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物在清初遗民小说中的文学重写
——以人物的结局描写为中心
·杨剑兵郁玉英·
清初遗民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具有鲜明的易代特色,即有意将一些历史人物按照小说作家想要表达遗民意识的意图进行重新书写。其中,在人物结局描写方面,更加突出小说作家内心丰富复杂的遗民情结,包括对篡国者及其追随者、专权误国者的痛恨,以及对忠心故国者的褒扬。蔡京、铁铉、姚广孝、李自成四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分别代表了专权误国者、忠心故国者、篡国追随者、篡国者等四种主要人物类型。小说在描写这些人物结局时,或依据史实增加相应情节,或改造史实、添加虚构,或对前人小说中故事情节进行改造与增删,但他们创作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表明自己的遗民心态,表达自己的遗民情怀。
清初遗民小说 人物结局描写 遗民意识
所谓清初遗民小说是指在清初顺康时期由文化遗民创作的反映遗民意识的小说群体。作为易代之际产生的具有时代特色的小说群体,清初遗民小说在诸多方面均有其独特性。其中,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独特性,是有意将一些历史人物按照小说作家想要表达遗民意识的意图进行重新书写,如《樵史通俗演义》对李自成形象的塑造即为典型一例①。不仅如此,清初遗民小说还在人物结局设置上,更加凸显作家内心深处的故国情怀与民族情结。这些人物总体上可分为四类,即篡国者、篡国追随者、专权误国者、忠心故国者等。笔者在此按历史先后顺序,以蔡京、铁铉、姚广孝、李自成等人物进行具体分析,以管窥清初遗民小说人物描写之全貌。
一、专权误国者蔡京的传奇之死
蔡京(1047-1126),字元长,兴化仙游(今属福建)人。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进士。曾于神宗熙宁、元丰、哲宗元祐、徽宗崇宁、大观、政和、宣和等年间多次任要职。徽宗时最为宠信的大臣之一。钦定即位时,遭贬,卒年八十。蔡京的最终结局,明以前的史书、笔记与小说有不同描述。有记其穷饿而死者,如宋人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八引冯于容语称:蔡元长既南迁,中路有旨取其宠姬慕容、邢、武者三人,以金人指名来索故也。元长作诗以别云:“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东风。如今去逐它人手,谁复尊前念老翁。”初,元长之窜也,道中市食饮之类,问知蔡氏,皆不肯售。至于诟骂,无所不道。州县吏为驱逐之,稍怠。元长轿中独叹曰:“京失人心,一至于此。”至潭州,作词曰:“八十一年佳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廷几度宣麻。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日事也。”后数日卒。门人吕川卞老醵钱葬之,为作墓志,乃曰:“天宝之末,姚、宋何罪”云。②
有写其“怨恨而死”者,如宋话本《宣和遗事》后集之《蔡京死于潭州》云:
蔡京责授秘书监,分司南京,寻移德安府衡州安置。正言崔鶠言:“贼臣蔡京奸邪之术,大类王莽,收天下奸邪之士以为腹心,遂致盗贼蜂起,夷狄动华,宗庙神灵,为之震骇。”遂窜蔡京儋州编置,及其子孙三十三人,并编管远恶州军。在后,蔡京量移至潭州。那时,使臣吴信押送。信为人小心,事京尤谨。京感旧泣下;尝独饮,命信对坐,作小词自述云。《西江月》:“八十衰年初谢,三千里外无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遥望神京泣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番成梦话。”蔡京居月余,怨恨而死。年八十。③
而《宋史》卷四百七十二《蔡京列传》似乎并没有采用上述二说,只是如此载道:
钦宗即位,边遽日急,京尽室南下,为自全计。天下罪京为六贼之首,侍御史孙觌等始极疏其奸恶,乃以秘书监分司南京,连贬崇信、庆远军节度副使,衡州安置,又徙韶、儋二州。行至潭州死,年八十。④
产生于元明之际的《水浒传》并没有出现蔡京的结局描写,主要是因为《水浒传》描写的是宋徽宗时的故事,没有涉及宋钦宗即位。生发于《水浒传》的《金瓶梅》虽涉及钦宗即位,但仍然没有描写蔡京的结局。然而,作为《水浒传》《金瓶梅》的续书,《后水浒传》《水浒后传》《续金瓶梅》等,随着时代背景向后位移,均出现了蔡京的结局描写。不过,并没有出现上文所述的“穷饿而死”“怨恨而死”等结局情节,而是各自施展想象力,或设置为转世后遭剖腹而死,或设置为饮鸩酒而死,或设置为在阴司受审等。其中《后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描写了由蔡京转世的贺省在九曲岭被杨幺等擒获后,遭剖腹而死。过程大致是这样的:由李逵转世的马霳将剥得赤条条的贺省“拴在庭柱上,抡着板刀,向他胸腹只喀嚓声,直割到底,一时腹破肠出”,又叫人“取了一个瓦盆,接了半盆鲜血,又割了几十大块,一手托盆,一手托肉”,分给将士吃喝。作者对贺省结局的描写,实际反映了其对蔡京的痛恨。《水浒后传》第二十七回描写了开封府马头军叶茂押解蔡京、蔡攸、高俅、童贯等四人往儋州,经河南中牟县时遇见燕青、李应等人,这些后梁山好汉们效仿宋廷用毒酒鸩死宋江、卢俊义等人之法,亦用毒酒鸩死四贼,“那蔡京等四人七窍流血,死于地下。众好汉拍手称快,互相庆贺。李应叫把尸骸拖出城外,任从乌啄狼餐”。曾经飞扬跋扈的蔡京,如今得到如此可悲的下场。《续金瓶梅》并没有过多地描写蔡京在阳间的结局,却在第七回描写了他在阴司受审的经过:
阎罗依旧上座,只见傍立二判各将大簿十余册捧来细看,有两个时辰,但见阎罗咬牙切齿,睁目张须,把那生铁脸一变,大骂:“误国神奸,尔辈贪功害国,祸及生民,万剐不尽!”……先问童贯妄开边功一案。……又问蔡京谄佞误国一案、蔡攸倾父夺权一案,高俅、王黼、杨戬各人惧卖官通贿、佞主蔽贤,案案相同,阎罗问了一遍。蔡京才要分辨,把业镜抬来一照,六个贼臣昏夜私谋、欺君误国的事,件件图出真形,如刻的印板相似,那敢不承!一一俱画了招,甘伏其辜,不劳动刑。批在泰杀宫,曹官细审定罪。⑤
如果将清初遗民小说与明以前的史书、笔记及话本对蔡京的结局描述进行比较,我们会发现,前者更具文学色彩,而后者更具现实色彩。如《挥麈后录》《宣和遗事》均涉及蔡京的诗歌创作,这一点与真实的蔡京是相吻合的。宋人陈严肖《庚溪诗话》卷下载云:
蔡攸既与王黼、童贯兴燕山之役,攸父京以诗寄攸曰:“老懒身心不自由,封书寄与泪横流。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征涂合少休。目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深愁。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徽庙闻之,命邓珙索之,京即录以进呈。上读之,徐曰:“好改作‘六月王师好少休’也。”盖时白沟报不捷,故有是语。观京此语,亦深知是役之非也,何不早纳忠于吾君,而力止其子行,及此始以诗讽,何太晚也!⑥
而遗民小说对蔡京诗歌创作几乎未曾提及,主要集中于他的罪恶与结局描写,特别是结局描写。从上述三部小说对蔡京的结局描写,我们可以看出,有的描写颇具血腥,如其遭剖腹而死;有的描写并无新意,如其饮鸩而死;甚至有的描写,很是荒诞,如其在阴司受审。然而,这种描写无疑文学色彩更为浓厚。同时,如果将这些描写与明末时期的阉党专权误国的现实联系起来,我们明显感受到作者在借历史人物暗喻明末人物。对他们不得善终的描写,既是作者对这些专权误者的痛恨情感的一种宣泄,又是对他们误国误民的一种诅咒,更是对明亡的一种痛心。
二、忠心故国者铁铉的鬼雄之死
铁铉(1366-1402),字鼎石,河南邓州人。他是明初建文时一位抗击靖难之师的著名将领,建文四年(1402)兵败被俘,最后遭燕王磔刑而死。明人笔记记载铁铉的结局,大多较为简略,且大同小异,笔者在此选取几位明人笔记以观其概。黄佐《革除遗事》卷一“铁铉”条载:
太宗践祚,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乃辟分其体,至死骂方已。壬午十月十七日也。时年三十七。⑦
宋端仪《立斋闲录》卷二载:
及(文庙)过江登位,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碎分其体,至死骂名方已。⑧
祝允明《野记》卷二载:
铁铉,字鼎石,为山东布政。靖难兵攻城,铉固守不下。帝即位,致之来,不屈,终不面天颜,遂劓刖剺面,支解躯体,至死詈不绝。⑨
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八之“铁铉”条载:
建文朝铁铉为山东布政,抗御靖难师甚力。文皇即位,擒至阙下,反背立庭中,令其回一顾,不可;去其耳鼻,亦不顾。碎分其体,至死骂不绝口。⑩
上述明人笔记记载铁铉结局时有这样几个细节是大致相同的:1.铁铉自始至终背对燕王;2.燕王割其耳鼻;3.遭肢解而死;4.至死骂不绝口。这些与《明史·铁铉列传》所载大致相同:“燕王即皇帝位,执之至,反背坐廷中嫚骂。令其一回顾,终不可,遂磔于市,年三十七。”
清初遗民小说在描写铁铉结局时,显然比上述笔记与史书所载要丰富得多。《续英烈传》第三十回描写铁铉与燕王对话道:
永乐君道:“为君自有天命,天命在朕,人岂能违?当日济南铁闸,不过成汝今日之死,于朕何伤?”铁铉道:“人谁不死?死于忠,快心事也,胜于篡逆而生多矣!”因昂然反背立庭中,永乐令其转面反顾,铁铉不肯,道:“无面目对篡逆也!”永乐大怒,令人去其耳鼻。铉亦不顾,永乐愈怒,复令人碎分其体。铉至死骂不绝口。
如果说《续英烈传》在描写铁铉结局时,仅在史实的基础上稍增对话细节,那么《女仙外史》在描写铁铉结局时则增添了更为令人震憾的情节。小说第二十二回描写道:
(铁铉痛骂之后)燕王大怒,令割公之耳鼻,以火灸之,纳公口中,叱曰:“此味甘否?”公厉声曰:“忠臣血肉,流芳千古,有何不甘?”寸磔至死,犹喃喃骂不绝口。燕王痛忿已极,令舁大镬至,熬油数斛,投公尸于其中,顷刻如煤炭。呼卫士导之朝上,而尸转辗向外,终不向内,数十人各用铁棒四面夹持之,尸才面北。王笑而詈曰:“尔今亦朝向我耶?”语未毕,公尸焱然跃起,滚油蹙沸数丈,直溅龙衣,诸内侍手皆糜烂,弃棒而走。公尸仍然反背如故。有顷,侍卫二十余人咸吐鲜血,毙于殿上。群臣莫不畏怖,共请埋之。燕王叱退,令将焦尸投入粪窖。
铁铉这种“死亦为鬼雄”的情节,不禁使人想起这两部小说对另一位逊国之臣——景清的结局描写。景清在身着绯衣刺杀燕王未遂后,《续英烈传》第三十回描写道:“永乐大怒,命擒出剥皮,实以草,系于城楼上。一日,永乐驾过之,忽索断,景清之皮,坠于驾前,行三步为犯驾状。其神遂入殿庭为厉,永乐愈怒,命族诛之,并籍其乡。”《女仙外史》第二十二回亦描写道:“王大惭大怒,立命将公剥皮揎草,以索系于长安门,碎剐骨肉,投之溷厕。……越日,燕王过长安门,顾所系之皮,宛似人形,笑而诟曰:‘汝犹能刺朕耶?’言未毕,公之朽皮,顿然跃起,绳亦挣断,奋趋数步,直搏燕王。王大惊,左右以金瓜乱捶之。”这些令人震憾的故事情节,一方面表现了逊国之臣对建文帝的忠诚,另一方面又表现了作者对“篡国者”极端蔑视的态度。如果将这些故事情节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联系起来,我们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作者在描写这些情节时,是有所指向的。换言之,作者一方面在表达对亡明的眷念,另一方面在表达对清廷的蔑视。
总之,清初遗民小说中的忠臣义士的结局描写,作家一方面依据了一定的史实,另一方面又倾注自己的遗民情感,从而更加突出这些忠臣义士身上具有的非凡的英豪气概。
三、篡国追随者姚广孝的不得善终
姚广孝(1335-1418),名道衍,字斯道,长洲(今苏州)人。“事道士席应真,得其阴阳术数之学”。朱棣举“靖难之役”,延其为军师。“成祖即位,授道衍僧录司左善世”。永乐十六年(1418),卒于北京庆寿寺,年八十有四。清初遗民小说对姚广孝的结局描写主要集中在《女仙外史》第八十七、八十八回。其中第八十七回描写了姚广孝遭寡居姑苏的亲姊的詈骂、樵夫利斧的砍杀、农夫铁锄的击打。第八十八回描写了姚广孝在杭州遭一不明真相的小官的殴打,最后详细描写了其命丧嘉兴府崇德县女儿亭:
典史已放了手,说时迟,做时快,(和尚)赳然又转身,刚与道衍只离五尺。将手擎的包裹劈面掼去,踏进一步,身子和禅杖就地滚进,如风掣一般横扫过去,便是金刚的脚骨也禁不起藤裹熟铜的禅杖,道衍顿时仆地。和尚捩过右脚,照道衍的腰肋,使个反踢之势,毂辘滚下河涯,扑通堕入水内。……知县即令人捞起姚少师尸首,仍安置在御船内,一面飞报各上司转奏,一面整备桫木棺椁,暂为殡殓,沿途官员护丧前行。
而《明史·姚广孝列传》对姚广孝的晚年生活及生命的终结,作如是记载道:
(永乐)十六年三月入觐,年八十有四矣,病甚,不能朝,仍居庆寿寺。车驾临视者再,语甚欢,赐以金唾壶,问所欲言。广孝曰:“僧溥洽系久,愿赦之。”溥洽者,建文主录僧也。……至是,帝以广孝言,即命出之。广孝顿首谢。寻卒。……(广孝)晚著《道馀录》,颇毁先儒,识者鄙焉。其至长洲,候同产姊,姊不纳。访其友王宾,宾亦不见,但遥语曰:“和尚误矣,和尚误矣。”复往见姊。姊詈之。广孝惘然。
通过以上小说描写与史书记载的比较,我们发现小说所描写的姚广孝遭亲姊詈骂的情节是于史有据的,但小说家显然增加了姚广孝与亲姊的对话描写,并增加了四位老叟的冷嘲热讽描写。这些描写明显植入作者了对姚广孝这样一位追随“篡国者”的不满情绪,并试图让读者感染这种不满情绪。而《女仙外史》对姚广孝生命终结于嘉兴府崇德县女儿亭的描写,更是一种大胆的想象。但这种想象并非凭空杜撰,也是有一定依据的。我们从上述《明史》所载可以看出,姚广孝在所谓功成名就后,回归故里时,并不受人欢迎,从“姊不纳”“姊詈之”,友王宾“亦不见”可窥之。另外,当时及之后的民众普遍对建文逊国抱同情之心,而对成祖及臣僚持毁谤之意,诚如王崇武在《明靖难史事考证稿》中所云:
惠帝故事,以本身之凄哀,故其传布社会,亦深入人心。此物语遂由简单变复杂,由模糊变清晰,由历受压迫,变为迭次报复。时历二百馀年,流寇巨酋李自成犹假此以为倡乱口号,明遗民李清、张怡等复深信国变之故为惠帝复仇。迄今边区荒远,尚有自托为惠帝后裔者。而凡尽节诸人之子孙,并得保全荣显。反之,成祖及其臣僚则尽遭谤辱,传说虽与史实无关,然可以考见其发展演变之方式,且可见民间之正义与同情,亦有其不可磨灭者也。
正是由于这种民意的存在以及明清之际的变故,小说家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并将自己的遗民情怀寄寓其中。所以,姚广孝不得善终的结局既是清初民意的一种体现,又是作者对清初统治者不满的一种曲折表达。
四、篡国者李自成的三种死法
李自成在“清初剿闯小说”中有不同的结局描写。《剿闯小说》第十回叙李自成受吴三桂箭伤后,其集团内部又出现内讧,李岩、李牟二将被杀,“闯贼拔营西去,自是贼中将相,各怀异志,军士皆离心思叛矣”。小说并没有具体交待李自成的最终结局。而作为“以稍前西吴懒道人《剿闯通俗小说》为蓝本”的《新世弘勋》(亦作《新世鸿勋》),则增加了李自成的结局描写:却说李自成刀伤还未得全愈,不能跨马迎敌……其余贼众,见势衰力败,敌兵强胜,锋不可当,因此各无斗志,都四散奔逃,还有一半前来投降归顺,随把贼首李自成并贼党牛金星、刘崇文、宋献策等共三十六人,缚解军前,献功赎罪。吴将军与众将官无不回嗔作喜,即将逆犯诸人,分别首从,就在军前,李自成碎剐三日,其余一概凌迟处死,那时奏捷班师。
《樵史通俗演义》第四十回描写了李自成在被吴三桂杀败后,逃往黔阳(今属湖南省)罗公山。在行营中,由于李自成纵欲过度并精神恍惚而病倒,其侄儿李过与其妻窦氏出现乱伦,最后李自成被“气死”。小说描写道:
忽一日,李过进行宫,见他沉沉睡去,便偷空搂了窦后,做起亲亲来。李自成在帐子里忽然看见,叫唤起来道:“为何咱的老婆,个个要偷人的!结发老婆偷了汉子被咱杀了,邢氏跟了高杰走了。你如今堂堂皇后,又想偷侄子么!气杀我了!气杀我了!”李过慌了,往外飞跑。李自成唧唧哝哝了一会,病势越重了。那深山里面乱离时节,那里去寻好太医调治?到了三更时分,忽然大叫道:“我的皇帝爷嗄!饶了我罢!饶了我罢!”身子跳了几跳,眼睛睁了几睁,竟呜呼哀哉死了。
《铁冠图》第五十回描写了李自成兵败逃往武昌府罗公山时,被村民剁杀而死:
李闯一头想,一头行,不觉行到玄帝庙前,遂下马入庙视看。看见有中元圣帝像,塑得怒目睁眉,威严凛凛,即拜叩于阶上……禀祝一番。正欲抽身而起,霎时一阵头昏眼花,双脚软屈,似有神物击背一般。当先庙内众乡民见他从外而入,生得剑眉虎目,颧骨高露,头带雁翅金盔,身穿锁龙金甲,手持画戟,腰插铜鞭,状貌怪异,踪迹可疑。众人正在围看,忽见他仆倒在地,众百姓将他拿住,牵出庙外荒地,捆绑起来。正欲审问他来历,一时喧传起来,聚集满山百姓,各执兵器齐集。内有一个新迁来住的少年,从人丛中走出来一看,认得李闯,系前时逼死他母亲的仇人,就对众人说知。众人齐声怒骂,霎时间刀枪如雨,立刻将闯贼剁为肉酱。
上述李自成结局描写涉及了其两个死亡地点:一是黔阳罗公山(《樵史通俗演义》),二是武昌府罗公山(《铁冠图》)。其实,史界关于李自成死亡地点亦颇多争议,金毓黻等《关于大顺军领袖李自成被害地点的考证》对此作了较为详细的梳理与考辨,并断定:“李自成殉难地点是通山九宫山,不是通城九宫山。”此说基本上为史界所接受。另外,湖南李自成归宿研究会编《李自成禅隐夹山考实》(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中多位学人,如熊超群、石珍、丘朔、鞠盛、穆长青等,据史载李自成自号“奉天倡义大元帅”及石门(今属湖南省)夹山发现的文物等,推定出李自成兵败后禅隐夹山寺,并卒于是地。经过上述梳理,我们发现《樵史通俗演义》中李自成的死亡地点系传闻所致,而《铁冠图》中的地点则更接近史界所认定的通山九宫山。
史家在李自成死亡地点问题上颇有争议,但在记述其最终结局上却并无大的区别,大多述其为村民所击杀而死,如《明史纪事本末》载:
自成以数十骑突走村落中求食,村民皆筑堡自守,合围伐鼓共击之。自成麾左右格斗,皆陷于淖。众击之,人马俱毙,村民不知为自成也。截其首献(何)腾蛟,验之左胪伤镞,始知为自成。
再如《绥寇纪略》载:
自成止以二十骑殿,又呵其二十骑止于山下,而自以单骑登山,入庙见帝像伏谒,若有物击之者,不能起。村人疑以为劫盗,取所荷锸碎其首,既毙,而腰下见金印,且有非常衣服,大骇,从山后逃去。二十骑久不出,迹而求之,则已血肉臠分矣。
又如《明史》载:
(顺治二年)秋九月,自成留李过守寨,自率二十骑略食山中。为村民所困,不能脱,遂缢死。或曰村民方筑堡,见贼少,争前击之,人马俱陷泥淖中,自成脑中死。
与史书记载相比较,小说家在描写李自成结局时,则要丰富得多,包括了“剐死”“气死”“剁死”三种。除“剁死”于史有据外,其余均为小说家所虚构。即使是“剁死”,小说亦增加了诸多虚构情节,如李自成被村民抓住审问并被一仇家少年认出等。这些虚构性的描写,实际上反映小说家对李自成乃至明末农民起义的态度。我们知道,农民起义在正史当中,多为贬斥的对象,《明史》还特设《流贼传》以载之,而一般士人亦对起义者斥之为“寇”,呼之为“贼”,诚如栾星在《〈樵史通俗演义〉赘笔》中所云:“需要说明的,视李自成为农民起义领袖是近代的事,在著者那个时代,虽然不乏清醒之士也把同情心置诸不堪命的农民一边,但君臣之防未替,包括清初大师,亦无不斥之为‘寇’,呼之为‘贼’的。本书著者自然未跳出这个圈子。善读书者是不必以此为忌的。”针对长达近二十年的李自成起义造成的社会动荡、生灵涂炭,特别是崇祯自缢及大顺取代大明,作为由明入清的士人,小说家无法压抑自己对李自成的不满与愤怒,常常发挥各自的想象,特别是在处理李自成结局上找到了突破点,创设了史家不能发挥的情节。
综上所述,通过以上对清初遗民小说中不同类型人物结局描写的梳理,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遗民小说作家,无论是依据史实增加相应情节,还是改造史实、添加虚构,或者对前人小说中故事情节进行改造与增删,但他们创作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表明自己遗民心态,表达自己的遗民情怀。
注释:
① 参见拙作《〈樵史通俗演义〉与农民起义》,《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4期。
② [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八,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85页。
③ [宋]不题撰人《宣和遗事》后集之《蔡京死于潭州》,《丛书集成初编》第3889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5-66页。
④ [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七十二《奸臣二·蔡京列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727页。
⑤ [清]紫阳道人编《续金瓶梅》,《古本小说集成》据顺治十七年(1660)原刻本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2-174页。
⑥ [宋]陈严肖《庚溪诗话》卷下,《丛书集成初编》第2252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13页。
⑦ [明]黄佐《革除遗事》卷一“铁铉”条,《续修四库全书》第43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12页。
⑧ [明]宋端仪《立斋闲录》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16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85页。
⑨ [明]祝允明《野记》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40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24页。
⑩ [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八之“铁铉”条,《续修四库全书》第119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清初遗民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6BZW069)、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宜昌古代小说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5D011)阶段性成果。
杨剑兵(1970—),男,安徽桐城人,文学博士,井冈山大学庐陵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小说戏曲、宋元明清文学研究;郁玉英(1973—),女,江西萍乡人,文学博士,井冈山大学庐陵文化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为词学、唐宋文学研究。
徐永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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