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庄子逍遥性格与《红楼梦》自由精神
《红楼梦》中处处洋溢着一股向往自由的庄子情结,其实这与曹雪芹寄寓主人公尊崇“明明德”的思想理念是异曲同工的①。庄子向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内篇·逍遥游》)②的无待状态,崇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物我一体的境界,更高呼出“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内篇·齐物论》)的齐物宣言。正因为他渴望自由,痛恨被约束,因此总是以最极端的方式表现出对当下绳矩制度的不满,他要冲破一切的桎梏,实现这样一种无治之治:“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外篇·知北游》)。一切合乎自然,顺乎自然。庄子对礼义秩序造成的权力滥用也充满了警惕,对人类理性的选择和理性的手段拯救世界及实现人类真正的自由不抱太大的希望。同时,他也看到他所处的那个礼仪沦丧、诸侯争霸、民不聊生的乱世,出现了“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杂篇·庚桑楚》)等一系列不合理现象,因此希望冲破是非之辩,淡化智力角逐,避免智巧机心对个体自由的戕害,强调本然之性的展开,并实现个体与礼义文明之间的疏离,一切返璞归真,从而真正达到“法天贵真、不拘于俗”的境地。他率真可爱,宁愿“曳尾于涂”也不愿同流合污,还嘲笑那些把腐臭如鼠的名利当作宝贝不惜剖腹藏珠的人;他目光如炬,不趋媚迎俗,因此能“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内篇·应帝王》),达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这样一种蔑视流俗、逍遥无待的精神境界对《红楼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③。曹雪芹号梦阮,与其敬慕魏晋时期旷达随性,蔑视流俗的阮籍颇具渊源,而阮籍率性不羁的性格又与其“尤好老庄”的情感取向是分不开的④。《红楼梦》正是将这些灵动叛逆的思想贯彻始终,直至玉石俱焚书写千古悲剧也在所不惜。如甲戌本第一回眉批即言:“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可见,作者确实是有将《庄子》的思想凝注于笔下来创作《红楼梦》的意图。第六回墨眉又言“笔势蜿蜒纵肆,则庄子《南华》,差堪仿佛耳”。亦明言《红楼梦》笔势奇崛,伏脉千里,有庄子之风。梁归智以为太虚幻境里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以体现“庄子的超旷空灵”,而《红楼梦》相对于其他小说而言,更像一部哲学著作,一部深刻地带有庄子烙印的哲学小说⑤。刘再复亦称:“《红楼梦》的哲学形态类似庄子,其巨大的哲学意蕴寓于精彩的文学形式与审美形式中,寓于丰富的寓言与意象中,所以既可称庄子是文学家,也可称庄子为哲学家。曹雪芹也是如此,两者兼得。”⑥以此为立足点,我们寻觅小说里宝玉与妙玉的心路轨迹,更能体会到《红楼梦》处处洋溢的这种庄子情怀。
二、贾宝玉的庄子情怀
《红楼梦》中贾宝玉甫一亮相,作者就用词牌《西江月》评点其“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表达了世俗人对贾宝玉“怪诞”行为的不解,但同时也将其纵情任性、洒脱自由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第十七回中,宝玉随同父亲一起赏玩大观园,由此引发了这么一番议论: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旧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天然与人为的矛盾在宝玉心中是水火不容的,在他看来,那种“人力穿凿扭捏”得来的风景有碍自然之真,“似非大观”,他极厌的就是这种拘泥于人力的规则与秩序,而丧失天真自然的情趣和美好。正是有着这样的认识,宝玉向往率真自然,也喜欢与这样志同道合的人交往,所以他宁愿与闺阁里天真无邪的女儿们厮混,结社作诗,割腥啖膻;也不愿“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之事”(第三十六回),显然,这样的事情便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的,最令宝玉厌烦。
第二十一回中,宝玉刚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袭人的约法三章之后,便又开始“好姐姐好妹妹”的“未尝暂离口角”(脂批语),引起了袭人强烈不满,不得已宝玉只好安分起来:
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
《胠箧》篇充满了对人类主观建构的秩序和规则的警惕与不屑。在庄子看来,世界的本来面目才是最真实的状态,这是造化的杰作,不需要假手于人。宝玉受到袭人训斥后独钟意于此篇,明显暗含了对袭人所谓“约法三章”的人为约束的不满。而且庄子思想进一步启发他,既然建构毫无道理可言,那么当前的建构也许就是一种毁灭,毁坏反而是一种回归自然的方式,故而信笔写下“焚花散麝、戕宝灰黛”之语。其实无论是成还是坏,宝玉渴望达到的就是一种“齐物”境界,自然的背后必然是平等,一种超越差等的对待,“戕宝灰黛”也并非真的想要毁灭,而是要将钗黛结合,做到一种真正的融合和平等。然而,宝玉在情中缠陷太深,于世俗中压迫太紧,故而只有在读《庄子》后才会有这样的感发和释放,才能“意气洋洋”地一抒自己对“最是清净洁白”的女儿们的由衷赞美和向往,并将自己可能被女儿们说教的担忧也表露出来,而且也深深忧虑着大观园内部诸人的相互攻讦和理想世界的破灭。故王国维亦言:“彼(贾宝玉)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⑦可见庄子哲学对宝玉人格形成的影响之大。
“焚花散麝”的庄子情怀,看似无情,却又是至情。胡文英便指出“庄子眼极冷而心肠极热”“最是深情”⑧。《内篇·德充符》记载庄子在与惠施的对话中这样定义无情:“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庄子的“无情”只是希望我们不要被是非好恶所左右,使这个本来在造化面前已经十分脆弱的身体免受来自他者的伤害。因此他是个极脆弱的人,怕自己也怕别人受到伤害,然而这样一种怕伤害而显露的“无情”本身不也具有“温馨的一面”⑨吗?庄子看似冷寂而“无情”,一如那位最后万念俱灰、绝尘而归的神瑛侍者,但在庄子冰冷的笔下,也有这样一番对“真”的理解:“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杂篇·渔父》)他注重形骸之内的本真,而不付诸于形骸之外的形式,看似不动声色,无欲无求,但若精诚所至,亦得性情之真。庄子的无情,实则是真正的至情,在《红楼梦》佚文“红楼情榜”中宝玉称之为“情不情”,甲戌本第八回脂批释为“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就是对世间一切不情之事,皆以情动之感之,使若有情。这样一种“道通为一”“与物同化”的无差等的痴情,正是庄子所追求的“齐物”的至高境界。又如五十八回记宝玉听说邢岫烟也即将出阁,有这么一段话: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世传孔子弟子公冶长能“解百禽语”,这里宝玉竟借公冶长的掌故来抒发自己无限“怀春悼时”的怅惘之感,与庄子的“濠梁之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宝玉对杏花与雀鸟的喃喃自语,正是其对“世间之无知无识,以一痴情去体贴”的真实流露,以痴情去体贴,就意味着在宝玉心中,已然没有人与物的界限,有的只是共同的悲伤或欣喜,是一种知音间的互诉衷肠,甚至是抹煞了彼此的物我同一。也就只有《内篇·齐物论》“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的妙笔可以描述这种无分别的境界了。
三、宝玉与妙玉之间的庄子情结
妙玉的庄子情怀在判词中就最早得到了体现:“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第五回《世难容》)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对宝玉的评判“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第三回),可见二人在世人眼中确有某种同样叛逆乖张的性格,而这种相似性必然要归结到二人同样的庄子情结上。我们再看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妙玉寄笺祝寿,宝玉去找黛玉帮忙回帖,路上偶遇邢岫烟,有了这么一番问答: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这一段文字至少包含了三个信息:一则妙玉也喜欢庄子;二则性情“放诞诡僻”的妙玉为何如此青睐宝玉;三则妙玉对槛内外人的理解。这三条其实是可以放在一起理解的。首先说说何为“畸人”,此出自《内篇·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于俗。”又有疏解:“侔者,等也,同也。夫不修仁义,不偶于物,而率其本性者,与自然之理同也”。⑩从注解中我们可以发现,“畸人”大体上是指不耦于俗世而“与自然之理”相合的奇人。这样看来妙玉确实当得起“畸人”这个称呼,而她也确实是这样标榜自己不泥于流俗的风骨气度的。首先她相貌出众而又才华横溢,早先借林之孝家的之口大致知道其出身仕宦,模样极好而又心性高洁;后来在栊翠庵品茶时嘲笑黛玉“竟是大俗人”,黛玉也并未加以反驳。而后黛玉在凹晶馆联诗中还盛赞妙玉为“诗仙”,可见其确实“气质如兰,才华阜仙”。然而她又的确“不耦于俗”,判词中即说其“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只因为刘姥姥来栊翠庵用了茶,她便将上好的成窑五彩小盖盅茶具抛之门外;邢岫烟还透露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而投奔京城的信息,可见其乖僻。
细想一下宝玉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是在庄子的思想里浸润过的人,所以同样“乖异人伦,不耦于俗”。只不过宝玉是在现实世界里对“道德功名”反叛,而妙玉是站在六合之外对整个世俗世界表示蔑视,两人是殊途同归式的叛逆。这样说来,妙玉称自己为“畸人”,宝玉就得称“世人”;她若为“槛外人”,宝玉则为“槛内人”。其实这也是她渴望让宝玉认清自己,通过对自我身份的揭示以获得宝玉这个世所罕见的“知己”的回应与认同的表现。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从《庄子》文本中会发现很多“畸人”形象是以残缺人的形象出现的,这些人虽然极端畸形,令人厌惧,然而无一例外又都是内心充实、安命自适、游心于道的仙人,庄子意图用这种形体的极度残缺来反衬内心的充盈德性,表达其对生命中德性之美的强烈推崇和讴歌。而且庄子当时所面对的是一个无道的社会,畸人与兀者的形象说明了刑罚的无处不在,生命的无可奈何。然而,社会的无道不仅仅能给人带来形骸之外的摧残与畸形,更多的则是对形骸之内的压迫与折磨,而《红楼梦》所处的时代,那种僵化的制度与伦常已然根锢于人心,麻木不仁的规训禁锢着自由的天性,这样的摧残往往是对心灵的摧残。更甚于制度之上的,是对人类生死无可逃避地追问与依恋,对世间万物兴败枯荣的触恸与悲悯,这种无可逃避的痛楚如“天刑之”般无可救药,所以注定了悲剧的不可避免。在此基础上,以形体的美好衬托出心灵的备受煎熬,不得已而历经“泥陷”的折磨,“荒唐”的痴梦,终而伤心一场,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故而无论是畸形于形骸之内,还是形骸之外,其表达的思想是一致的。正因为是不同世界里的同一种人,因此妙玉才会把自己常用的杯子单单给了宝玉;众人也推搡宝玉去找妙玉折梅,妙玉也欣然赠与;更有郑重其事地“恭肃芳辰”之贺。这都说明了妙玉把宝玉当成了“异世”知音,是另一个自己。而正因为这种思想上的同源性,使得宝玉成为她俗世间唯一的“知己”。这时,如果将他们的身份互换的话,妙玉就是“槛内”的“畸人”,而宝玉便会成为“槛外”的“畸人”了。换言之,宝玉是“槛外”的妙玉,而妙玉正是“槛内”的宝玉。两人是一体的两面,是一个时空下不同境遇的角色影像。
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发现,在金陵十二钗中,妙玉是唯一一个跟贾府没有任何亲眷血缘关系的“外人”。很多人都觉得是因为妙玉的高洁孤傲配入“十二钗”之列,我想若以性格而论,《红楼梦》里配入的女子或许不止她一个,这样的解释恐难服人。入选的原因若是以为唯有妙玉才是宝玉在尘世中不可亵玩的“太虚幻境”的映像,或许更在情理之中。因此可以说,“金陵十二钗”中的妙玉乃是宝玉的映像,而宝钗和黛玉则分别代表这块“顽石”来到俗世所要面对的两段情缘:一段是俗世中必要强加给他的“金玉良缘”,一段是前世在三生石畔定下的“木石前盟”。带着这些前世今生的“业缘”,他即使想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恐怕也是“云空未必空”。也因此当他想回归庄子的“逍遥”斯境时,连宝黛都齐来笑他:
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第二十二回)
这样的话是真心话,当然不能当作是“顽话”。其实,无论是“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无论宝钗不嫁或者黛玉不死,都只会是一场悲剧。因为宝玉渴望的并不是自己能娶到谁,或是谁能成为他的妻子,他曾强调道: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第五十九回)
所以他见不得女孩子出嫁。一旦女孩儿出嫁,宝玉便认为那女孩儿就成了浊物。书中写到香菱受欺,平儿受气,迎春、探春出嫁,史湘云定亲之类的情节时,都引发了宝玉无限的惆怅。他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和这些姐姐妹妹们一起永远待在大观园里,而不受光阴的限制。他甚至希望所有的女孩儿都能留在他身边,不要出嫁,以免受到世俗的染污与社会的摧残。他认为普天下的女儿们皆是“山川日月之精秀”钟情而得,因而保持天性的自由与纯真是她们最好的归宿。然而当他所不愿意看到而又必须发生的一件件“春残花渐落”的婚姻接踵而至时,他内心的痛苦焦虑又怎能轻易抚平?而他也并非想占为己有,因为他又何尝不是“浊臭逼人”的“须眉浊物”呢?所以他跟大观园里这么多的姐姐妹妹耳鬓厮磨腻在一起,几乎所有人竟都只是“耽了虚名”。并非他不能,只是从未想措意于此事。他就是这么一位惜花赏花的人,他想让每一朵花都得到百般呵护,即使“操碎了心”也在所不惜。鲁迅敏锐地指出:“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诚哉斯言。
而妙玉亦是如此,曾几何时的妙玉是苏州高门大姓家的千金,曾经的奢华只要一窥她那些常人罕见的“古玩奇珍”便知大概,尔后不见容于俗便立志常伴青灯古佛,而如今的妙玉又是将来远遁的宝玉,他们的身世相同,性情里又都服膺于庄子,皆被世人视作悖逆人伦、不耦于俗的代表。我相信最后即使宝玉如妙玉般出家,他也只能是“云空未必空”,因为自从他从无稽崖下许了这段尘世的孽缘,那这遭思凡便注定“终陷淖泥中”,而妙玉正是他将来的人生最好的注脚。因此,曹公的妙笔妙语(妙玉)正在于把宝玉的映像也幻化成形,宝玉亦是钟灵毓秀的“金陵十二钗”。而与其他女儿不同的,仅在于他“又僧又俗、又男又女”罢了。
四、二玉之间的感情辨证
宝玉和妙玉之间的感情,历来被红评家津津乐道。尤其惹争议的是第四十一回妙玉请宝黛钗三人喝茶,给钗黛二人的茶具皆是“古玩奇珍”,偏偏“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大家对“仍将前番”几字很是疑惑,莫不是宝玉以前常常来栊翠庵看望妙玉,而妙玉也次次将自己常用的茶杯奉与宝玉喝茶,之后也并不“搁在外头”,自己还在用,可见二人之亲密。由此王希廉即评道:“妙玉向宝玉说‘你独来我不肯给你吃’,是假撇清语,转觉欲盖弥彰。”针对五十回宝玉乞红梅一回又说:“宝玉一人去偏能折来,且又去第二次分送各人一枝。可见妙玉心中爱宝玉殊甚。前说不给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红梅亦是假掩饰。”青山仙农对妙玉不满更甚,其评道:“妙玉外似孤高,内实尘俗。……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自乱也,而后盗劫之。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古训有明征矣。若妙玉者,其亦自贻伊戚也夫。”更有批评妙玉最后蒙劫是“蚂蚁不钻无缝街”。这种认识带有一种先验的“红颜祸水”的偏见,仔细分析,便会发现失之公允。首先,我们发现这些红评家往往是在后四十回的影响下得出了这些结论,续作者似乎对“情既相逢必主淫”这句话很是赞同,一方面让寡欲守节的人都得以善终享贵,另一方面又让痴情之人都染上因淫欲而不得善终的下场。如给妙玉便安上一个妄动风月,被人轻薄,最终惨死的结局,并在最后一回借甄士隐之口说:
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
这也就是说《红楼梦》的悲剧女性皆因不守妇道而起,只有不起情欲之念,才能得以善终,得到真正的幸福。这样的定性,便使得《红楼梦》变成一部劝善惩恶、灭情息欲之书,由此主旨而下,妙玉的悲剧命运自然也就是自作自受了。这样的续作注定是要受人诟病的,而对妙玉的评价也必须审慎对待。于此清代著名红评家陈其泰所论便极为精辟:
作后四十回书者,其见解总未能免俗。故描摹宝玉、黛玉、妙玉诸人,不免沾涉情欲。宝玉岂以知心为虚情,以淫事为正经者哉。……必欲坐实妙玉落劫,实失真事隐本旨。……世俗之人,横一团私欲于胸中,便处处以男女相悦之心,揣摩书中所叙之事。如妙玉之于宝玉,亦以为迹涉狎昵,真隔尘障千百层,无从与之领略此书旨趣也。此种笔墨,作者难,识者亦不易。余少时读此回,亦不能不疑于妙玉,彼时只因未识得宝玉耳。及反复寻绎,将宝玉之性情行事看透,方能处处领会作书者之旨趣。眼光稍一不到,不免冤枉杀妙玉,即是冤枉杀宝玉,且并黛玉亦冤枉杀也。
世人一看到妙玉判词中有“风尘肮脏”“遭泥陷”之语,便想到必定与烟花巷有关,然而脂批就认为甄士隐《好了歌解》中的烟花巷指的是巧姐,第二回“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风尘”二字只是指人困顿之时,所以“风尘”并非一定要与烟花巷有关。续作者认定妙玉必遭“轻薄”,然后倒果为因,虚构出妙玉种种浪荡行为,坐实其落劫结局,实在有些荒谬。在这种不合情实的叙述中得出的结论,也自然不可信。
其次,我们从文本分析,妙玉将自己的茶具递与宝玉,正说明妙玉并不把宝玉当作一般人来看,而确实是把他当作“同道中人”的。如陈其泰在第四十一回眉批即曰:
村妇虽浊,女也。宝玉虽清,男也。刘姥姥饮过之杯,则欲弃之。自家常用之杯,则与宝玉共之。在世俗之见,必以为女悦男之确证矣。不知妙玉心中只辨清独,何分男女。彼固不以男子视宝玉也。惟其如此,故与宝玉相契之深。污杯而弃杯,污地而洗地。妙玉之心,惟宝玉知之。是两人犹一人也。盖宝玉忘乎己之为男,亦忘乎妙玉之为女,只是性情相合,便尔臭味相投。此之谓神交。此之谓心知。非食人间烟火者,所能领略。若说两人亦涉儿女私情,互相爱悦,则俗不可耐矣。
可见邢岫烟口中妙玉“放诞诡僻”之表现正是指妙玉“只辨清独,何分男女”的脾性,也正因此才会有个“女不女,男不男”的评价。或许在妙玉看来,男女之分本就是俗世人为设定的桎梏,是不值得理睬的,这点二玉实是殊途同归。其实宝玉与妙玉的默合神契,黛玉最是洞若观火,因为在红楼三玉中,“妙玉与黛玉同品性,妙玉与宝玉为知己”,三人所重者在知心,而绝不在于情欲。因此当众人让宝玉折梅时,黛玉不但不生醋意,还劝慰他吃杯热酒再走,且深明妙玉为人,知道“有了人反不得了”,可见三人之交心。陈其泰还肯定“妙玉正是黛玉一流人。正如梅花与水仙,各是风神,而其为洁净则一也”。也正是这样,三人才能做到惺惺相惜,而不掺杂几许淫欲与嫉妒,所以以情欲来揣测宝玉与妙玉之间的感情,不免有以己度人之嫌。
结 语
宝玉和妙玉二人是如此地相似,他们同样热烈地向庄子靠近,而迫切地意图与世俗保持距离。他们共同渴望真实地享受生命,惧怕人为地设定生存法则会破坏自然之道。他们窒息于这种强加的束缚,渴望“冲决网罗”以探求真正的内在生命的深度,祛却逐物之累,以达“与物同化”“与道同体”的“齐物”“逍遥”之境。他们如此相似地成为走在自由之路上的知己,并成就了真与假的相互映像,实与虚的互质融合。世人皆说二人或有爱慕,殊不知此言不仅看低了宝玉、贬低了妙玉,更错会了曹雪芹的匠心孤诣。注释:
① 按:这里必须要强调的是,《红楼梦》反对压抑人的教化,但这并不意味着《红楼梦》反传统。他只是反对利用传统来控制个体灵魂自由的统治者及其制度,而并不是真正的反传统。相反,他喜欢庄子,仰慕孔子,这些先贤并没有限制或者拘束人们自由地追求幸福、追求人性自得圆满的权利。尧舜之道是值得称颂的,只是因为末流将尧舜孔孟之道束缚为“存理灭欲”“移孝作忠”等统治术才失于偏狭,正如书中借袭人之口将宝玉的愤懑抒发出来:“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第十九回,按:本文所引用《红楼梦》章回及脂批,均出自《红楼梦:脂汇本》,岳麓书社2011年版。后文仅列回目,不赘页数。)连脂批也十分诧异道:“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这就是宝玉的可敬可爱之处,唯对世俗之教越是痛加鞭挞、极力排斥,才越发凸显了宝玉对圣人之教的留恋与向往。尤其因找寻不得而无出路,则只好将无限情思寄寓庄子放浪形骸的思想之中。
② 按:后文出现内篇、外篇、杂篇等皆指《庄子》中篇目,故仅列篇名,恕不一一。
③ 按:参考张艳萍《“大旨谈情”实“无情”——论庄子人生哲学对〈红楼梦〉的影响》,《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李秀华《贾宝玉与〈庄子〉关系论析》,《五邑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路凝山、赵建忠《试论庄子思想对贾宝玉“命”的观念的影响》,《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等等。这些文章都或明或暗地点出了庄子对《红楼梦》的人物创作及写作主旨的深刻影响。
④ 参见戴文霞《论庄子思想对阮籍的影响》,《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4期。
⑤ 梁归智《曹雪芹“写人”的二纲八目与痴、常二谛、三象合一》,《晋阳学刊》2012年第3期。
⑥ 刘再复《〈红楼梦〉与中国哲学:论〈红楼梦〉的哲学内涵》,《渤海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
⑦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⑧ [清]胡文英《庄子独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⑨ 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3页。
⑩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78-2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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