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ANG HUA

　　姜桦的诗

　　JIANG HUA

大雨

大雨从天而降，旋过一张老唱片细密的波纹

　　那些随着下水道的流水咕噜噜消失的旧时光

　　背对一片即将成熟的水稻田

　　一个城市，面目模糊交错

　　我相信，此刻，许多人都和我一样

　　低头，躬身，为烦冗的生计，忙碌

　　乌云过境，连雨刮器都无法将它推开

　　一个女人花容犹在，只因为一个

　　毫无征兆的电话，突然离开了牌桌

　　一场炙热的爱情，多少年以后

　　仅剩下那样一个字：痒

　　而我的身体里，所有的不祥之感，仅仅

　　来自奔跑在滂沱大雨中的那个手提草药的人

　　一场秋天的大雨，猛烈、急骤——

　　直直地站在窗前，看着那头顶的天空

　　压低屋檐下一片茂盛的爬墙虎

　　雨水慢下来，一只新鲜的青螺

　　转动远山渐渐清晰的轮廓

　　那个远方的女子，一条飘向天际的花斑水蛇

　　从蔚蓝的大海开始，我爱上她，不觉已有多年

病毒不明的秋天

用春天带毒的嘴说出我们的盟誓

　　尚未彻底结痂的伤口，在鬼魅的夜色里

　　复活

　　那些血滴，还在尖叫

　　那些坟头，还在奔跑

　　那些誓言，还在焚烧

　　一朵花一直呆在一根枯枝，一只鸟

　　迟迟没将自己的歌声，运下山来

　　不要问大地和天空哪一个更博大？

　　一个接受了尖锐峭拔的山峦

　　一个接纳了污浊诡异的云影

　　被蝉声推动，被流水放慢

　　秋风中，一根绳子拴着宿命的花朵

　　又被一只乌有之手，慢慢撕裂

　　嘴唇破碎，牙齿断裂，仅仅

　　缘于一种莫名的病毒

破损的容颜

沿着你的额头

　　鱼鳞一般的时间

　　在一点一点，寂寞地移动

　　浅浅的鱼尾纹，微微松弛的皮肤

　　灰暗的额头，一双昏花的眼睛

　　脆弱的骨骼，蹒跚的腿和脚

　　风中飘扬的头发，腹部的变形记

　　一双提不住光阴的手

　　扶着拐杖的下午

　　稍稍，有一些颤——抖

　　只有牙齿，还咬着

　　当年的爱和恨

　　只有那颗心，一直

　　飘荡在一场少年的风雨中

　　沉迷

　　沉迷于春天金黄的南瓜花

　　追逐着一根被阳光拖着的细长的藤

　　沉迷于七月，一场

　　夏天的雨后，一群奔跑的野蘑菇

　　树梢上的蝉蜕，留着童年空洞的回声

　　沉迷于一个女人

　　她短促的诗句、梦醒后的泪水

　　晚霞涂抹滚烫的落日，所有的日子

　　都在她的文字里，一一洗过

　　往往，将一本书卷，打开，而荒废于阅读

　　爱一个人，我已经不记得她年轻时的模样

　　只想着：几十年后，一张

　　在秋风中渐渐衰老的面庞

　　月之祭

　　这些鸡头米野菱子只是一些愣头青

　　这些芋艿和花生都带着新鲜的秋露

　　枝杈稀疏露出努力坚持在枝头的苹果

　　蟠桃儿早已消失在一场夏天的雨中

　　转过天空的月亮薄得几乎没有了

　　透明的天幕，留不住一颗星星

　　只看见这些愣头青的鸡头米和野菱子

　　那带露的芋艿叶上还开着白亮的花儿

　　头顶的天空，惟一的一轮白月亮

　　鸡头米和野菱子，香芋叶上的花

　　还应该有梨，酥梨、鸭梨、茨梨

　　只是中秋夜，谁愿意喊出那一个字

　　青草新鲜的气息在晚风中飘散

　　树冠的花束盘成忧郁巨大的结

　　双手合十，十个指头伸向夜空

　　月亮下的香塔，正一点点向下焚烧

向日葵带走了整个山坡

此行仅为一座露水悬挂的草庐

　　为了草丛中一堆凌乱的石头

　　面向一面小山坡，我以为

　　那一片湖水也是倾斜的

　　甚至这一片星汉密布的夜空

　　是什么突然慌乱了我的眼神

　　那山坡茶园？那山涧流水？

　　一座小水库，一片竹子的耳语

　　一朵凤仙花踮着脚从山坡走来

　　还有一株风声压住的向日葵

　　歌声割破嘴唇，剖开金色的星星

　　一粒血滴下来，一株植物晃了晃

　　尚未来得及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向日葵带着整个山坡滑下去

　　八月山谷因为鸟叫声更加安静

　　一大片野生的向日葵！金黄，灼烫

　　小山洼里，一群孩子叽叽喳喳

　　一朵花让整面山坡都滑下去了

　　独留我坐在这处背阳的竹林边

　　闭着眼睛，还原一只紫狐狸的踪迹

　　一段中年的爱情，它的颠沛和沧桑

山中——题照

一滴露珠削开的芦苇

　　能否为我保留住这个下午

　　那一句话、偶尔的咳嗽

　　仅仅是瞬间掠过的树影？

　　夏天猛烈的蝉雨，停在

　　九月渐渐低矮的屋檐下

　　一件蓑衣挂在潮湿的墙壁

　　木窗上雕花，砖廊下刻字

　　正午时我一个人爬上那片山坡

　　长满坡地的野葵花，逆光的脸

　　两个突然出现并且被放大的女人

　　一个在山坡弯腰翻捡雨花细碎的石头

　　另一个独倚着柴门安静吹笛

　　一只黑色的狸猫一闪而过

　　臀部摆动，送出花朵

　　陌生持久的气味

　　这气味能否弥漫过整个秋天

　　无意触碰的指尖上的草叶

　　告诉你，今晚我将随你

　　一起登上高高的烽火台

　　抬头，天上的流星雨淋漓不绝

　　跟着整个山坡，一朵朵向日葵

　　尖叫着向山脚下滑去

最后的蝉鸣

吐掉头顶被风雨掀动的枝条

　　吐掉含在口中的树叶和星星

　　吐掉长满枝头的火焰的花束

　　小河边的萤火虫，那条瞬间消失的蛇

　　吐掉树丛里两个年轻人的拥吻

　　吐掉一对中年人失败了的婚姻

　　吐掉第三者，一双眼神稚嫩却明显慌乱

　　黄昏小路，两个老人跟着一颗平静的心

　　吐掉炙热的太阳、花白的月亮

　　吐掉天空、云彩、渐渐模糊的鬼故事

　　吐掉时间，那脖子下面最大的一块淋巴结

　　童年的竹竿，因为一句话突然悬在了半空

　　吐掉！吐掉肠胃、肝脏

　　吐掉！吐掉牙齿、舌头

　　吐掉歌唱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疲倦的嘴

　　连同那重复了无数遍的灼烫的旧时光

　　吐掉！

　　把一切都吐掉

　　那口中的露水、胸腔里的血水

　　只留下蝉蜕——一件透明的蝉衣

　　哦！它是怎样轻轻覆盖住

　　那渐渐凉薄的秋天？

燃烧的向日葵

泥土光焰斑驳。岩浆纠缠流动

　　将一张脸一直正对着旋转的太阳

　　那阳光，越毒辣、越坚硬越好

　　最好，能带一把锐利的黄铜锉刀

　　在田埂，屋后，安静的小河旁边

　　一株株向日葵静静站立，风吹来

　　阳光稍一抖动，一整株向日葵都跟着

　　浮起来，八月，植物的重心竟不在根上？

　　有多少花瓣就打开多少朵脸庞

　　有多少牙齿就吐出多少颗石头

　　你是否见过一朵被雷电打烂的向日葵的嘴？

　　那低埋向土地的爱、泪水、屈辱和哀伤？

　　丛丛花朵燃烧，金黄的纸钱发出声响

　　对着太阳和天空，喷吐出跳动的火焰

　　咬不碎的牙齿之所以从根部开始断裂

　　只因说出了封存于内心的最后一句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