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痖弦诗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诗歌 热度: 12521
痖弦诗选

  

上校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经听到过历史和笑

  甚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惟一能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坤伶

十六岁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

  一种凄然的旋律

  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

  小小的髻儿啊清朝人为它心碎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满园子嗑瓜子儿的脸!)

  “苦啊……”

  双手放在枷里的她

  有人说

  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

  一种凄然的旋律

  每个妇人诅咒她在每个城里

C教授

到六月他的白色硬领仍将继续支撑他底古典

  每个早晨,以大战前的姿态打着领结

  然后是手杖、鼻烟壶,然后外出

  穿过校园时依旧萌起早岁那种

  成为一尊雕像的欲望

  而吃菠菜是无用的

  云的那边早经证实甚么也没有

  当全部黑暗俯下身来搜索一盏灯

  他说他有一个巨大的脸

  在晚夜,以繁星组成

巴黎

奈带奈霭,关于床我将对你说甚么呢?——A·纪德

  你唇间软软的丝绒鞋

  践踏过我的眼睛。在黄昏,黄昏六点钟

  当一颗陨星把我击昏,巴黎便进入

  一个猥琐的属于床笫的年代

  在晚报与星空之间

  有人溅血在草上

  在屋顶与露水之间

  迷迭香于子宫中开放

  你是一个谷

  你是一朵看起来很好的山花

  你是一枚馅饼,颤抖于病鼠色

  一茎草能负载多少真理?上帝

  当眼睛习惯于午夜的罂粟

  以及鞋底的丝质的天空;当血管如菟丝子

  从你膝间向南方缠绕

  去年的雪可曾记得那些粗暴的脚印?上帝

  当一个婴儿用渺茫的凄啼诅咒脐带

  当明年他蒙着脸穿过圣母院

  向那并不给他甚么的,猥琐的,床笫的年代

  你是一条河

  你是一茎草

  你是任何脚印都不记得的,去年的雪

  你是芬芳,芬芳的鞋子

  在塞纳河与推理之间

  谁在选择死亡

  在绝望与巴黎之间

  惟铁塔支持天堂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遛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遗产继承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水夫

他拉紧盐渍的绳索

  他爬上高高的桅杆

  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头

  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

  而地球是圆的

  他妹子从烟花院里老远捎信给他

  而他把她的小名连同一朵雏菊刺在臂上

  当微雨中风在摇灯塔后面的白杨树

  街坊上有支歌是关于他的

  而地球是圆的

  海啊,这一切对你都是愚行

我的心灵是一只古老的瓶;

  只装泪水,不装笑涡。

  只装痛苦,不装爱情。

  如一个旷古的鹤般的圣者,

  我不爱花香,也不爱鸟鸣,

  只是一眼睛的冷漠,一灵魂的静。

  一天一个少女携我于她秀发的头顶,

  她唱着歌儿,穿过带花的草径,

  又用纤纤的手指敲着我,向我要爱情!

  我说,我本来自那火焰的王国。

  但如今我已古老得不能再古老,

  我的热情已随着人间的风雪冷掉!

  她得不到爱情就嘤嘤地啜泣。

  把涩的痛苦和酸的泪水

  一滴滴的装入我的心里……

  唉唉,我实在已经装了太多太多。

  于是,秋天我开始鳞鳞地龟裂,

  冬季便已丁丁地迸破!

秋歌

——给暖暖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诗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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