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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网罗下的浅诗歌时代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诗歌 热度: 12453
赵卫峰

  亲密的接触,反映了诗歌写作在对现实的中庸式和解、自嘲自秀自虐的误解、极端化的美化与恶化甚至自我矮化的曲解中,将现实环境、日常的自然生活在以为然的默认中推到了中心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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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代诗歌对日常生活的拥抱和对社会环境变化的及时表达一度拓展了诗路,随着这种如胶似漆关系之递进,世纪之交以来的诗歌却未出奇出新,它从紧张到松懈后安然进入到一个普遍的搁浅——轻浅状态。其浅,却又在多方合力普及的过程中、在“贴近现实、日常审美、表达多元与多样以及文化发展”等几乎不容置疑的普识前提下显得众望所归、堂而皇之、合情合理和理所当然。

  阶段视之,表面的繁荣似乎显而易见——

  广泛普及。诗阵地、作者与读者及创作数量同步剧增,刊物扩容、选本、比赛和奖、民刊盛行、自主出版物层出不穷,网络平台难以计数,诗活动日有发生……显然,今天之“普及”受传播的牵引度极大,与昔日民歌运动、朦胧诗潮相较更自动和互动。大众在普惠的传播的引力下持续写作兴趣与信心,远离或不在意往昔之主流关注,因为“自己”及“现实”的林林总总本身就够眼花缭乱了。若将“现实”喻为水库,如果突然断水,估计太多的诗人会一下子茫茫然不知下步该往哪里。

  百花绽放。与往昔相比,作品数量大跃进,诗作为精神的自我表达与平衡工具的实在与实用性让诗歌群众有所感觉,并在快餐式的随意消遣中身体力行,让人在饱满的创作热情与交流激情、在文字的分行组合中随意获得网络虚拟空间里的语言参与、精神交游与诗歌身份认同……这些表面的热闹与繁荣之下,诗歌确实实用实在同时也工艺化和花哨,数量远高于质量,审美与价值判断杂乱混沌并渐从平视到低与下,文本的虚拙、空洞和简单化现象日益明显,对现实的态度则主要集中于“再现”,写实表现排挤思想发现。诗歌已脱胎换骨为“轻、浅、空、白”状态。

  诗歌的井喷状态体现了什么样的文化?或在文化的条块里它的质地、重量与实际占位如何?当诗歌的文化表现力随着盲目的实践大军混乱而溃散地陷入“现实”的天罗地网,琐碎的日常发生、庸碌的现实程序,使之更多地归于精神虚荣的广场与会场,说它是文化娱乐,它没音体美摄游那样更实在和“正宗”;称之“回归现实”,现实始终在,谈何回归?无非是生命、生活与精神环境有变——这似乎正是问题所在,诗歌对此的接榫是主动的,却可能有了错位,它什么都像什么都不像,它似乎挺胸抬头自然而然地向现实迈进,实则动身便被俘捉,随后在诱惑玩弄瘫痪,或被“现实”同化与淹没。

  世纪初我曾感慨诗歌已置身一个通俗的时代,如今情况变本加厉——亦更被约定俗成。升温热闹繁荣普及的言外之意也指其受众面更宽敞,前提必是“非深”的。如海滩,深水区和远处自然人迹罕至;如旅游,虽是对外与向远,路线却早已规定。即说现实是自然客观之所在,种种原因则使诗歌的绝大多数因太现实而轻而空而搁浅与保守。退一步说,变化着的物质条件与精神生活、文化建设图景的关系本身都有诸多不适和待整改的方面,诗歌的进步与普及本身也还是一个摸索行进的过程,但主要源于诗界自身的躁动与浮夸在网络时空的强劲传播力量怂恿下,顿时华而不实!仿佛时装包裹遮蔽下的亚健康的身心,当镁光不断闪烁,舆论反复而失真地造势,造成只需人气歌手而不需歌唱家的倒挂,诗歌本该的自律与自我强身健体意识或习惯反而不重要。

  诗歌流于轻浅,谁是最大的永远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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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歌对现实与平常的百般依赖与盲目信任,至少表明某些曾经突出的目标(且不说目标的远近大小)已模糊、变质甚至消失。当可能的应该的对立面、当作为信仰的制高点悉数被物质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抹平和遮蔽,“现实”包揽一切并成为实在的坐标,不断盲目分行宣泄的诗写者似乎已难得懒得考虑诗歌目标与方向,诗性的仰望本能和想象的优良习惯都成了过往。

  亲密的接触,反映了诗歌写作在对现实的中庸式和解、自嘲自秀自虐的误解、极端化的美化与恶化甚至自我矮化的曲解中,将现实环境、日常的自然生活在以为然的默认中推到了中心位置。从诗歌的发生来说,这直接导致了审美及表达的简单化,生命的本能构成与生活的常规环节被理解为惟一有价值的经验和趣味,观念的趋同则扼杀了可能的差异及其深思。乡土诗中的大部分最能说明这个问题。城市环境中的日常口语写作,亦反复纠缠于大同时空里的身体本能、生存与生活境遇中小感触小情绪,其情感的轻浅、欲望的粗俗和单调表达随时随地,创作心态浮躁。

  我曾注意过女诗界较明显的“生活的艺术化与艺术的生活化”写作状态,即“享受的写作”,相对少受意识形态干扰的女诗群其时仍是智性而自律的,而今放眼到整个网络及传播界面,诗或像诗的东西之泛滥非常普遍了。或许,泛滥体现诗对现实的宽容适应与对生活的磨合拥抱,“主动”而善意,诗歌整个变成一个杂食大千世界自然万象的胃,这本意不能说不好——但其实能吃也不一定表明能消化能吸收,能吸收也不表明有效和有益,故而这种主动投身现实不如说是被现实所诱所捕,结果不言而喻。

  当局者迷,但要乐在其中的诗歌从现实中醒转恐怕已是强人所难。从相当部分诗作特别是部分80后和90后文本可见,其诗情其感觉其参照大都源于现实——它既是现成的诗文本的语言提醒和灵感启发,也是网络诗歌传播的热情怂恿——亦可说诗歌的这种现成化的“现实”直接把部分人一下变成了诗人,赶鸭子上架。而随着的继续的写与读的愉悦,则与实在的生活继续丝丝相扣——现实生活的娱乐快感、游戏趣味的生命本能宣泄,本身就是一个直接体现“幸福感”的召唤与情绪自我调谐的实践。

  其代价则是泡沫化包装化的“广义诗歌”通过文学杂志、网络、民刊和自主出版物堂皇涌现。这真是诗歌进一步普及了?还是浅显直白空空荡荡的分行文字在新时空里达到了大面积“洗脑”作用?这也造成了诗歌的重新边缘化,安静、实力、认真和有探索习惯的诗人,陆续退出热气腾腾的现场。罗振亚就曾指出,大量诗歌垃圾和信息泡沫会淹没遮蔽真正的诗写,特别是对更需安静与沉潜的诗歌这一文体来说。另方面,商业的运用使诗歌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在道貌岸然中不当获利,活动者、人气诗人借可能的传播策略与资本助推而成为诗歌公知、代言人或精英,心不在诗又时常演艺般亮相、高人般演讲玩标语的他们,能成为“一个民族的触角”、“为时代立法”?最常见的一种误会是将文本的质量与价值等同于它的传播程度、作者知名度、读者量!

  诗歌对现实的亲密接触,大面的原因仿佛是一个主意识形态为轴的环境转为数字化商业化的环境,现实的一切成为身与生的基本,在诗者这里,或许还反映出在这个信奉物质几乎就代表了一切、并似乎能体现出诗人个体存在价值、朽木反而能秀出于林的时代里,越发多的与诗有关的人正与优雅与高雅产生了新距离,诗歌在宽容的传播时空恣意仿制、排放,并伴以身心的杂耍与梦幻的扭曲,无顾忌地向公众空间和现实环境献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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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诗歌时代”的铺开前提是“现实”大环境的敞怀。首先看传播及普及的方面。广义的传播在为诗歌提供现实资源、诗歌传媒在对诗歌进行助推的同时,难免泥沙俱下。具体看,它推动了诗歌向现实的无度投靠,使诗耽于滥情矫情煽情以及粗糙的仿制潮,成为不需要文化积累、不尊敬语言却可以展示发表的“小技”,并可能“成批量生产”、“发表”。从另种角度说,“传播的跨界”能是什么?摒开商业与非诗的虚荣因素不谈,它何尝不是当代传播技术对诗歌这一传统艺术小众文化的迷奸?诗歌的独立且独特的精神孕育、美学特色及语言的讲究在一个时尚的表演舞台上,变身为求荣求围观求掌声之哗众小品,结果或如所谓国粹的武术,其传奇只在传说里,可能健身,置于“现实”条件下的它终归于花拳绣腿的“行为艺术”。

  “浅诗歌时代”最大的恶果是恣意的仿袭。就“现实”之诗看,常见的一种是借助信息传播便利而拿来置换想象及粗加工,并非自己真实体验与经验。又种则是为写而写,如因突发或重大的事件和节日的应酬抒情,群起咏之,做作造作。再种是投机,围绕时政或器官等异常与敏感主题做文章——这些“伪现实”作风里,“伪乡土”较为蛊惑和忽悠。在当下,现实成为诗写的惯性情感前提和抒情基调,但众身心在现阶段其实又很难完全地将此实在的“现实”喻作和认同为精神家园,“乡土”于此继续有效,成为莫须有的心灵象征即诗意栖居的“大地”。这似已反映出,众身心虽然广泛地对现实爱慕和拥抱却难认同,普及中的当代诗歌的各个方面的“很现实”的选择其实从众而被动。

  其次,实在的环境的影响或所谓物质决定意识。在现时的物质世界及变化发生过程中,诗与现实的“亲密接触”则相当于诗歌意识已在一定程度上被动于物质基础,欠缺独立思索能力与习惯。现实生活的复杂丰富虽可帮助诗歌内容的多样选择,但由于受者的因素,其表达通常只体现叶子而忽略树干及根,众人似乎有点小情绪、有点语言感受和组合能力都可制出像诗的诗。诗者在尽情感喟个人现时境遇、沉迷于衣食住行娱购、忙于小资感觉的梳妆之际,仰望和远望的自觉已失,其文本的思想与艺术影响力不言而喻。

  “现实”的全面包围和牵引,易使诗对其产生无尺度也无难度的依赖,诗成了新闻记录及情绪注脚、影视画面速记、散文化感叹、鸡毛蒜皮流水账,在惯于照单全收的传播的承载也是推动下,诗人兴会更无前,一个庸者可迅速成为著名人气高手,一些有成绩或受局部认可的过气诗人则会因其非诗而较佳的社会位置厚脸出场,将隔靴怀旧的只言片语以标题式晾晒于诗或非诗的大众媒介。而越来越多的诗人只要一进入所谓“写作”,都难免滋生急于面世、得到反馈并以此作为这网络时代精神虚拟交际的可能——的潜意识,写作遂成为程序大同皆大欢喜的竞秀表演。

  “浅诗歌时代”的来临,也与创作者综合素质有关。其实今日之诗能相对普及也表明大众文化素质有所改善,但是,即便不要求人人都有相当的专业实践和品鉴能力,相当部分作者读者的诗歌素质,与诗歌本身的进步要求的冲突和脱节是明显的。近现代社会,诗不可能成为人人皆可得而写之读之并且有所兴趣持续之物。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物质与文化基础同步欠缺,而今物质生活环境的改善使“现实”焕然一新(网络及诗歌传媒的发展也与此相关),其中的“人”也必然进一步醒转,其思、其情绪与情感不仅有抒发的可能,更有相对充分的表达自由及空间,“日常生活审美化”之说,其实便囊括了这种复杂变化情况。饱暖后,有所思,有一定文学情趣和爱好,有所诗。但诗如是人人均可随意“消费”的东西,那它就不是诗了。

  严格说,今天诗歌大众里的绝大部分的所谓创作只相当于依葫芦画瓢的偶尔消费和消遣性游戏,太多人的阅读面和灵感基本就源于现成(包括翻译)的文本,太多人的仿制和参照的诗歌模样,多是上世纪末期的日常性诗歌写作潮流的延续甚至是蹩脚的维持。而继续“实践”着的作者和读者或许不会理睬这个问题,因为这离自己的愉悦太远或并非自己的现实(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没有经过多重的强力的传播现实似乎很难成为现实)。重要的是,已习惯于从现实中来到现实中去的盲目复制的当事人恐怕更为信奉“实用”感,现实的实,在这里确实能体现务实的一面:对现实生活题材的涉及既能短期实现诗人梦,自我满足,也避免对知识的必须的吸收消化。“很现实”的诗歌由此要谈“担当”何其奢侈!

  诗神本在人间,也要吃喝拉撒娱购,然本能与常规发生并非存在与生命的目的吧。诗歌屈从和寄身于现实的市井胡同也与一路上相关的策略化推动有关。虽然“民间、口语、日常叙事、下半身、垃圾派、低诗歌、翻译体”等各倾向及阵营均有成熟和有成绩的诗人,后果却多少有些荒诞:深谙水性的他们知道水深水浅,随时都可下水上岸,游刃有余;跟着下水和在潮流中挣扎的众人却仍缠着救生圈盲目玩水乐此不疲。其实,大传播时代的今天,文化环境大同、知识(信息)共享,只要有可能,经历(比如广义的故事与事故)在传播中耳熟能详也能成为“公有”,经验的表面的差异在浅阅读中似乎就可以速补,这样,诗歌主题其实难以特殊化,甚至观念也不再重要,这时内容(题材)成为诗歌写作的“主演”,然而太多的诗写皆如看都市晚报那般,有所闻、所感,不费力不用注入思考和判断,而后分行成“诗”——速成的诗、非诗的诗、仿制的诗、看起来像诗的诗……水平面在拓宽普及的同时,总体下降并趋于齐整之态,诗与诗之间的质量与距离,日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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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歌对现实的过度俯首当然也有特定精神气候缘由,比如貌似正常与必然的实用思维。如果联系“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类“贴近现实”的笼统要求,承担、使命、道德、关怀之说便尤其响亮。可以理解它们是“言志”主干道上永不凋谢的标识,也是诗人(知识者)本能性的责任与参与意识体现,但在践行过程中其作用却不一定明显,它们更易屈从于主流意识与传播的牵引,遵循从现实中来,到现实中去的推广(炒作)路线。

  肯定每种写作路线都有用心的写作者都有佳作,同时每种写作路径中但凡涉及具体现实环境和日常时空的部分,都不免呈现出观念单调、陈旧和庸常审美气息。这似也表明,诗歌写作趋于实用,并非等于它有实际使用价值和应用渠道。在文本之外,大众化层面的“实用”反而多体现于非诗处,如“名利、活动、荣誉、事件、作秀、自恋、虚荣”等众所周知的现象,这类“实用”恰使诗歌转到了实质的无用、反作用上来了。这显然不仅是实践过程中的问题,一些长期的倡导所致的思维习惯如“现场、介入、平民化、日常性、中产情趣”以及“见证、参与、承担”之类本可肯定,结果同样在实践中与愿而违;“底层、草根、打工、地震及动车”之类可能阶段性地证明和记录了诗歌生态,有其合理因素,然更须考虑的是,星光逝去,曾经突出的轨迹留下了多少或余下了什么?诗若是车,诸如“关怀、责任、道德、担当”这些概念就如车轮或各个基本或必要部件,当一辆车上路,作为诗人的司机首要考虑、综合考虑的是什么呢?

  再如矫枉过正的诗歌普及观。今看诗歌已不缺阵地,不少作者与读者、活动与事件,文本数量更似琳琅,在总显得褒义的“普及”的另一面却可见:近年来的诗歌相对而言既未产生出质量可观的诗歌作者群,也未培养出素质可观的诗歌读者群!看当下关于现实之诗的主体的“日常表达、世俗主义、游戏倾向”部分,不仅是对上世纪后期同样倾向诗歌的延续,且几无推陈出新的自觉和能力。这局面仍有些荒诞:当今诗歌与现实相互交合程度与日俱增,所谓普及和争取读者的结果,无非是这种亲密关系更广泛、更大限度被接受、更理所当然与堂皇。

  即便可以理解诗歌与现实的相拥有时是为争取读者,不过,这应非诗歌要写成广告语和标语那般通俗易懂的理由,其实今天的读者很多同时也是作者,相互的低要求,谁是受害者?太多的现实题材的诗作未能提供或努力于语言艺术的创新、形式建设的创新、思想观念诉求的创新,成了无难度的写作练习。具体的践行中,网络的多面作用也是应引起注意的,它同时作为写作、发表与阅读和读后反馈的终端,敞门入场的开放特性使它既除低也同步放低了写作难度和阅读的门槛。

  何为有难度的写作?锐意创新、独辟蹊径——所谓与众不同就是有难度的写作,也是自觉、自律和自立、自主的写作。我们用诗歌来寻找的,按理不该就是其他艺术方式早已找到或更方便找到的,欠缺难度意识,诗歌就成了生活证据的简单采集、堆放和现实具象的摄录与登记——现实与时代似乎就这样造就一个“浅诗歌”时代并顺便生产出成群的“浅诗人”,他们对现实的投诚,有对上层建筑的实际距离和有意距离(其实肯定有一定反抗因素)而投靠寄托于基本生活的原因(回望作为写作策略的“民间”、“日常审美”等亦能看出某种因感觉日渐远离模糊的“理想国”而依存就近的相对清晰的“乌有乡”的精神取向),更有自身认知与实践的种种局限,譬如诗歌叙事之蔚然成风,多因众诗者(及读者)误以为“真实”反映了“现实”,以为“忠实”地记录了“现实”就触及真相就完成了任务,他们不想或懒于对采集对象展开深层的诗性归纳,他们只好借助小说与散文方式对对象进行阐释,难免使诗意溃散和语言无力。长此,诗歌艺术的特性与独立感将莫从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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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诚然,没有不变的事物,社会及其观念的变化,种种环境的变迁对诗歌的作用是必然,我之本义也非抗演变而守成抱旧,但诗在当今正沦为“语言小技”,有表面的繁荣而少实质的创新发展已是事实:低门槛、无难度、少思想……写作如果急于抒情宣泄,急于求成和急功近利,则连基本的关于内容与形式的探寻创新可能都被排除,这种与现实状态几乎同一的演变,如果要归于“时代精神”范畴,它体现了什么?

  是对所谓的“现实”保持清醒拉开距离的时候了。诗歌的生发目的之初是为消遣,对现实的全面拥戴,却会对诗产生“药与毒”同步的改变作用,重些说会使其偏离文学精神要义与诗歌理想。如今的我们的精神生活仍处在一个欠发达少质量标准的摸索期,而且诗歌文体绝对不会比音乐、美术、体育甚至是小说影视能给更多的人带来直观、形象、吸引和接受的陌生感与快感,因此诗歌的以“自宫”跻身现实之举,可能有自取灭亡和不讨好的意味——不妨略以“叙事”来看——这是催生“浅诗人”数量的主要渠道。

  缘于西方诗歌的“提醒”并充满于当代诗歌的“叙事”,渐使诗陷入日常的表面的物事并由它们来组成所谓的内容,较严重的症结即是:着力于现实的肢解和事实的鸡毛蒜皮的堆集的写作已越发不是诗歌,而是欠缺相当艺术感受的同主题新闻化记录、文字化影视摄影,自以为是的诗人和自以为在写诗的人以散文、小说的思维在将文字进行单向的、简单的分行处理,如果加以感慨和情绪色泽,则又转身变化成了散文诗,这样的文本,其实非诗人自己的创造。

  叙事的热衷及表达的散文化散文诗化,又导致了诗写的加倍现实主义。从社会功用看现实主义的倡议在主流文学界一向是褒义的,值得深思的却是,对“现实”的强调与号召与对诗歌的破坏作用也几乎是同步的。新诗百年,为什么在开端和上世纪八十年代成绩相对明显,因为它们正好与“现实”保持了相当距离,它们坚持了怀疑与反思,它们生于文化传统但又不盲目活于其中。当下诗歌叙事反映的却是,我们与现实靠近了却与诗歌隔远了。身在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被感性的发生紧密拥抱,也由此自以为是地感觉到“个性化”的实际存在,但这却不是“现实”的全部和本质,这就像我们漂泊畅游于一段河水,便把它当成整整一条河水,甚至连河的始终都没空去想。

  即便说诗歌对现实的林林总总的兴致盎然的采撷与阐释,体现某种本能的对真实世界的关怀,但沉于其中则易玩物丧志,絮絮叨叨……诗歌叙事的泛滥是在证明现实如何平淡无奇,还是我们想使之有所内容,而不得不借用所谓情节的注入以达到文本的内在丰满?操作中,“事”通常压倒了“情”,个体情感的充裕和变化本因事而起,又更易被诗歌之“叙事”弄糊涂,并且顺便简略了、淡化了作为诗歌重要组成的“想象力”,“情感”在太多叙事化文本里被自然化、简单化甚至粗俗化。

  日常生活审美化与诗歌审美日常化,叙事及散文化,从技术操作等多个方面迎合了诗歌群众,普及了诗歌也为相关诗人赢得了名声。只是诗写的目的肯定不是普及,也肯定不只是为了顺从调情示爱于“现实”,它更需要对现实不断地纵深测量,对一切进行反抗展开批判,甚至可以说它不仅要置于文化的前沿,同时也要起着监督、引领和校正作用。否则它如果流于轻浅反而会对“现实”产生“破坏”。

  叙事之盛,也缘于作者的讲述兴趣,满足了读者对传统读写路径的依附习惯,它们是现实的诗歌,却不一定是诗歌的现实,那种需要想象力,需要新语言、新观念和新表达的特色艺术品——诗歌这些始终重要和必须的特异功能与本能,正因被动于现实、兴趣于叙事而遭遇消磨和置换的危险:当温情脉脉的伦理关怀、自得其乐的欲望表达微笑着怪笑着推开理想、崇高、道德、历史等始终有待触及的星光,当那些曾被视为重要的字词如自由、民间、独立等明显淡化隐退,现实的时装把一个个轻浅的身心悉数纳入现实的编制,在不分青红皂白的传播帮忙下,诗歌一团和气诗人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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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现实始终无辜!在此,我说诗歌委身于现实的市井胡同烟花柳巷,并非一味指责其俗而强调其雅的层面,因为只要写诗这一层面就会自然出现,甚至是垃圾派下半身写作也包含了这一层面,因为只要写诗便表明诗人的文化技能的发挥,便包括对人与世界的认知和定义,闲情雅兴勃然。这是题外话。它引出的应该是另个话题:诗歌被现实所网罗并对之形成惯性依赖,反过来诗歌给现实带来了什么?

  新世纪以来,诗歌观念及表达方法似乎都趋于相对的稳定状态,诗歌从内容、题材、主题或目标转向于“现实”,这体现某种自行突破倾向。而事实又是今天绝大多数的诗歌被动于现实却从未真正介入深入过现实,渐失主体性能的它们只是寄生于现实的表层。这表层有痛感,伤感,有失落感,也有快感、幸福感——遗憾的是,这些杂感却多以简单浅白的读后感来体现——因为当代诗歌只是急冲冲扑向现实,太急了,反被现实骑倒了。并且太多的语言无难度、内容小心眼的所谓诗歌正名正言顺地冒充、占据和蒙蔽现实的真与正、丰富和深奥。由此看,在认同市民社会环境的重要与突出,理解个体生命空间的自在与张扬的同时,如何坚持问题意识、怀疑习惯和审美的独立与更新思维,对现实进行自觉的深度解剖、辩证、反思和批判,对少数尚在持续的明智中而有为的诗人是一个极大的挑战——眼看这时空皆被轻浅的风花雪月和宠物之声充满。

  诗歌对现实的自投罗网和寄生,已使诗歌落后和亚健康,无度的迎合与交合,也许可以自我满足可能诗意尚在,诗性却寂然,并在笼统的“和谐感”、“幸福感”的挟持下消解涣散于现实之中,忘记了对险峰、深渊、幻想、遥远和未知的探索,而诗人个体的“情感”在自以为是的表达里,不得不归附于一个大同的公共话语体系,以至于表面上诗歌很热闹,其实在轻浅、落后和萎缩。

  而宽泛观之,问题或许并非已到最后的严重。现实对诗歌有必要和重要性,但绝非惟一性。就诗而言,“现实”因时因地而变,古今中外你我他的“现实”也有区别和差异,在基本的思考前提下,一首诗的质量与力量多体现情感的、语言的因素而不是“现实”的内容——那么,“现实”对于诗人的重要与必要,其实不过是暂时的借助并以此提高自己的内心体验与精神观照的客观环境,它对于诗歌的普及、影响力、生命力其实起的是阶段激活作用。

  如此,亦可以为当代诗歌对现实状态对主流意识的大融入,以及其被动或被挟持状态也是阶段性的。如是,诗歌被动于圈囿于现实陷阱、处于实质的质量下滑期的现状,是一个尚不能预期的自然的过渡与自我调整阶段。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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