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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文化视野中的《儒林外史》?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7913
·冯保善·

  内容提要 《儒林外史》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识分子生活的长篇小说,其对于明清时期特殊的山人群体,以及弥漫于当时社会、渗透进社会“毛细血管”的“山人气”,同样有形象具体、入木三分的刻画,这是构成其艺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一问题,迄未见人加以探讨。本文以明清山人文化视野,分别由《儒林外史》因何写及山人、《儒林外史》中的山人和山人气、从《儒林外史》看山人文化的消歇三个方面,探讨了作品中反映出的山人文化及其内涵、史料价值。

  《儒林外史》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识分子生活的长篇小说”。程晋芳称“《外史》纪儒林”,卧闲草堂评曰:“名之曰儒林,盖为文人学士而言。”庚辰花朝天目山樵《识语》中说:“是书特为名士下针砭,即其写官场、僧道、隶役、娼优及王太太辈,皆是烘云托月,旁敲侧击。”作为一部以清代前中期士林生活为题材的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对明清时期知识阶层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山人文人,以及弥漫于当时社会上下、渗透进社会“毛细血管”的“山人气”,同样有形象具体入木三分的刻画,这也是构成《儒林外史》艺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然对于这一问题,迄未见学人加以探讨。

一、《儒林外史》因何写及“山人”

晚明冯梦龙辑《挂枝儿》中,有《山人》歌一首:“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到治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说为公道没银子。”由此民歌,约略可觇知“山人”文人的基本特色:自称山人却不住在山中;自封诗人,勉强可算做文人;狐假虎威,喜欢藉交往官员自重;游走官府,帮闲篾片,目的无非为秋风射利。

  “山人”一词,见于古代典籍文献甚早,《左传》“昭公四年”中有记载曰:“自命夫、命妇,至于老疾,无不受冰。山人取之,县人传之,舆人纳之,隶人藏之。”此处之“山人”,或称虞、山虞、司木,乃掌管山地政令、管理山林的官吏。《晋书》卷七十四《桓彝传》中记载:“苏峻之乱也,彝纠合义众,欲赴朝廷。其长史裨惠以郡兵寡弱,山人易扰,可案甲以须后举。”此处之“山人”,指山中百姓。《南史》卷四十一中记载:“会稽孔珪家起园,列植桐柳,多构山泉,殆穷真趣,钧往游之。珪曰:‘殿下处朱门,游紫闼,讵得与山人交邪?’”此处之“山人”,指在野士人、隐逸之流。迄唐朝社会,“山人”为数已夥,其成分庞杂,举凡星象、医药、书画、音乐诸类技艺,擅其一者,即可谓之“山人”。宋、元时期,“山人”构成亦如唐朝。然南宋末叶诗人之干谒谋食,则已开明清山人先河。如宋末元初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评江湖诗人戴复古《寄寻梅》,有云:

  

  明清之际的钱谦益,在其《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说:“本朝布衣以诗名者,多封己自好,不轻出游人间,其挟诗卷、携竿牍,遨游缙绅,如晚宋所谓山人者,嘉靖间自子充始,在北方则谢茂秦、郑若庸等,此后接迹如市人矣。”可谓敏锐捕捉到了南宋末期“山人”的变化,并准确揭示出明嘉靖以后“山人诗人”群体的崛起。从最初的山林之官,到山中之人、山野草民,再到不仕的士人、隐士,递嬗演变,至明代中后期,一个以不仕、多艺、能诗、好游、不事治生、以诗干谒为特征的山人知识群体崛起,并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山人文化的存在。

  

  

二、《儒林外史》中的“山人”和“山人气”

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不仅具体形象地呈现了其所处时代的“山人”社会,对弥漫于当时社会,渗透社会“毛细血管”的“山人气”,同样做出了深刻犀利的状描。

1.有“山人”之名者

在《儒林外史》所描绘人物中,自称或被人称作“山人”者,为数寥寥,也仅陈礼、牛布衣而已。第七回《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叙陈礼拜见新科进士荀玫、王惠,说到:“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其扶乩时又云:“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且拿一副纸笔来,侍山人在傍记下同看。”书中叙其扶乩之后,“二位官府……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陈山人拜谢去了”(第七回)。陈礼即自称“山人”者。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叙蘧公孙婚礼,陈礼、牛布衣二人为媒,书中写到:“两山人也穿着吉服”,“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陈和甫云:“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黄评:“胸中不过此二语,确是山人口吻。”(第十回)陈和甫云:“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黄评:“山人声口逼肖。”(第十回)此处所写,则为作者叙述,或评点家评议,乃他人所称之“山人”。

  牛布衣,浙江绍兴府人,在第七回登场,时为新任山东学道范进幕客。书中写其不似蘧景玉轻薄,能尽心职守,为主人分忧,写出了他为人的本分忠厚。继之在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来到湖州,拜见娄氏兄弟。从娄三公子所云“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可知牛布衣曾长期漂流京城,是娄氏京城府邸座上常客。在湖州,他先是受娄氏兄弟之命,为蘧公孙做媒;后又参加娄三、娄四的莺脰湖聚会,书中写到“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第十二回),畅游莺脰湖,亦山人诗人本色。再后,写他在扬州船上,邂逅匡超人,面斥匡超人的无知:“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第二十回)此可见其耿直的品格。而后,牛布衣独自搭江船渡江,过南京,至安徽芜湖,作寓于浮桥口一小庵内,最终病逝于此甘露庵。书中还通过牛浦郎读其诗集,“见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馀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第二十一回),概括其曾经广泛交游的权贵。但客观而论,作者对牛布衣多悲悯同情,故小说详笔细描了其临终贫困凄凉的景况。

  陈礼,字和甫,江西南昌府人。与写牛布衣不同,《儒林外史》以工笔细描,刻画了他身上流溢的“山人”气。第七回登场,陈礼寓居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这里曾经是周进设帐教书、荀玫读书、王惠有过逗留的地方。其寓所门口,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字样招牌,但“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第七回)。未见其人,先出其名,其招摇过市的为人,已隐约可见。其人正式现身,是在荀玫、王惠同年考取进士后:“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衹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来,上写‘晚生陈礼顿首拜’。全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仙乩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第七回)简短的单帖,不多的文字,自报家门,亮出其来处,足见其见缝插针、善于钻营的本领。甫得相交,陈和甫即自夸神技,称其扶乩“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炫耀其经历,“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从其自诩“各位仙人都可请”,判人“无不奇验”,到夸耀几十年来只在王府及部院大老爷衙门里“行道”,皆无非“山人”因缘攀附权贵伎俩(第七回)。之后,陈礼随鲁编修来到湖州,拜见娄氏兄弟。看门人眼中的陈礼,“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绸直裰,像个斯文人”(第十回)。其向娄氏兄弟自我介绍:“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娄氏问其是否“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衹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第十回)。然后受命为蘧公孙做媒,选良辰吉日,参加莺脰湖聚会。所谓薄操一技、怀刺遍投、夸其道广、委曲迎合,“山人”特性,在其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2.有“山人”之实者

《儒林外史》中人物,有虽无“山人”之名,而具有“山人”之实一类,典型者如季萑、牛瑶等人。

  季萑,字苇萧,安徽怀宁人。首次登场,在第二十六回《向观察升官哭友 鲍廷玺丧父娶妻》,安庆府知府向鼎主持考试童生,怀宁县案首叫做季萑。其正式亮相,在第二十七回《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鲍廷玺赴苏州去见哥哥,途经仪征,邂逅一少年,“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绸直裰,脚下大红鞋”,自道其娶了鲍廷玺妻舅的女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并称其“因盐运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来看看年伯”,因拜谒两淮盐运使荀玫,来到了扬州(第二十七回)。鲍廷玺返程,盘缠用尽,思量先到扬州寻季姑爷设法,找到了兴教寺,适逢其在尤家招亲。鲍廷玺悄悄问他因何再娶,季苇萧道:“我一到扬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两银子,又把我在瓜洲管关税,只怕还要在这里过几年,所以又娶一个亲。”(第二十八回)这是书中写到的季苇萧首次秋风,其为人轻薄初见端倪。之后,在南京,季苇萧成为杜慎卿门下清客。拜见之初,十足恭维,也不忘自我炫耀:“小弟虽年少,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不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第二十九回)旋即以“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第三十回),怂恿杜慎卿纳妾;又作弄杜慎卿前去物色“妙品”——一个长着“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的道士来霞士(第三十回),进一步表露出其轻薄习性。继之写其辅佐杜慎卿举办莫愁湖选美,定梨园榜,帮闲本色尽显。杜慎卿进京后,其游走杜少卿门下,因早摸清少卿的为人,一面之识,便道:“少卿兄挥金如土,为甚么躲在家里用,不拿来这里,我们大家顽顽?”杜少卿道:“我如今来了。现看定了河房,到这里来居住。”季苇萧拍手道:“妙!妙!我也寻两间河房同你做邻居,把贱内也接来同老嫂作伴。这买河房的钱,就出在你!”(第三十三回)而面对高翰林诽谤杜少卿,迟衡山愤愤不平,他却道:“总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叫他买酒给我们吃!”(第三十四回)可谓厚颜无耻已极。此后又到徽州,在五河县见虞华轩,自称:“小弟在京师因同敝东家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第四十六回)应该是京城秋风后,来到此地。其自称当地知府“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门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厉太尊因贵县当铺戥子太重,剥削小民,所以托弟下来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第四十六回)。狐假虎威,招摇撞骗,一番舞弄,银子到手后,又回了扬州。季萑其人,亦深得“山人”壶奥者。

  牛玉圃,名瑶,字玉圃,徽州人。《儒林外史》对其描写,先扬后抑。牛浦郎冒充诗人牛布衣,欲往淮安府秋风安东县知县董瑛,在南京燕子矶,“衹见江沿上歇着一乘轿,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绸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猥眼,两个鹳骨腮”,吩咐船家:“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第二十二回)小牛眼中的老牛光鲜、阔气、威严、有身份,自是艳羡不已。牛浦因为没钱,花小费买通船家,搭了牛玉圃的便船。后被发现,问话中得知其姓牛,牛玉圃便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衹叫我做叔公罢了。”(第二十二回)看似慷慨大方,实则有用意在。牛浦问他因何赴扬,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衹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第二十二回)船到仪征,上岸吃饭,见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牛玉圃向牛浦道:“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但谎言很快被当地穷秀才戳穿,王乃“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第二十二回)。到了扬州,牛浦郎即扮作随从,跟随牛玉圃拜访盐商万雪斋。书中描写:

  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衹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衹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第二十二回)

  一番自诩,说得十分热闹。此后,未见过世面的小牛因遭到牛玉圃训斥,怀恨在心,打听得万雪斋出身及其大忌,设下圈套,向牛玉圃说:万雪斋同您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又说自己打听到,万雪斋生平有一个心腹的朋友,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就诸事托付,尽可发财。牛玉圃信以为真,见到万雪斋,果然问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万雪斋听了,脸就绯红,一句也答不出来。牛玉圃未曾察觉,接着说:“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还有书子与我,说不日就要到扬州,少不的要与雪翁叙一叙。”万雪斋气的两手冰冷,一句话说不出来,当晚勉强终席。(第二十三回)几天之后,长随拿封书信来,说是万老爷让牛玉圃刻下到仪征王汉策家,为其母七十大寿做篇寿文。牛玉圃快船兴冲冲赶到仪征,见了王汉策,王汉策说:“我这里就是万府下店。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自今以后,不敢劳尊了。”(第二十三回)向帐房里秤出一两银子与他,然后逐客。气急败坏的牛玉圃赶到苏州,找到牛浦,拿到万雪斋托他买雪虾蟆的银子,把牛浦衣裳剥尽,拿绳子捆起,臭打一顿,往岸上一掼,一只船扯起篷来去了。较之季苇萧,牛玉圃益发显得不堪,甚至只能靠自吹自擂,游走依附于盐商,秋风一二。此为“山人”牛玉圃。

  季苇萧、牛玉圃辈,虽未见其自称山人,亦未见被人称作山人,但以诗人自居,攀附权贵,游走官府或富室之门,藉官府自重,打秋风以射利,此类山人所具有的本质特征,一样不少,其为山人末流,自无异议。

3.渗透社会“毛细血管”的“山人气”

书中杜少卿评价虞育德,曾说:“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第三十六回)本处套用,以之称“外史社会”中所反映的具有社会普遍意义的“山人”文化心理。

  (1)自诩标榜

  

  

  (2)挟官府以自重

  

  

  (3)舟车四方,秋风射利

  

  《儒林外史》第四回,叙范进丧母守孝,张静斋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拘。现今高发之后,尚不曾到贵老师处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风一二。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约同行?”第十二回张铁臂向娄氏道:“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以此骗得五百两银子,一去无踪。第二十八回,扬州酒席上,“大名士”辛东之、金寓刘高谈阔论:

  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其实可恶!就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后来向人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的是请我写,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那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计较!’”说罢,笑了。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跟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的:小字是一两一个,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值二百二十两银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

  第三十三回,张俊民(铁臂)买通天长杜少卿府中管家王胡子,让杜少卿为其儿子办理占籍入学,又称捐修学宫,讨要一百二十两银子;鲍廷玺先是在杜慎卿门下做清客,没讨得银子,转到杜少卿门下,终于骗得一百两银子。第四十四回,余特到无为州打知州秋风,知州徇情,私和人命,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第五十三回陈木南(徐九老爷姑表弟兄)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缎匹,做了几套衣服,长随跟着,到聘娘家来做进见礼。第五十四回,陈木南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出入官府,或做清客帮闲,无非为的阿睹。《儒林外史》所描写此类人物,多借其赤裸裸的言说,令其自我画像。

三、从《儒林外史》看山人文化的消歇

清朝以降,山人群体依然存在,但山人文化则开始走向式微。《儒林外史》以其具体的描写,为我们揭示出这一变化的征兆。

1.时代风尚的转移



  《儒林外史》展示的是一个为功名富贵扭曲的社会。八股科举至上,世人顶礼膜拜。第三回,周进主持南海、番禹两县童生考试,魏好古提出面试诗、词、歌、赋,周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衹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吗?”第十一回,鲁编修向女儿鲁小姐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孤禅、邪魔外道!”第十三回,马二先生与蘧公孙谈举业:“‘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第十五回,马二先生与匡超人谈举业:“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衹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

  追求功名富贵的观念,遍及社会各个层面,如第四十七回写到:“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红尘之外的僧人道士,也趋奉功名富贵。第七回,周进做了国子监司业,薛家集观音庵僧人在庵里摆起“一张供桌,香炉、烛台”,供上了他的金字长生牌位。第二十八回,诸葛天申与萧金铉、季恬逸到报恩寺寻租房子,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功名富贵之风,甚至熏及闺阁。第十一回,鲁小姐得知新嫁郎君蘧公孙于八股文章并不在行,“愁眉泪眼,长吁短叹”,直叫“岂不误我终身”。头胎生了儿子,方才四岁,便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每晚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胡氏一心想做太太,三次改嫁,不成想嫁个“戏子”,于是“怒气攻心,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气成了一个失心疯”。就连青楼妓女聘娘,其相处陈木南,也痴心想要成为太太,有朝一日能够凤冠霞帔。

  由追求享乐之风到八股科举至上,晚明清初社会风气的转移,山人群体渐渐失去其滋生的土壤,山人社会走向式微,成为必然。

2.山人地位一落千丈



  《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开篇耐人寻味:“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馀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盖宽也向邻居老爹说:“而今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没碗饭吃!不想而今就艰难到这步田地!”“名士”的凋零,正意味着“山人”的衰微,人们关注的是更为真实的现世功名富贵。布衣山人面临着空前的生存危机。

  《儒林外史》中所描写,山人陈礼,其出场是寓居在偏僻贫穷的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而进京拜见新科进士荀玫、王惠,虽极尽奉承,也只是得到“二位官府封了五钱银子,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第七回)。牛布衣之结局,更为惨然,流落在芜湖甘露庵,浮桥口的一个小庵,“大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第二十回)。垂危之际,向老和尚嘱咐后事:“我离家一千馀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儿女,衹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至亲骨肉一般。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超度我生天。棺柩便寻那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第二十回)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

  《儒林外史》中写及下层士人的贫困,又如第二十五回写南京倪霜峰,二十岁上进学,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一日穷似一日,六个儿子,死了一个,卖了四个,一个小的也留不住,要卖与人。第四十八回写徽州府王玉辉,做了三十年的秀才,一个小儿,四个女儿,大小女守节在家,第三个女儿死了丈夫,深知父亲是个寒士,养活不来,无奈立志殉节。第二十八回写秀才季恬逸漂流南京,“因缺少盘缠,没处寻寓所住,每日里拿着八个钱买四个吊桶底作两顿吃,晚里在刻字店一个案板上睡觉……又没有盘缠回安庆去,终日吃了饼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连饼也没的吃”。季苇萧让鲍廷玺带话给季恬逸讲:“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的死人的,万不可久住!”

  

3.严酷文禁的影响



  《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写卢信侯,其自称“立了一个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寻遍了,藏在家里。二十年了,也寻的不差甚么的了。衹是国初四大家,衹有高青丘是被了祸的,文集人家是没有,衹有京师一个人家收着。小弟走到京师,用重价买到手”,庄绍光道:“像先生如此读书好古,岂不是个极讲求学问的?但国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丘文字,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既然太祖恶其为人,且现在又是禁书,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果不其然,在他到南京拜访庄绍光的当晚,“中山王府里发了几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只鱼船都拿了,渡过兵来,把花园团团围住”,说是:“因卢信侯家藏《高青丘文集》,乃是禁书,被人告发。京里说这人有武勇,所以发兵来拿他。今日尾着他在大老爷这里,所以来要这个人,不要使他知觉走了。”虽然事后“庄征君悄悄写了十几封书子,打发人进京去遍托朝里大老,从部里发出文书来,把卢信侯放了”,但文禁氛围之恐怖,依稀可以感受出来。

  如上所述,《儒林外史》以士林为中心,其重点在于展现八股科举至上对于士林的扭曲,以及对于社会的侵蚀,而非全面呈现一个时代的士人生活。虽然如此,其对属于士林阶层的山人社会,也做出了力透纸背的描绘,并深刻揭示了弥漫于社会各个角落、渗透进社会“毛细血管”,迄今依然尚未全然消弭的“山人气”。而其对于山人社会式微的揭示,对于我们认识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特殊知识群体何以走向消亡,也有着弥足珍贵的文学史料价值。

  注释:

  ① 陈美林《〈儒林外史〉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识分子生活的长篇小说》,《古典文学论丛》第五辑,齐鲁书社1986年版。

  ② [清]程晋芳《怀人诗》之十六,《勉行堂诗集》卷二《春帆集》,嘉庆戊寅刻本。

  ③[清]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65页。以下凡引《儒林外史》文字,均出此书,不另注。

  

  ⑤ [明]冯梦龙编,陆国斌校点《挂枝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页。

  ⑥ 王守谦等译注《左传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135页。

  ⑦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40页。

  ⑧ [唐]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38页。

  ⑨ [元]方回《瀛奎律髓》,《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8—2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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