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 上

寒冷的风由远而近，

　　梦携来泥土的香味；

　　有风自南，来自海上，

　　风啊，吹来了，徐徐的消逝。

　　睡枕是惊梦的暗水的小池塘，

　　吹落星花，徐徐的消逝；

　　篱园里是空的，有晓月，

　　像乳白的小孩。

对 月

从不教我和我自己亲密，

　　你尘封的镜，

　　一片窗纱仿佛是千里啊，

　　又隐约又清晰。

　　但是，“大海的平静我给了你，

　　我给了你影子，”你说，

　　那么，我掬取你，水中的镜啊，

　　像我爱听的琴中山水。

　　我渴望秋天的泉石的游履

　　渴望秋天的流云的游履

　　不再说十年的山雨或十年的黄昏……

　　但是，你，散发的仙子，乐于长生？

　　像孩子摇落它的花，

　　母亲摇落她的梦，

　　猫或狗摇落满身的雨珠，

　　让我们摆脱我们的生前。

　　让我走去，饮马，投钱。

怀念母亲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当风吹着草叶的时候

　　我想往访您，

　　母亲。我想抓住您的衣襟，依旧

　　像儿时

　　但我不知道由哪儿走去

　　我的马匹正受着伤

　　我的车辆也毁坏了……

　　应该经过些什么地方啊

　　然而，我终不能摆脱我的梦想

　　多么古怪，什么时候我都在睇视着

　　而且永远在黄昏暗淡的光里

　　赭石的山峦起伏，银鱼滑过

　　母亲，长久不见了

　　是谁为你积累了这么多岁月

　　无穷的优游者

　　或是，在您的或我的小窗间眺望

　　您永远是那么年轻

　　我如何能够衰老

　　我将如此语默无常

　　在没有见到您之前

　　我找不到一条梯形的崎岖山路

　　我终于会找到它

　　但是，母亲，您是怎么到达的

　　那奇异的国土

　　我在您的永远看着我

　　走过来走过去的目光里

　　我问着这个，问着那个，而您却一味地

　　笑而不答。

苦 雨

无怪人们说人像一棵树，

　　树也有着人形的挣扎；

　　可是走吧，走吧，回到家，

　　无数的路，却没有走一步。

　　叫你还访友，出城！

　　唉，送君者皆自崖而返，

　　我也送？送

　　归鸦，晚安！

　　无怪人们说（吓唬你？）

　　一个大时代只是个蠕动，

　　像我们在做梦……

　　就在这来历不明白日里。

　　五年，十年，廿年了，

　　就任凭一身蓝布大褂解剖；

　　将就点吧，放下“诗”，好

　　给孩子们讲“龟兔竞走”。

　　把一下午的寂寞当一个假寐。

　　你爱夜像水手爱海？

　　一片落叶涌起秋之味，

　　金色的贝，没有人卖，也没有人买。

陋 巷

阳光和月亮经过这些

　　坏墙，坏墙，坏墙，

　　它们反复辨认

　　这些脸面，这些白痴，

　　甚至沮丧的神情也没有。

　　阳光和月亮经过每一条陋巷，

　　许多人像木偶一样，

　　然而，仔细地谛听着

　　春天的叫卖声。

　　一个路人仿佛假面而舞蹈走来

　　而又走去了。又一个走来……

鸟儿飞去

什么鸟儿伴着你飞去，

　　那海鸥的巢在哪儿，

　　你堕地的哭声？

　　是不是那一片神秘的大海？

　　什么鸟儿伴着你飞去，

　　那白鹇的巢在哪儿，

　　你初恋的美？

　　是不是那凄凉的月？

　　什么鸟儿伴着你飞去，

　　那鹪鹩的巢在哪儿，

　　你六月的新娘？

　　是不是那一条小园里的斜枝？

　　什么鸟儿伴着你飞去，

　　那乌鸦的巢在哪儿，

　　寒冷的人哪？

　　是不是那落日里的岩石？

秋 水

“楚塞故人稀，相逢本不期。”

　　——韦应物

　　你温柔地拒绝了许多，

　　许多赤裸的东西

　　落在白纸以外。

　　让它们保持适宜的温度。

　　时有片片的花叶流来，

　　一点的乱人心曲！

　　依旧留下那云霞的容貌吗，

　　啊无人相识的图案？

　　渔女是聪明的，她的歌曲是

　　明洁的灵魂，从不扑人眉宇，

　　她不问你从哪儿走来或是向哪儿走去；

　　山，海吗？镜中的她却笑而不答。

山 居

岩崖间的青天，

　　旷野里走着望见远山，

　　孤独者面对蜂衙作片刻的迟留，

　　像雪一样。

　　一枝桃花斜出在竹梢之外，

　　仙人为什么舍此而去呢？

　　暗香在有无之间打湿了我，

　　如沾衣的密雨，如李花初开。

　　听山果一颗颗的落满地上，

　　它们仍有着青色的璀璨的背景吗？

　　雨夜不眠的岑寂里，

　　我遂做种种的遐想。

　　你可是任意地仰望或俯视，

　　因为你有一双看山的眼

　　和那永远放在别处的不倦游的心，

　　像天一样。啊美丽的青色莲！

试 茶

砭人肌骨的寒冷我忍受了，

　　这里每一块石头我是熟悉的，

　　而且我可以摸索着归宿，

　　虽然走在暮色里如穿过魑魅。

　　沦落绝塞的边城，

　　（吹着杨柳，这里只有号角像春风。）

　　和冰与雪周旋了三十年，

　　我的语音也早已经完全改变了。

　　像是孩子的哭里的一丝笑意，

　　惟有诗是昙花，

　　它还诸一点温暖给我；

　　但那是上帝所赐与的。

　　虽然很暂短，我到过更远的地方，

　　它们是没有方言的呢，

　　我奇异鸡、犬和我的精灵的猫儿；

　　但江南永远隔在雾里以致雾会变成了雪。

　　一点乡音如一片笛膜的距离，

　　说吧，说吧，我喜欢听着；

　　让我们生着红泥的小火炉，而

　　勿告我以暮春三月和你的乡愁。

忘 形

静意温柔如一片轻雾，

　　喧哗美如春花；

　　永远爱那半天的晚霞，

　　我们相对忘形。

　　但是，谁会来逼视呢？

　　一个人也没有。

　　闭上你的肉眼吧，

　　既然青春已逝。

悼童年

童年逐渐后退，

　　但它从不曾转过身去，

　　它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我，

　　正如那墙上的肖像，

　　我永远走不出它的视域。

　　它退后，

　　直到它缩成一个白点，

　　然后，它隐没在时间的海洋里，

　　像流星陨落于夜深——

　　寒天里没有人注意。

　　人们曾经毁灭了多少童年，

　　我感到万事苍茫，

　　一片落叶和它的影子落下来，

　　窗前浓阴渐消失了，

　　于是日益的夜深沉。

乡 野

一上午驼冈屹立不动，

　　田野也仰卧着；

　　仿佛它们就是那太阳，

　　又兀傲又恬静。

　　这么辽阔的天壤会容不下

　　我的生，死和踌躇？

　　时间这么干净，闲暇，

　　会撒下苍白的松叶？

　　在我无心走过的时候，

　　你容纳我；

　　你开放了就凋落，像那些朱槿，

　　是否我曾抚爱？

　　池水给我的影子又暗淡又好看，

　　比起阳光，灯和镜；

　　但是，时间却不上钓饵，

　　虽然我垂钓了许久。

　　鱼毋跃出或是曝梦，

　　风更须小心翼翼，毋令折了毛羽；

　　如果触伤了阳光，天空和恬静，

　　像把玻璃破裂。

一 念

我思念着陌生的女人们，

　　用我的被幽囚的心，

　　心幽囚在我们的肉体里，

　　一如我们幽囚在夜里。

　　思念着她们，我不知道

　　一是一切呢还是一切是一？

　　来吧，来吧！让我做午夜的花园，

　　而你们无殊于走马灯？

　　岛屿是巨大的鲸鱼，

　　那不爱月光的垂柳的喷泉，

　　我要，选择着，摘取一枝，

　　细长的一枝，荫数国，

　　航航海也好，为了沿海

　　我经过了杨柳的行列的千门万户，

　　经过了孤独与孤独，

　　它们和我的思念无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