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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章池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诗歌 热度: 12737

黄昏的相对论

譬如这阵晚风,它曾

  拜我为师,学习逃避。

  譬如这颗星星,用几万年前匍匐的光

  照我,仿佛从未死去。

  譬如这湾江水,半路杀回

  只为见证:我的昏聩

  早已烂成井底之绳。

  譬如这只乌鸦,不舍昼夜地

  搬运河水,却吓不走任何一个顽童。

  譬如这被抽掉脊梁的人,他淘米,择菜

  时刻使命缠身

  余下的岁月比阿胶还要难熬。

失 踪

一场秋雨过后

  他久久凝视着公路边

  一湾浅浅的水洼。清晨

  那里面倒映着整个天空

  好像一踏进去

  就会融入无边的蔚蓝

  他忍不住试了试

  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原 谅

原谅若无其事的风和一直

  不肯就范的白云。

  原谅被风筝牵扯的人,以及他

  奔跑中重新获得的自由。

  原谅手中这本一生也读不完的书。

  原谅体内的垃圾场,

  包括它无休止的自燃。

  春日,沙滩以袒裸

  原谅着我一年一度的潮汐。

黄 昏

他加速向前

  自行车的铃铛响得明亮

  儿子的奶粉,妻子的雨伞

  以及未完成的公文

  在车前篓中互相碰撞

  “环保是首要的!”

  他的喊叫在公共汽车、轿车和摩托车的堵截下

  支离破碎

  在陡坡域的地摊前

  他恍惚认出一个初中同学

  头发耷拉,脸色暗黄

  穿一身过于宽大的西服

  “当时的他多么霸气呵,

  简直就是那帮城里孩子的王!”

  而此刻,他把屁股坐在一只脚后跟上

  为一把室内装饰用的旧纸扇

  跟老板反复磨价

  绿灯亮了!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车闸

  狠蹬几转

  在一个瞬间把自己射向远方

停不了的挂钟

挂钟已经衰竭,蒙尘的钟面

  被一副蛛网描摹

  苍蝇狂叫着:

  “一个小时,或者再给我一分钟!”

  它的要求近乎阴谋

  秒针苦苦挣扎

  它每次勉力迈出半步

  秋天就提前抵达:

  早熟的稻束被自己割倒

  它发出细微的嗵嗵声

  像一管被撕裂的喉咙,执拗地

  发出最后的声气

  “里面有一个被囚禁的灵魂!”

  第一夜,第二夜,第三夜

  他无眠:分针,时针继续颓圮

  而世界上再也没有5号电池

垂 钓

难以忍耐的是其他人、更多人

  “焦躁是窒息的前兆!”

  湖的饥渴与生俱来

  而他的垂钓出于习惯,与夏天无关

  以长长的季节作线,耐性为竿

  水面上映着他淌汗的胖脸

  下午三点,他如约抡起鱼竿

  一点银白脱钩而逃

  蝉声愈烈。阳光斜斜躲在一边了

  他不在乎的样子逐渐失真

  童年、天空、翅膀

  从水面缓缓地依次走来

  “多么出色的一条鱼!”

  湖在他面前正襟危坐,呼吸悠长

  而潮湿目光隐藏充足耐心

失去的界限

1

  爱人,一百丈的冬天外

  谁在加速逃离

  咳嗽的父亲,蹒跚的外甥

  还是恐惧鼾声的童年?

  2

  两匹马斜行,天花板上

  真实的生活已去向不明

  我发现了!噩梦醒来

  我的影子从此噤若寒蝉

  3

  七岁时我醉心于数学教师的提问

  高高举手,然后瞠目结舌

  “他一直在下降

  现在落到积极分子和差生的警戒线上……”

  4

  左边是弹奏,右边是倾听

  中间是无心的共鸣

  三个拳手走上鼓声的擂台,久久对视

  可悲呵,这还是陌生的命运

  5

  诗人耽于幻想,病痛止于死亡

  他把一腔愤懑倾向黎明的大街

  “全世界与我为敌!”

  而全世界,也不会超过一个词

  6

  过早做了母亲的是我的姐姐

  20岁就打发掉青春

  今夜的暴雨穿过十年雷电

  葡萄架下,她将与谁重逢?

另外的我,原来的我

我在网上输出“杨章池”这三个字

  一不留神发现了另一个自己

  千里之外,美术教师

  杨章池,一年四季在挨骂

  水平低,爱迟到,常放屁

  听他上课会爆炸

  学生们商议:把他交刑部处理,最好关五百年

  我承认我害怕了

  我犯了错,藏不进这一个自己

  一帮狡童就要到来

  一个报应就要到来

十年前的录影

“回去吧,你去找那个又笨

  又哑的木偶吧!”愤怒的儿子,在恨。

  当我用老式影碟机,拖回昏黄的那一年

  他总避而不见,听凭那无助的婴儿

  呆在他母亲怀里,像个虚假童话。

  听凭我们自行其是的

  取悦和戏弄:

  一会儿逗他笑,一会儿让他哭。

  哦,父亲的拘谨,母亲夸张的欢乐。

  哦,导演岳母,用大嗓门把大家搬来

  搬去。

  八年后她将自己永远搬走

  老年痴呆的姥爷长在藤椅上

  他叫着“轩轩,轩轩!”

  这一老,一小,交换着玩具和傻笑。

  鞭炮声中开过一支又一支军队。

  我们烧纸,摆出多几倍的碗筷

  我们往地下倒酒。透明的祖宗们

  在半空滑翔。他们从未彼此相遇,以后更不会。

  那一个新年像静静的死亡

  大家,各忙各的。

  你休想戳穿我领带下的谎言

  你休想兑现那些绊脚的祝福——

  儿子为了反抗,已经长出一对浓眉

惟一的,亲爱的……

我是我相依为命的自己

  密林深处,枕木潮湿

  每一截都抱着暗赭的孤独

  我是我左右为难的父亲

  我是我一蹶不振的姐姐

  冷,热,失败,一层层蚀掉她的美:

  “从此,不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我是我强颜欢笑的情人

  多少个夜里,睁大眼睛。一生中的两句谎言:

  一句是说“爱”, 一句是说“不”。

  我是我自言自语的儿子

  松鼠护食,浣熊洗澡

  月亮高高照,闹钟突然尖叫

  我是我冷酷到底的敌人

  憎恨B型血,打倒疏懒坯

  我唾了这世界几次,他就加量奉还几次

  我是我手背皴裂的穷亲戚

  浪子认命朝前走,醉鬼扛着蛇皮袋

  袋中的另一个他五花大绑,呼救声哽在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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