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入海口的罗星塔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耀眼标识,为海港之星,导航之眼。远来的船员,只要看见闽江入海口那飘然入云的高塔,就会从心底发出一声:“马尾到了,中国到了。”
罗星塔,高31.5米,每层八个角,标于郑和下西洋的航图上,也出现在世界的航海图上。古塔保存完好,至今仍张挂着大量的导航灯,光照古今。光绪年间,塔处设一邮局,从世界各地发往马尾的信札,只要写上“中国塔”,便可寄达。罗星塔上观海景,也成了航海人眼中的风景。
多少年风雨,罗星塔见惯了海上升起的白帆,如今又听见了头顶飞机的马达声。
菁才计划
1918年1月,福州船政局掌門人陈兆锵拿到了造飞机的“尚方宝剑”,挂出了“海军飞机工程处”的牌子,立马着手实施。然而,作为喝过洋墨水的技术专家,陈兆锵深知,水中游的和天上飞的根本是两码事。他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寻求“外脑”。
其实,北洋政府对此已作过铺垫。
1915年,欧洲深陷战祸,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趁机吸纳人才,埋头发展科技,航空工业迎来高速发展。北洋政府海军总长、福州人刘冠雄从海军中挑选青年才俊10多人赴美国学习航空——以福州人为骨干的海军,既是军事组织,也是半学术部门,其中学轮机的为清一色法国系,学驾驶指挥的都为英伦派,领军的将领基本都有留学法、英、德经历。在科技方面,刘冠雄的目光并不短视,不局限于同乡身上,而是广揽英才。他发现巴玉藻、王助等在英国留学的十多人,底子厚实,成绩优异,便通过外交渠道,抻着让其转往美国。为筹集经费,毕业于船政学堂的刘冠雄咬咬牙,变卖在意大利订购的军舰一艘,得款30余万元,方将英才赴美学习一摊子事擂定。
巴玉藻、王助、曾诒经、王孝丰等“四大金刚”都是1909年从水师学堂毕业,经层层遴选赴英国留学的优才。1911年,四人先后进入纽卡斯尔阿姆士庄工学院。奉召去美国后,四人均入麻省理工学院航空工程系,这是麻省研究飞机制造的第二期学生,“辈分”很高。意想不到的是,几位超级学霸只争朝夕,只用了一年左右时间,就获取了麻省理工航空工程的硕士学位,并当选为美国自动机工程学会会员。
巴玉藻、王助毕业前后,国内政局纷乱不堪。留美学生们一时归国无门,决定先丰富自己的履历,在美国相关公司从事工程实践。后来,这几人皆成为蜚声海内外的航空大家。
巴玉藻,祖籍内蒙,出生于江苏镇江;王助,籍贯河北,出生于北京;曾诒经,福州人。几人毕业后,美国公司竞相抢挖。巴玉藻学业优异,先被美国寇提斯飞机公司聘为设计工程师,后被通用机械公司聘为总工程师。当时,美国刚成立的太平洋飞机公司被威廉·波音全资掌控,改为波音飞机公司,聘请王助为首任总工程师。王助不负众望,上任后即为波音设计出了C型水上飞机。王助研制的飞机起降平稳,既可民用运载物品,又能军用空中侦察。时一战正酣,美国已卷入战端,军方一次性订购了50架C型飞机。获大额订单后,波音站稳脚跟,赢得发展先机。至今,波音公司设在西雅图的博物馆内仍塑有王助铜像一座,上刻“波音第一个工程师”。曾诒经毕业后则在麻省专攻航空发动机,毕业后进入寇提斯公司研究飞机发动机,成为早期的航空动力专家。
国际航空科技的发展也影响到国内的布局。海军总长刘冠雄提出:“飞机、潜艇为当务之急,非自制不足以助军威,非设专校不足以育人而收效果。”而在马尾主持船政的陈兆锵将军,在海军制造学校的基础上,开办海军飞潜学校,大力培养人才。巴玉藻、王助、曾诒经、王孝丰“四大金刚”再也坐不住了,毫不犹豫地放弃在美的大舞台,目光落定国内小舞台,和许多学子毅然相约回归。
甲型一号
“四大金刚”捯饬齐整,于1917年冬踏上故土,立即向北洋政府请求自制飞机。他们当即被派往福州船政局。巴、王虽不是福建人,但命运将他们与马尾紧紧联在了一起。他们的加盟,使海军飞机制造处的科技含量达到了世界级水平——马尾拥有了4位代表地球人先进水平的航空奇才。
1918年1月,北洋政府批准在马尾正式实施飞机制造计划,根据刘冠雄、陈兆锵的提名,巴玉藻为飞机工程处处长,王助、曾诒经、王孝丰为副处长。后来,王孝丰因故离开,马尾“战场”的执行主将为巴玉藻、王助、曾诒经三人。直接领导者为船政局长陈兆锵将军。
然而,马尾历来造船,造飞机这新玩意儿还面临多方面的困扰。首先是银子,原本海军部答应的5万元开办费,不知怎么就没了下文。陈兆锵望眼欲穿,反复催询,也等不来朝廷的半个子儿。他凭借江南造船所老所长的关系,从上海拉赞助5千元,相当于上头答应经费的十分之一,以解燃眉之急,又从造船厂调拨了拿得出手的铁肋厂等一些厂房及设备给巴、王、曾他们。另选空旷之地,搭建大棚一座,用作总装飞机的大车间。
简陋的工厂环境,丝毫没有削减巴、王、曾们火山一样的激情。一天,一名叫约翰逊的英国人观看了飞机厂蹩脚的装配工棚后,问:“你们这是做试验玩的,还是?”
巴玉藻一本正经地说:“这里是正式的总装车间。”
约翰逊狡黠地笑了笑,双肩一耸:“嘿嘿,这里的飞机能上天?”
王助上前一步,笑得爽朗:“必定能上天。”
没有足够的条件,不等于他们会降低飞机制造门槛。对飞机用的钢铁、木材,他们选了又选,把关了又把关。在强度试验上,他们完全采用当时国际标准进行测试——沙袋加载法,以10磅重的沙袋分布在机翼至机身的各个部位,综合测试飞机在空中所受的各种压力。沙袋的总重量超过飞机本身重量的三倍,模拟飞机在空中的坚固程度。在分工方面,巴玉藻、王助负责总体,曾诒经负责动力。
也没统计他们闯过了多少道难关,经历了多少次反复,只知道在一年以后的1919年8月,我国第一架水上飞机——甲型一号成功“出厂”。从模型上看,这是一架双翼双桴水上飞机,上翼大于下翼,上翼面的弧度比下翼面的弧度稍大——机翼的弧度很好地利用了空气动力原理,双层机翼能产生足够的升力将飞机托举在空中。双桴则支撑飞机浮在水面,类似于飞机的腿。飞机的成绩单够亮眼:机高3.88米,长9.32米,翼展13.7米,机重836公斤,载重1063公斤,乘员2人;最大时速126公里,飞行高度3690米,航程340公里,续航时间3小时,总体性能指标媲美欧美。
巴、王们虽能造飞机,却不是飞行员,上不了天。为试飞这架单发螺旋桨飞机,防止重蹈冯如当年在广州的覆辙,孙中山的侍从副官、当时的航空局局长杨仙逸火速赶来福州,驾机试飞,甲型一号成功起降于罗星塔附近的水面上。试飞那天,消息不知怎么泄漏了出去,好奇的人们挤满了马尾海岸,人山人海,讓杨仙逸不扬名都难。
从甲型一号上天至1928年,由马尾领跑的飞机制造业得到平稳发展,也带动了相关产业的小幅延伸。1922年春,巴、王们又设计出了世上第一座水上飞机浮站,解决了当时海军水上飞机驻泊的难题。福州档案馆资料显示,马尾出厂的十多架教练机、海洋巡逻机、轰炸机的性能较当时的欧美造,只出其左,不在其右。巴玉藻主持飞机处的十年间,共设计出了甲乙丙丁戊己6种型号的水上飞机,他亲自主持制造12架,还有能携带鱼雷的轰炸机,成品交给海军使用,部分飞机参加了北伐战争。
马尾夕阳
马尾水上平台的异军突起,被甩在后面的东洋人紧紧盯上。日本特务机关培养出来的间谍穿着旗袍,说着汉语,出没在上海、天津、广州等开放城市的交际场合。1928年夏天,巴玉藻在德国参加世界航空博览会,离开柏林后往英、法考察,交流了许多航空方面的心得,也从欧洲同行身上获得了许多新招式,准备回国大显身手,却不知有漂亮女性跟踪在尾。据说,巴玉藻坐船回到上海,参加过一次有关方举办的交谊舞会。舞至中歇,巴玉藻喝下了一杯“舞伴”递上的红酒,回到馆舍,略感不适,以为是酒精的缘故,也没有太当回事。行到马尾,发现全身酸麻,面部浮肿,不时口吐白沫。福州医院诊为小肠炎,但病情迟迟不见好转,方觉事大,陈兆锵不惜重金,派军舰从上海请来法国名医,诊断结果为脑部慢性中毒,但为时已晚,回天乏力。一代航空科学家过早陨落。37岁,正是才华横溢的黄金期。
巴玉藻离世,王助接任处长,在马尾继续经营。
1930年,国民政府组建海军司令部,渐以江浙系取代闽系。海军官员认为马尾离南京遥远,重心应向江浙沿海靠拢,而这时的江南造船所工业实力雄厚,规模已超马尾,上头一些人想把马尾海军制造飞机处搬到上海,合并进江南造船所,直归海军部管辖。
王助身上有“从一而终”的江湖习气,听说飞机处迁往上海,愤然辞去职务,跑到杭州笕桥去仿造美制轰炸机。由于单枪匹马,缺乏资金与团队,难有大起色。但他始终不放弃在新型飞机上的倾注,尤其在飞机尾轮方面独有建树,欧美航空界将他发明的飞机尾轮称为“王助轮”。我国航天泰斗钱学森在晚年曾亲手写下对自己影响至深的10多位名师,王助赫然在列,被他尊为“波音之父”。
“四剑客”散了三个,接力棒无奈中传到了曾诒经手中。学动力出身的曾诒经带领团队造了一架长途机,从福州一直飞到了汉口,降落长江水面,于1931年率飞机处的人马迁入上海江南造船所。在曾诒经主持下,飞机厂很快形成生产能力,1931年至1937年抗战前夕,江南造船所飞机制造处共造出“江鹚”、“江鹢”等水陆两用飞机、陆地教练机10余架。尤为惹眼的是,曾诒经团队于1934年7月研制成功了能降落于“宁海”号军舰的舰载机“宁海二号”,飞机的机翼可以折叠收放,首创中国造舰载机。此外,曾诒经团队还仿制及组装了美式双翼陆上教练机12架。
抗战爆发后,曾诒经擦了擦眼泪,率领飞机制造处迁往西南大后方。撤退过程,翻越万水千山,每到驻地,曾诒经念念不忘手上的活,帮军方修理了一批又一批飞机,用于抗日战场。江南造船所飞机厂随着国军的大退却继续西撤,到蜀中的成都才立住脚跟,安顿下来,改名为飞机修理八厂。可见从东南沿海内迁的与飞机相关的企业不少,其中有名的如从南昌西撤的原中意合资的飞机制造厂,那可是中外最大的航空合作企业。到西南后,从美国回归的“四大剑客”,死的死,走的走,辞的辞,仅剩曾诒经单剑一柄,但他还是以马尾出身的技术人员为骨干,一边组装飞机,一边修理飞机,名扬大西南。然而,由于日军铁幕封锁,极度缺乏零配件及基础材料,西南航空业已碎片化,修理八厂举步艰难,渐趋式微,直至1942年美国加入战团,才有所起色。抗战胜利后,由曾诒经创建的空军飞机三厂被派往台湾接收日军残留的军工企业,在台中组建了一家飞机制造厂。至此,罗星塔下的马尾飞机制造处,已梅凋鹤老,走尽了它沧桑的脚步。
时代选择了马尾,马尾无愧于时代。虽然马尾与飞机的渊源不过十余年,但书写的那一笔令人难忘。巴、王、曾等世界级人才集聚马尾,也算航空界奇观,但他们却没有钱学森、陆士嘉等后来者的幸运。在当时一盘散沙的国家生态下,即使他们有爱因斯坦、普朗特之才,即使被钱学森尊为“航空之父”,也难有惊世作为,不过是被悲欢离合所导引,不禁让人仰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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