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香国色自相因,芳草美人原合并
——燕梦卿形象文化渊源的互文性审视·汪
泽
宁稼雨·以互文性视角审视燕梦卿形象,可突破单一作品研究的时空局限,梳理《林兰香》与前代、同时乃至后世文本的联系,为其呈现找寻历史与现实的多重文化依据:文本层面以“兰”涵射其神情气貌,以“金谷”、“缇萦”寓其节孝美德,以“萧后”鉴其才女悲剧;文化层面追溯出天人哲学统摄下兰文化的流变脉络、家国一体与男女同构的思维理念;主体层面考虑到现实背景、文化历史影响下作者创作及读者接受的知性作用。在互文性视角的观照下,这一形象融合了对封建家族女性真实命运的关怀思考,纵深层次传统文化的累积归结以及明末清初横向语境下男性文人的自我反观。
燕梦卿 《林兰香》 互文性 文化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章回小说《林兰香》受到关注以来,对燕梦卿形象的研究虽未若林黛玉、薛宝钗等经典人物一般浩如烟海,亦可称小有规模,涉及到命运悲剧、性别角色、思想归属、人格精神等诸多方面。本文以互文性视角审视这一形象,突破单一作品研究的时空局限,梳理《林兰香》与前代、同时乃至后世文本的联系,为燕梦卿形象的呈现找寻历史与现实的多重文化依据。
互文性,或被译为“文本间性”;按照当代法国文艺学家克里斯蒂娃的观点,“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在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批评实践中,我们不妨参考陈洪先生的“广义互文”概念,将相同意象语汇、典故关联、情节点化等统归入互文范畴。具体而言,笔者分文本、文化、主体三个层面予以归纳分析。
一、文本的显性层面
互文性视角着重于挖掘一个确定文本与存在其中的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以所涉文本内涵参与该文本意义的生成。文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及直接引用的语汇是文际关系最明显的反映,故而本文将“兰”“金谷园”“缇萦”“萧后”等作为文本显性层面的互文依据。(一)兰
“兰”以各种直接间接、或实或虚的形式贯穿《林兰香》始终,服务于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第一回中,作者现身说法,解释小说命名原由:
林者何?林云屏也。其枝繁杂,其叶茂密,势足以蔽兰之色,掩兰之香,故先于兰而为首。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姞梦兰之意。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故次于林而为二。香者何?任香儿也。其色娇柔,足以夺兰之色。其香霏微,足以混兰之香。故下于兰而为三。……然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有时感自外至,有时忧从中来,使不设一排遣之法,倘一旦雪冷霜寒,则兰也不空与艾萧同腐也哉!……故睹九畹之良田,宿根尚在,国香不泯。
《左传·宣公三年》叙郑文公妾燕姞梦天使赠兰,得幸生子,名之曰兰,即郑穆公;后穆公有疾,刈兰而卒。小说以此隐括主人公姓名,将“兰”作为其命运图腾。燕梦卿母姓郑氏,二弟子知、子慧谐音“芝”“蕙”俱为兰之别称,侍婢名春畹、春栏、猗猗等,或指艺兰、护兰之所,或状兰之本色。
“林”“香”于“兰”的“掩蔽”“混夺”针对燕梦卿的婚姻悲剧。梦卿为御史燕玉之女,幼受泗国公支孙耿朗之聘;燕玉陷入科场之案,梦卿乞代父罪没名掖庭,耿朗改娶林云屏为妻。至罪名平反,梦卿依旧嫁入耿府,居林氏之次。“兰不为深林而不芳”化自《孔子家语》:“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败节。”赋予梦卿身居逆境不改持守的儒家君子人格。相传孔子亦曾作《猗兰操》:“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云。”小说中任香儿即以“小草”“柔茅”为喻。第六回有回前诗“幽芳何日沾霖雨,小草先经茁茁肥”,指香儿先于梦卿入耿府为妾,以媚色取悦耿朗,谗害梦卿。
“艾萧”“九畹”典出《离骚》。兰作为灵淑、美好、高洁的象征,于屈赋中频繁出现。燕梦卿形象在拟喻于兰的同时内化了屈原人格,其名门望族的清贵出身、才色兼俱的芳华内质、分春帝台的宏伟抱负、立德秉义的执著追求乃至冷遇与重病中明妆雅服的持守,可使人联想到灵均的内美修能、政治理想、初服之志,其生命困境亦可由《史记》对屈子的评价“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加以概括。《离骚》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本抒兰蕙变质之幽愤,小说则暗示梦卿枉有芳兰之质,被夫主视同艾萧。“滋兰九畹”表现灵均化育贤才的不懈努力,《林兰香》则敷演梦卿托孤于贤媵田春畹,教之续修其德,完成孝慈、规夫、训子的家族使命。春畹作为国香“后身”,与梦卿年貌、才德相仿,实为二位一体。
除象征主人公品德命运、统摄整体构思之外,“兰”也深入细节。如第七回叙梦卿婚前以兰花簪题诗结缘爱娘、耿朗,十五回写其居所九畹轩香兰四绕;二十七回中秋家宴,侍婢青裳弹唱东汉张衡《怨篇》,以咏兰鸣不平之辞暗伏梦卿美而见弃;二十五回、三十回任香儿、平彩云逐弃受诬获罪的婢女采萧、采艾,二人被换至燕梦卿处,寓兰与萧艾同腐之意;三十五回梦卿将死,梦见幽兰被树木掩蔽,兰香被柔茅混夺,后化为乌有。
(二)金谷、缇萦
作为梨园剧目,“金谷”“缇萦”并列出现于《林兰香》第一回与六十三回。前者是耿燕定婚作贺之际所搬演的历史故事,后者则是时过境迁以后旁人对梦卿生平及耿府盛衰的概述总结。前朝故实有预叙、类比小说情节与人物形象的作用,在首尾呼应中,历史故事与梦卿事迹的互文关系也得以强化。
“金谷”意象主题昭示出耿府“繁华事散逐香尘”的苍凉结局,其所包含的绿珠与翔风故事亦可与燕梦卿的品行命运形成参照。
(《喻世明言·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当然,显扬女子是明末以来人情小说的普遍风尚。但在《平山冷燕》《玉娇梨》诸作中,才子虽才华智识难胜佳人,仍不失为佳人之良配,而《林兰香》却将男主人公演为庸愦狭隘之辈,或与缇萦故事原型中包含的扬女抑男倾向不无关联。
(三)萧后
《焚椒录》中,萧后工书好诗,善琵琶,作《回心院》词,伶官赵惟一能奏之。宫婢单登无与争能,且因出身叛家被遣职别院,遂心怀嫉恨,谤萧后与惟一有私。耶律乙辛恨萧家对己不恭,勾结单登,承《十香》淫词与后,乞其手书。萧后应允,又题《怀古》一首居尾。乙辛得书,作《奏懿德皇后私伶官疏》,并呈道宗;称《怀古》藏“赵”“惟”“一”三字,为后心中所怀。道宗性偏疑忌,怒诘萧后,后百口莫辩,被敕自尽。
《林兰香》叙燕、林、宣、耿诸家出城扫墓,宣爱娘隐名作诗壁上。诗为燕梦卿所见,亦隐名以兰花簪题壁和之,后又自悔孟浪,而遗簪恰被耿朗拾得。燕、宣将归耿朗为妾,林云屏道破此事,以为佳话。然香儿妒之,谓题壁遗簪有嫌轻薄,耿朗遂生裁抑梦卿之心。既入耿府,梦卿才华受到众人爱慕,婢女采芣请其书爱娘所吟闺情诗于折扇之上。后该扇流落至耿朗族弟耿服之手,耿服不知书者,爱其诗字随身携带。耿朗识得笔迹,见而疑之,香儿暗中挑拨,称或为梦卿所赠。耿朗更为疏远梦卿,梦卿因其事暗昧保持沉默,以不弄笔墨自赎,后抑郁而终。
萧后之“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同样笼罩着屈原的影子,但除此以外还有另一层意蕴深契《林兰香》题旨,即才女薄命。王鼎谓萧后“取祸者有三,曰‘好音乐’与‘能诗’‘善书’”;《林兰香》作者则通过题壁遗簪、书扇留疑两个偶然事件,揭示出封建才女所面临的必然困境:夫权的裁抑,同辈的排挤,乃至个人的矛盾。在诗书以外,维系国祚家风的进谏规劝更能为主流意识认可,是贤后、贤妻按照礼教标准塑造自身的需要,亦能满足萧、燕表现独立精神与才智卓识的内在渴望,故二人乐于为之。但道德幻想与世俗现实的抵牾却是始料未及的,以才德治国齐家而徒遭厌弃,无关要旨的诗书技艺更成为宵小之徒攻其妇德有亏的力证,从而加速了悲剧的发生。
二、文化的隐性层面
《林兰香》作者以象征君子人格的幽兰涵射主人公神情气貌,以金谷堕楼、缇萦救父寓其节孝美德,以萧后史事鉴其才女悲剧——笔者仅仅通过小说提纲挈领处的语言信息,对铸造装点这一形象的前代材料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辨取拾摭,事实上影响燕梦卿形象生成的因子或许是无量数的。就上述几个基本点而言,也应置于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的宏观背景下,即由文本互文延展到相对隐性的文化互文。(一)天人哲学统摄下的兰文化
燕梦卿的“国香”之喻建立在天人一体的美学观念之上。古人致力于挖掘自然万物与人类生命形态、情感道德的同一性,《荀子》有“比德”说,屈原则创立了“香草美人”的抒情传统;受此沾溉,植物与人、花卉与女性的相互拟喻成为各体文学作品中的寻常现象。花卉意象在以色、香等自然物性美化人物的同时,也被投射上各种具有人文色彩的精神品格,使文学作品呈现出即花即人、浑融合一的美学效果。
同类诗作还有元代张简《幽兰题姚节妇金氏传后》、明代汪舜民《兰竹篇美率滨程贞妇汪氏》、清代李绂《幽兰诗为何贞女赋也》、陶方琦《贞兰篇为衡山谭烈妇赋也》等等。在与命途坎懔之贞节烈女同篇昭传的过程中,兰意象突出了礼教色彩,孤贞、哀静、凄婉的悲剧内涵也愈加深入人心。
与此一脉相承,清代诸多小说戏曲皆有淑女节妇与兰比德的叙事倾向。白话小说如《红楼梦》《镜花缘》《兰花梦》《海上尘天影》,文言小说如《花仙传》《香畹楼忆语》《痴兰院主》,戏曲如《空谷香》《香祖楼》《兰桂仙》,等等。相关人物多以谪仙身份出现,集才、德、貌于一身,然均薄命早夭;作者用“兰”比附、称赏美好才德的同时,又借其宿命阐发种种悲凉的解悟,俱可视为文学人物与兰文化互文的例证。
(二)家国一体与男女同构
(刘宋·鲍照《代白头吟》)
(唐·白居易《续古诗》)
(唐·白居易《太行路》)
在文学传统与文化历史的多维空间中,同燕梦卿形象构成互文意义的语词、典故、文本于内蕴上也并非各自孤立,而是相互涵映、水乳交融。兰被赋予了神圣灵明、悲婉崇高的人格精神,又成为贤人君子、美人节妇的象征;贞姬淑女与忠臣孝子异质同构,其贞孝节义的种种品德往往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美而见弃的生命困境中得以突显,弃妇逐臣的情感共鸣遂更加强烈。燕梦卿作为小说家精心塑造的人物形象,其绝美才行与悲剧命运超越了具体时代、身份、性别的局限,能引起读者关于经典忠臣义士、才媛淑姬的互文性联想。在中国古代君子运蹇、红粉时乖的普泛化背景下,其文化血脉有无限延伸的可能性。
三、主体的知性层面
创作和接受文本的双方都是制造互文性的主体。互文性视野下,包括读者、批评者在内的接受一方也是知性的存在。作者认为独出心裁的情节、人物,或亦能给读者带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前代的文本网络及文化历史中找到原型,由此突出了接受主体的能动性。对于读者和批评者而言,寻觅、揭示不同文本乃至文本与非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与其“前理解”有关。“前理解”理论由海德格尔的“理解前结构”发展而来,引入文学批评领域,包括文学、文化乃至人生阅历方面的种种先期储备。具有相关知识底蕴的读者更容易体悟到燕梦卿作为小说人物的隽永内涵,透视这一形象的文化折光。
燕梦卿形象浓缩了幽兰、金谷、缇萦、萧后等文化符号或历史原型的意涵质素,作者在人物塑造过程中有意迎合历史与现实的多重欣赏标准,又通过完美者殒身殉道的结局传达出浓重的悲剧意味。在互文性视角的体量下,这一形象释放出极深的生命价值和力量,既有对封建家族女性真实命运的关怀思考,也融合了纵深层次传统文化的累积归结,以及横向语境下男性文人的自我反观。
注释:① 本文标题化用清代戴永植为蒋士铨传奇《空谷香》所作题词,见[清]蒋士铨撰,周妙中点校《蒋士铨戏曲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38页。
② 如吴存存《道学思想与燕梦卿悲剧——读〈林兰香〉随笔》,《明清小说研究》1988年第3期;聂春艳《性别角色转换与文本深层内涵——解读〈林兰香〉》,《南开学报》1998年第5期;蔡美云《〈林兰香〉与中国士人的“弃妇”情结》,《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2期;李文静《对〈林兰香〉中燕梦卿的精神分析学解读》,《现代语文》2009年第7期,等等。
③ 王瑾《互文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⑥ 杨朝明、宋立林主编《孔子家语通解》,齐鲁书社2009年版,第244页。
(责任编辑:魏文哲)
汪泽(1988—),女,天津市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国学研究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传统文化与文学;宁稼雨(1954—),男,辽宁大连人,文学博士,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古代文言小说和文学史与文化史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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