄悄靠近我说:“这个死要面子的老汉——木牌上写的小姨子,其实是他的原配妻子!”
对仁庄一座草屋的回望
父亲名土,母亲叫花。我青葱的小名有草的象形,有新鲜好闻的泥腥味。我成长的骨骼黧黑的肌肤咸腥的血液,甚至,生命里每个歪歪扭扭的脚印,都散发出浓烈的泥腥味。
可车过仁庄,我看见:一座秋风里瑟瑟发抖几近坍塌的茅屋,像一条搁浅在河岸的破木船,在江南民居里典藏里,奄奄一息。
我终于看清了,草民的草,被原野哄着闹着爱着宠着的草,一旦入了一双法眼,被细密遴选和精心编织,被宠爱有加地送上捆绑着大红喜字的人字架,他山村野夫的身份,像青葱的泥腥,会在日月反复的炙烤里,蒸发殆尽!
我本是一座土得掉渣的土城
说来奇怪,喝了这么长久的自来水,在都市的五光十色里摸爬滚打几十年,身上的泥腥味,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缘由莫非是,从小打赤脚在田野疯癫捉泥鳅掏螃蟹,喜欢吃野荸啃野芋艿嚼鲜多汁的野茅针,交多了草鹅草鸭小羊小猫这帮狐朋狗友,放学要割满一篓狗尾巴草捞满整筐东洋水草,身穿棉土布衣裳脚蹬麦糊儿粘的千层底。
甚至,我还记起了最爱五谷杂粮的陋习,特喜欢土不拉几的土豆高粱和米酒。
我本不是净过身的太监,而是一座天生设防的土城——我头颅的城门,亮起土味浓烈的两只红灯笼。我有单薄的胸腔和猥琐的容颜,并不宽厚的嘴唇,一张启,便是一串野葡萄样的绍兴土话。我笨拙的四肢在七彩的城池里,老是辨不清方向,心里渴望一阵清亮的蛙鸣和水鸟亲切的教导,盲人一样将我认领。
河水在回忆
春天的河水总在回忆,什么东西都令它激动不已!像一生都在练习放弃佛陀,笑容与哭泣;人脸和鬼脸;青春与皱纹……一一出现,或一一消失;
无缘无故地梦见她望见她和逼近她;
无心无肺咒骂她黑漆她背弃她,都令她颤抖不已。
始终,做卧在岁月底洼处最忠实的线人,死死抑住,一场场来历不明的涕泪泉涌。
她搬动柴禾样的理由
我忽然发现,她的力气足够大,将我这样一个大男人,从幽闭的屋子里,一下一下推搡了出来。她推我搡我的时候,脸涨得彤红,并且娇喘吁吁;
却难以分辨,是在生气,还是在使劲出力?
推我出门的一刹那间,我本能地抓住门框,仿佛抓住了滑溜快乐的理由……
“别忘了,这间房子是我的!”她歙动粉红的鼻翼,喃喃地说。
是啊,她要冒多大的险,她要搬动多少柴禾一样的理由,才可把身体深处一丛丛烫人的闪电,一一熄灭。
一个人的河
她的青葱的一生,与这条河有关,河的拐来弯去,河的清澈与浑浊,河咳出的泡沫的灰白和暗藏旋涡的铜绿,都深深地、深深地装扮了她的多舛的命运;甚至,一帘帘低垂的河畔柳丝,一枝枝湖笔样保持谦谦君子形象的芦苇,一丛丛扭起柔腰的少女般的水草和红菱,一阵阵起自麦田的似有似无的白毛风,全是她难以逾越的羁绊和难逃的劫数;
薄薄秋日里,那双空留在河滩的绣花鞋,到了春天,像两尾搁浅在沼泽地的红锦鲤,或者,两只迷失在茫茫人海的小舴艋,世俗的桃花汛,越来越急;
涨潮的日子,从抹了油的媒婆嘴角渐渐溜走。花样年华的你,一瓣瓣凋落于季节的尽头。你背负生命的十字架,河水一样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黎明淡淡的血色里。
只有那些白鹭在河滩息脚,远远望去,像诗人随意丢弃的白球鞋,仿佛在等一个赤足披发的白皙裸女,哗的从河里起身,迅捷地穿上它,然后随光线飞去。
河水麦芒一样的光亮,急急照亮了,黄昏难抑的羞色。
英雄受了重创
血流殷地,小草在无声地哭泣。英雄遭遇重创,曾经的太阳,被黑夜用担架硬生生地抬走。
奄奄一息的英雄,身上全是蜂窝般的弹孔,刀一样弯弯的月亮,领着星星的帮凶,剑一样向他刺来。
各式各样的牛虻,端着长枪长矛,嗡嗡飞来,在英雄身上寻找新鲜的伤口——
老牛虻,新牛虻,半老不新的牛虻;传统或新创的牛虻;大牛虻,小牛虻,半洋不土的牛虻,本土或西洋的牛虻;泊来的牛虻,内生的牛虻;高贵的牛虻,低级的牛虻;
唱过英雄赞歌的牛虻,撕下可憎面具的牛虻,杂种杂生的牛虻……在英雄扭曲的脸上寻找停机坪,在英雄冰凉的胸口寻找停机坪。
各式各样的牛虻,像军用战斗机,嗡嗡地卷起血腥和尘埃。谁都不肯错过这机会,哄哄呼呼,扯着嗓子鼓噪不息;
仿佛英雄是被她们撂倒的,仿佛英雄是为她们那薄如蝉翼的石榴裙迷倒的。
她们肆无忌惮地围绕英雄身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伤口,张大嘴巴,吮吸着,叮咬着。
残阳如血。那些大腹便便的牛虻,仿佛成了英雄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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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影穿阶霜渐浓,危阁赋酒劝西风。独弹落雁独弹泪,弦断江山一画中。秋兴一岭南秋分有感持蟹封杯秋露浓,为君吟碎绿萍风。玲珑几盏丹袍色,魂彻壶天一梦中。清空漱鸳影,纵鹊桥难渡。雁素无踪零泪翥,对残妆,晓镜浮绿,伶俜忆香蕊,碎作阶前露。蓬岛波翻踏苇来,绪风烈烈荡潮哀。白衣耻作蟒袍梦,素墨挥成铁骨梅。千代干戈灼玉碎,百年黎首鼎麾猜。郁纡常叹图存计,独啸长歌振袂回。临涧叹幽兰,濯梅共雪寒。无心香沏阁,绿萼染清冠。二我本素心兰,霜飞骨履寒。馨折燃釜底,香泪溅君冠。一冲飙折浪走金川,极目蒲州陌上烟。峰缀青莲衔绿柳,寺缘紫蕊诉红笺。昔将社稷图河洛,始至昆仑负道乾。揽尽黄楼苍莽处,九皋鹤舞叩云巅。登鹳雀楼怀古秋心尘外漫阶持,霞径双清耸壁危。寒叶千寻痴留碧,怎堪红去唤相思。香山寻红叶不见二自述暮雨饮岚骤点瓷,楚腰懒束倦梨枝。屐痕别后横塘路,小院浓荷淡写诗。别思昨夜听萧醉梦间,梅英半绛蕙兰轩。刘郎素手凌波绘,墨色拢云逸鹤翩。观友人写梅兰便逐陶令志,策杖蹑青峰。涛头千樽雪,庐前一壑松。璇玑摘作斗,毫素逸为龙。不意终南径,拥襟月影共。观秋浦先生画作有感岭南岭北同此月,青浅黄深两色秋。梦翥乘槎三界外,浮龄妄借四时愁。岭南秋分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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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拟作愁眉,翠钿掀帏,十分月色半匀杯,照却玉颜将白首,散了珠扉。寒羽减灯辉,中夜琴推,一吟别赋蘸秋悲,桐影偏销肠断处,叶叶双飞。浪淘沙·中秋笃信铸碑傲立,敏行乃创乾元。铁马腾光奔盛世,碧舸翔波翻巨渊,举觞弄潮前。正气驰攀云汉,厚德堪负青天。庾岭百峦书熠彩,珠水千漩写史篇,红霞万重山。破阵子·广东精神赞皮佳佳诗词选,意难收,黯解回文绮锦,系兰舟,君可留,小荷低含羞,栈外云鸿双舞思帝乡·君可留佳人樽饮邀莲盏,谁点酡颜,谁点酡颜,秋浦遐丹弄徵弦。雏眉画月樵风淡,一桨云烟,一桨云烟,指扣瑶琴梅写扇。采桑子·下弦月。兰裳近雪,独坐月西厢。跌碎此生惆怅句,欢情短,怨情长。美人空待秋花黄,叹流光,叹鸳双。青霄旧梦,不堪一夕凉。痴我诗心千点泪,凝作碧,幻成霜。冰肌妍影墨堂芳,暗梅香,暗魂伤江城子·咏梅七夕夜雨,八音断奏,九天飞絮,忆少年·七夕,青梅捉月任狂狷,长啸梦回魂半,舟摇瀚海,轻尘外,归去捧冰砚。紫茎含黛夕钟晚,挟瑶瑟,当窗弹,惊凫缘浦动菡萏,抨翅影穿云翦,只帆蓑笠,一堤兰芷,十里香风散。平湖枕屿疏烟漫,松声过,鱼痕乱御街行·松湖咏怀,狼毫落处,韶光漏时,红痣眉间。幽夜沉悲枕上雪,衔羽觞,谁写粉笺孤山飞霰笛远,抱月醉冷泉,风隐华露,寒凝玉箸,霜溅朱弦。极相思·幽夜忍顾青衫去,一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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