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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景韩对第一人称叙事小说翻译的探索
·国 蕊·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第一人称叙事十分罕见,其中又以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的作品更为阙如。第一人称叙事受到文人、读者的关注要归功于晚清的翻译小说,20世纪初的沪上著名报人作家陈景韩即是热衷阅读域外第一人称小说,并积极将其译介入国内的典型代表。本文通过将陈景韩一系列的第一人称翻译小说与底本进行对照,究明陈译本在第一人称翻译中产生的“讹误”,考察陈景韩对第一人称小说的理解和接受过程;并通过对晚清报刊连载、单行本小说的爬梳得证,陈景韩是中国近代最早译介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白话小说的译者。
晚清翻译小说 日本转译 陈景韩 第一人称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的作品十分罕见,“直到晚清近代仍为传统小说乃至于叙事或抒情诗歌所阙如”①。第一人称叙事逐渐走进人们视野要归功于晚清的翻译小说。1902年,梁启超发起“小说界革命”,之后文坛掀起域外小说的翻译热潮,大量国外的第一人称小说乘势进入晚清文坛。关于晚清第一人称小说翻译的研究,目前大多集中在林纾的译作,较少论及其他译家和译本。而笔者认为,清末民初在上海主流报刊上译载了大量第一人称翻译小说的报人译家陈景韩的翻译实践,是不可忽视的研究个案。
陈景韩(1878-1965),笔名冷血、冷等,松江县(今上海)人。1899年年末至1902年年中在日本留学,归国后进入报界工作。曾先后担任《时报》《新新小说》《小说时报》《申报》等沪上主要报刊的主笔,并兼翻译和创作小说,译、著作品颇丰,是20世纪初有相当人气和影响力的报人小说家和翻译家。近年来,陈景韩的文学翻译、创作活动逐渐受到学界瞩目,研究者从启蒙意识、翻译小说底本查证等不同角度对其译作及在文学史上的意义进行探讨和爬梳。而迄今为止,从文体角度进行的研究则还处于空白状态,尤其是他在第一人称小说翻译方面进行的种种探索和尝试,尚未获得学界的重视和关注。
所以,本文拟从与诸先行研究不同的文体角度出发,对陈景韩一系列第一人称小说的翻译实践进行具体考察,究明陈景韩是怎样理解和接受第一人称小说,并最终将成熟的第一人称译作译入中国文坛的;并以此管窥,在清末民初中国文学的过渡时期,文人、读者对第一人称叙事的认知和受容过程。
一、陈景韩的第一人称翻译小说
第一人称小说是将作品中出场的某一人物设定为叙述者,以“我”为视点展开叙事。与第三人称纯客观叙事、全知全能叙事共同成为小说中常见的三种叙述模式。第一人称小说按照叙事者“我”是否为故事主人公又进而分为第一人称主角叙事和配角叙事两类。第一人称小说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本已罕见,而其中第一人称主角叙事又少之又少,正如陈平原先生所指出,“中国古代小说缺的是由‘我’讲述‘我’自己的故事,而这正是第一人称叙事的关键和魅力所在”②。在这样的文学传统下,近代早期的译者们面对西方小说中的第一人称,普遍选择更改原著的叙事手法,或将部分内容改为第三人称,或是完全以第三人称取而代之③。这一方面是对读者的第三人称小说阅读习惯的迎合,同时也是译者们为避免读者将小说中的“我”理解为译者本人的文本操作。近代中国产生过巨大影响的三部西方小说名著——政治小说《百年一觉》(1898)、侦探小说《华生包探案》(1896-1897)和言情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1899),原作都是第一人称叙事,但翻译过程中无一例外地均被改译为第三人称。那些幸而被保留了第一人称的翻译小说也绝大多数属于第一人称配角叙事,即讲述“我”的见闻,而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上,共刊登36篇第一人称叙事的外国小说译作,除雨果的《铁窗红泪记》外,其他基本上都是配角叙事”④。陈景韩十分热衷于译介第一人称小说。如后文所述,早在《铁窗红泪记》发表的前一年,陈景韩已经通过一系列的翻译实践,成功地将可称为其第一人称小说翻译探索完成之作的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白话小说《新蝶梦》译入晚清文坛。
现将其第一人称小说翻译的探索之作按时间顺序整理如下⑤。
①明日之战争:(1903/6/1、7/1、8/1、9/l)《江苏》第四期至第七期【章回体小说】栏目内连续刊登,题“法陆军大尉邓利著,冷血译”。
原作:Emile Augustin Cyprien Driant,La Guerre de demain(1888)
日译底本:厩堂散人訳《明日之戦争》(兵事新報社、明治26年(1893)2月初版)。
②游皮:(1903/7/15)时中书局,题“法西余谷著,冷血译、钮永建校”,收录于《侦探谭一》中。
原作:Victor Hugo,Choses vues1830-1846(1887)
日译底本:森田思軒訳《探偵ゆーべる》(民友社、明治22年(1889)6月)。
③食人会:(1904/8/l)《新新小说》第一年第一号,标“世界奇谈、怪异小说”,题“杜痕著,冷血译”
原作:Mark Twain,Cannibalism in The Cars(1868)
日译底本:原抱一庵訳《食人会》(《太陽》、明治36年(1903)6月1日)。
④虚无党奇话:(1904/11/1、12/1、1906/2/1、1907/10/1)《新新小说》三、四、六、十号(六、十号已在《新蝶梦》之后),标“俄国侠客谈”,题“冷血译”。
原作:Willianle Queux,Strange Tales of a Nihilist(1892)
日译底本:松居松葉訳《虚無党奇談》(東京警醒社書店、明治37(1904)年9月)。
⑤新蝶梦:(1905/10/14-11/23)《时报》上连续刊登;同年,作为“小说丛书第一集第五编”,由上海时报馆出版,标“写情小说”,题“意大利波仑著,冷译”。
原作:Marie Corelli,Vendetta! or,The Story of One Forgotten(1896)
日译底本:黑岩涙香《白发鬼》(《万朝报》、明治26(1893)年6月23日-12月29日)。
按照第一人称主角、配角的叙事方式,以及文言、白话的译入语标准对上述五部小说进行分类,可得如下结果:
1.小说前半部分为第一人称,中途转为第三人称:①明日之战争
2.第一人称配角叙事的文言小说:②游皮、③食人会
3.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的白话小说:④虚无党奇话、⑤新蝶梦
分类结果表明,陈景韩在第一人称翻译小说上的探索是呈阶段性渐次展开的。陈本人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第一人称小说翻译策略的言论,所以,探讨这些小说就需要结合晚清翻译的大背景,运用对比的方法考察陈译本及其依据的日译底本,通过分析陈译本是否存在对底本叙事人称的修改或进行了怎样的修改等翻译特征,来探究陈景韩对第一人称叙事手法的理解和把握。为便于论述,下文中将陈景韩的译本统称为“译本”,依据的日译底本称为“底本”,涉及到的小说人物、地点名称等一律统一为陈景韩译本中的译名。同时因篇幅有限,个别对比无法引用全文,仅引用与本文论题相涉的部分。
二、第一人称翻译小说的最初尝试
陈景韩的首部第一人称翻译小说是《明日之战争》,这也是他的第一部翻译小说。这是一部幻想战争小说,描写了一场发生在普鲁士和法国之间的虚构战争,叙述者“我”是法军队长,指挥法国军民作战,最终大胜普军,一雪前耻。中译本是将底本的前五回译以四回的节译,就内容而言基本上是底本的忠实翻译。然而,与日译本贯彻始终的第一人称主角叙事所不同的是,中译本第一回原封不动地爰译了底本的第一人称,但从第二回开始直到最终的第四回,译本将底本的第一人称完全改译为第三人称。人称改译通过如下三种途径完成。①将底本的第一人称“余”全部改译为“邓利”。如:
a.大尉は悠長にも緩々と大革命の歴史談を哨兵に説明する様子なれば余は大尉に耳語して(p7)(拙译:我看到大尉似要向哨兵慢慢的讲述大革命的历史,上前对其耳语道)
邓利见太尉将缓缓的向哨兵说那大革命时的历史忙上前说道(第五期p91);
b.余は比隣堡塁と通信し得ざるを如何にも遺憾のことに思ひ(p11)(拙译:与相邻堡垒无法通信,我觉得十分遗憾)
邓利见又不能用那传信灯与邻堡通信大为失望(第五期p5);
②底本第一人称主语的省略处,中译本附加上表第三人称的“邓利”,而不是“余”。
a.斯く思廻らす途端に(中略)直ち騎兵の一縦隊を発見せり是我猟騎兵第六聯隊(p20)(拙译:正在想时,忽然发现一骑兵纵队,是我猎骑兵第六联队)
邓利方在那里想,忽见(中略)有一骑兵纵队,急取千里镜一望却是自己的军队,这军队系是猎骑兵第六联队(第七期p108);
b.斯くする内に砲兵隊の中隊長は余が側に来り(p20)(拙译:正想着时,炮兵队中队长来到我的身旁)
邓利正低着头在那里想,转身来见炮兵中队长已走至面前(第七期p108);
③将底本中“余”的叙述改译为邓利的直接引语。如底本中“余”感佩于大尉殷勤恳切、待军中兵士如慈父的品行,作出如下评论。“殊に又感佩にたへざるは我中隊の兵卒は甲乙となく苟も命令の下るあれば仮令剣山湯池の中へも飛び入るべき気節を有するの一事をる”(p14)。这一部分在译本中被改成会话文。“邓利尝感激语人云,我们中队的卒无论何人奉命令,即剑山汤池亦肯飞入。太尉平日之模范有如是。”(第六期p106)
以叙述文的形式直接对人物、事件进行评论是第一人称叙事手法的特点之一,也是第三人称叙事所无法做到的,因此,陈景韩将底本的叙述文改译为邓利的直接引语。
上述三种改译使原本的第一人称完全转换成第三人称。陈景韩本人对此没留下任何解释,但考虑到同时代译者多将第一人称小说改译为第三人称的翻译现象,可推测陈的改译大概也是出于对中国小说叙事传统和时人阅读趣味的妥协。第一人称的登场和中途退场,折射出受外国小说影响的晚清译者对“新”叙事手法的探索之心与中国小说传统及读者审美习惯之间的角力。《明日之战争》的第一人称翻译虽然并不成功,但作为冷血第一人称翻译小说的最初尝试,仍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三、第一人称配角叙事的文言小说——《游皮》《食人会》
如前所述,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叙事作品非常少见,为数不多的篇目中,述见闻的配角叙事作品如唐传奇《古镜记》《聊斋志异》的《偷桃》《地震》《绛妃》以及作为第一人称小说颇为著名的《浮生六记》等又占绝大多数。所以在这种意义上说,第一人称配角叙事相对于主角叙事更易为清末的文人、读者所接受。陈景韩于《明日之战争》之后翻译的《游皮》、《食人会》都采用了记录某人向“我”讲述故事的过程及故事内容本身的叙事结构,即:A.“我”外出时遇见某人。→B.该人为“我”讲述故事。→C.“我”叙说自己的经历或体验,加以评论。小说中,旁观者“我”的出场次数较少。如《食人会》,除去小说首尾两次的必要出场外,“我”在全文中仅登场五回,小说基本是由旅客对“我”的讲述构成。而比《食人会》更有名,周作人也赞有趣⑥的小说《游皮》也是同样的叙事结构,简述《游皮》故事梗概如下。
“我”在从邮局回来的路上,遇见革命党的志士。他为“我”讲述了昔日的同伴游皮实为政府侦探混入革命党的卧底,最初受到党员同志的深信,之后因贪财好色导致身份败露的故事;在“我”与一众志士面前,游皮接受审判。
小说原著是雨果记述流放期间见闻感悟的随笔集《见闻录》中的《密探于贝尔》一篇,是真人真事的纪录。将实事纪文等同于小说的误解始于森田思轩,他的日译本上标有“侦探小说”,但在序言中又强调故事内容都是实事而非虚构,这说明森田思轩此时尚未能将小说与纪实文学明确区分开来。冷血将其译为“侦探小说”,并在序言中也强调故事的真实性,可见是直接受到了森田译本的影响。译本中有两处修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小说开端,志士向“余”讲述游皮来历的部分——游皮在码头遇见革命党领袖蒲斯,向蒲斯自我介绍。
例1:
底本:ユーベルは白髪黒髭五十歳はかりの人なり、其の面には痘痕散点せり其の貌は壮にその眼は鋭し、渠は云へり、己は嘗て学校教師たり又測量師たりと、渠はユールの地方より来れり、渠は十二月二日に追放されり渠はブラッセルに至りて、余を往き尋ねり、ブラッセルより逐はれしかば復た倫敦にゆき倫敦に在りては最もあはれを極めたる有様に暮らせり。(p4)(拙译:游皮白发黑髭,年仅五十,面上有点点痘痕,面貌强状而眼光锐,他称,自己曾是学校教师,也做过测量师,他自郁罗而来,他在12月2日被逐放,他到坡落,来访寻我,在坡落又被驱逐,遂往伦敦,在伦敦过着凄惨的生活。)
译文:(游皮—笔者)白发黑髭,年约五十岁许,面部细有麻痕,色颇壮,两眼甚锐。游皮自云,余尝为学校教师又尝为测量师,余自郁罗来,自去年十二月二日被逐,余曾至坡落,寻余谷氏,余复以坡落被逐至伦敦。
其次,是由“我”自己讲述游皮接受审判部分的例子。志士们在游皮的箱中发现了证据。
例2:
底本:一堆の紙を獲たり是れ皆な共和党の書類にて余の諸演説。(p28)(拙译:查获一堆纸,全部是共和党的文书,其中有我的各演说稿。)
译文:检之唯获乱纸一堆,为共和党之书类,中有予(余谷自称)之演说稿。(p23)
陈景韩为什么要进行这些人称的改动呢?结合上下文来分析,例1对应前文所述小说叙事结构A→B→C中的B。在这部分,小说原本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余”退到幕后,讲述亲身经历的志士成为临时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因此底本中的“余”指代的是小说作者余谷(雨果),还是现在讲述故事的亡士,抑或游皮本人,这里并不明确,容易引发读者误解。中译本将“渠”改为“余”,用直接引语替代间接引语,这样,底本中“余”模糊的指代对象“余谷”在中译本中就被明确直接地交待出来。当然,点明指代对象的方法还有将“余”改成“汝”等等,但不可否认的是陈景韩的改译也是有效的方法之一。
例2部分不再是志士的故事,而是“余”(余谷)自己的讲述。所以,这里“余”(“予”)指代“余谷”,一目了然。但译本中在人称词后附上了“余谷自称”的注释,附注无疑使译文更好理解,更便于阅读,而从中也可看出,陈景韩对读者第一人称叙事理解能力的担忧。
第一人称配角叙事是晚清第一人称翻译小说中的常见形式。晚清四大小说杂志《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上刊载的共计36篇第一人称的翻译小说中,第一人称配角叙事的有35篇。“新小说”的提倡者梁启超翻译的唯一一部第一人称小说《俄皇宫之人鬼》(1902年11月15日《新小说》第二号)也是述见闻的配角叙事。在这个意义上看,陈景韩的《游皮》《食人会》虽是第一人称,却无甚突破。不过从《游皮》对底本的两处修改中,可以管窥见陈景韩对当时读者的第一人称小说理解能力并无信心,有担忧和疑虑。
四、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的白话小说——《虚无党奇话》《新蝶梦》
陈景韩对第一人称小说的翻译尝试在《食人会》之后的《虚无党奇话》中有了显著突破。在这部以松居松叶译《虚无党奇谈》为底本的小说中,陈景韩以白话文作为译入语。而更值得关注的是,这是篇主角叙事的第一人称小说。出身于俄国犹太人家庭的“不才”⑦露仇,和父母及幼妹香妹过着锦衣玉食的幸福生活,因到了入学年纪,“不才”便离家到一所军校读书,不久父亲因得罪俄皇而被流放,不知生死;“不才”为救亲人从学校逃出,结果却同香妹双双被捕入狱,在流放西伯利亚的路上,“我”侥幸逃脱,打算隐瞒真实身份生活下去,却意外被人识破,逃跑时被虚无党党员相救,带“我”一同前往伦敦。
显而易见,“不才”讲述的不是他的见闻,别人的故事,而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是故事的主人公。如此看来,《虚无党奇话》应该是中国近代早期最早的完整的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的白话翻译小说了,而事实上并不然。底本《虚无党奇谈》的第一人称叙事中混淆着第三人称视点。如香妹避难时的容貌、母亲独自的祈祷以及香妹和警察长二人的争执等情节均在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视点之外,原本不该进入叙事范畴,所以这里显然是启用了全知全能视角。这三处与情节发展并非无关痛痒,而陈景韩在译文中将其全部删除,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译者为了保持小说第一人称叙事的纯粹;不过,出于情节需要,译本翻译了第一人称视点之外的知县与秘书官的谈话一节,这使中译本最终还是混入了一处第三人称叙事,从而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称主角叙事小说。
次年1905年10月14日至11月23日间,陈景韩于《时报》连载他的第五部第一人称翻译小说《新蝶梦》。《新蝶梦》是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的白话小说,也是《时报》刊登的第一部第一人称翻译小说。《新蝶梦》是在底本《白发鬼》109章的前15章基础上,由译者附加上新的结局,作为独立小说翻译出来的。作为主人公叙事的第一人称白话小说,《新蝶梦》比《虚无党奇话》叙事技巧更为成熟,也更能具现代文学气质。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新蝶梦》的第一人称主角叙事视角贯穿始终。小说主人公“我”出身贵族,幼时父母早亡,终日与书籍、朋友花利和爱犬为伴。同孤儿爱子结婚后,与爱子、良朋花利一起过着安逸幸福的生活;一天“我”为救病人不幸感染瘟疫而亡,在入葬的次日却于棺木中意外复生;千方百计逃出墓窟,回到家后却发现妻子早已移情别恋,和“我”的挚友花利暗有私情,“我”悲愤交加,痛不欲生⑧。这时,爱犬白虎突然一跃而出咬死花利,妻子因受惊过度也一命呜呼,爱犬代“我”复仇;“我”乃看破红尘,从此周游世界。
小说讲述“我”被妻友背叛的悲恋故事,以“我”的经历和心理描写为叙事重心,第一人称视角贯彻始终。
第二,《新蝶梦》以现代白话为译入语。最显在的例子是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译语。前文提到的底本《虚无党奇谈》中,第一人称叙述者用语为现代日语的“私”,而译本《虚无党奇话》将其译为略有古意的自称谦逊语“不才”。与此相对,《新蝶梦》底本的第一人称表现是古语的“余”,而《新蝶梦》却将其译为现代白话语的“我”,这与最初三部作品《明日之战争》《食人会》和《游皮》均将底本的第一人称“余”,原封不动的直译为“余”的现象相比来看,文白用语的变化非常显著。
另外,虽都统称为白话,但《虚无党奇话》和《新蝶梦》各自使用的白话语间也有差别。《虚无党奇话》的白话语中因混有大量的文言语汇,尚属于近代过渡时期的古白话;《新蝶梦》使用的却是与“五四”白话相比也不逊色的现代白话语言。而两者底本使用的文白语言却是完全相反的情况——《虚无党奇谈》使用白话,而《白发鬼》却是文言。所以,综合来看,以现代白话为译入语译介《新蝶梦》是陈景韩有意识的翻译行为。
第三,《新蝶梦》中附加了大量心理描写。第一人称主人公叙事以“我”为视角,可以直接描述“我”即时即刻的思想行为,所以在展现个人情感和内心体验方面有其他叙事视角所不具备的优势。底本《白发鬼》中有很多内面描写,而译本《新蝶梦》在底本基础上又额外附加了多处刻画心理感受的段落。下文以“我”发现妻友私情部分的增益为例,来对陈景韩增加的心理描写做简要考察和分析。(a)~(c)表示译本中添加段落的插入位置。
例1:
底本:一歩一歩に進み行き漸く大庭の口に至るに、(a)時しも内より聞ゆる声あり。是れ何の声、誰の声。(p40)(拙译:一步一步走至院子的大门口,(a)偶尔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谁的声音。)
译本:到了大门口幸喜那大门不尝关上,走进花园,(a)那花园里寂无人声。也不见有一个人影,再走去便到了我的房屋了。那房屋的门开着,远远的望去早望见了房屋内的灯光射在庭内,正看时忽见那灯光里有个人影儿一晃,我便心中一动,呀呀,那是我的妻邪我的妻邪,我的儿邪我的儿邪,我的好友邪我的好友邪,我想他们正在悲伤我,我却回来了。(p44)
分析:译本插入了“我”回到家中在听到人声之前,看见人影的场面及“我”的即时感受。增加的段落强调了“我”对妻儿、朋友的深厚感情和信任,也反衬出妻、友的虚伪。
例2:
底本:「オ、魏堂よ、魏堂」是だけが先づ口切りなり、何と親げなる呼方ならずや、読者定し知るならんが西洋にては何の国にても年頃の男女が互に呼逢ふには必ず様附にして其性(ママ)を呼ぶ(風俗の紹介、略)。(b)那稲が何と後の句を継かと思へば、「だがネ、魏堂、丁度好い時に波漂が死んだから好ッたけれど。」(p44)(拙译:“哎,花利啊,花利”仅以此作为话语开端,这是多么亲近的称呼啊,读者必定知道,在西方诸国,成年男女间互相称呼必要在敬语前附加其姓氏的。(b)我想那稻后面将怎样接着说,便听到“可是啊,花利,波伦死的正是时候,真好啊”。)
译本:他(妻-笔者)便叫道利哥利哥。看官⑨,他这一叫你想我伤心到怎样。你们想也知道、我欧洲的风俗(风俗の绍介、略)。(b)我听他这两个字我便如犯着死罪的人奉了斩令一般,以前所余的一些余望,一时尽绝,我的身便一时如提入冰箱里一般从心窟冷起一直冷到四肢百体,没一般不冷,我便死我早已全死。我耳内忽然又听得如奏音乐的声音道幸亏那波仑死了。(p48)
分析:插入的段落画面感和感受性很强,将“我”被一直深信深爱着的妻、友背叛的打击和绝望表现得淋漓尽致,相比底本,译本中“我”悲戚的情感被展现的更为充分,易入人心,令读者感同身受。在这个意义上说,译本较底本更感人,更惹人愤怒和同情。
例3:
底本:「(魏堂―筆者)ナアニ彼奴が(中略)自分の妻は自分をばかり愛して居て、到底他人の盗めるものでないと一人で斯極めて安心して居るのだから。」(c)此語を聞て、清きは白山の雪の如く、高きは天上の星の如しと嘗て魏堂が評したる余の妻那稲は笑みて又顰み、(略)。(p45)(拙译:花利说,“那人极其安心的以为自己的妻子就只爱自己一人,永远不会被其他人夺去的。”(c)闻此语,我那曾被花利评价清纯如白雪,高洁如天星的妻子那稻又颦又笑。)
译本:花利说(中略)他未死的时候控着你像自己的妻,是一个人独占的,不想也有今日。(c)我听着这话我倒不能再气,好笑起来了,我想天下哪有这种混帐的人,说出这般混帐的话来,我自己的妻不是一个人独占,像你这样子占了去难道倒是人情天理吗,我正在想,我又见花利那厮用手去捻他的手他便抬头起来四处一望,斜着眼对花利笑了一笑(略)。(p50)
分析:译本中此处添加了“我”对妻、友的言辞激烈的批判,向读者展现了“我”此时此刻血脉喷张、怒不可遏的激愤形象。乍看上去,“好笑起来了”略显古怪,有些不自然,实则能从反面强调“我”受到的打击程度巨甚。
上述例文说明,《新蝶梦》在心理感受的刻画上较底本额外用了许多笔墨,可见译者着力突出之心。如此重视表现“我”的内在心理感受,能够说明陈景韩对第一人称叙述方式的优势有一定程度的自觉意识。
总的来说,在第一人称主角叙事小说的译入、第一人称视角的纯粹性、现代白话语的使用以及心理描写等方面,《新蝶梦》可谓是陈景韩第一人称小说翻译实践的完成之作。《新蝶梦》小说连载后即出单行本,并一再再版,甚至远销东瀛,受到当时正在日本留学的宋教仁的关注⑩,其独特的第一人称主角叙事模式大概是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吧。
结 语
陈景韩是晚清积极引进第一人称小说的翻译家。在第一部翻译小说《明日之战争》中,他便开始了第一人称小说的翻译尝试。但是,为迎合读者趣味,小说中途被改译为第三人称,是一部失败的实验性作品。随后,陈景韩选译了当时读者更易接受的第一人称配角叙事小说《食人会》和《游皮》。而从《游皮》对底本的修改和注释中可看出,陈景韩对读者的第一人称叙事的理解能力的疑虑和担心。接下来翻译的《虚无党奇话》显示了陈景韩在第一人称小说译介方面的新突破,因为这是一部对中国近代小说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的作品。然而,由于底本叙述人称混杂,《虚无党奇话》也难以避免地译进了一处第三人称叙事,因而无法称为完整的第一人称小说。最后,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的白话翻译小说《新蝶梦》成为陈景韩第一人称小说翻译探索阶段的完成之作。第一人称视角贯彻始终,使用现代白话语使《新蝶梦》的第一人称运用非常完整,语言文体也具有现代意识;而对人物心理的着意突出,更表现出译者对第一人称叙事的理解和把握已臻成熟。《新蝶梦》充分展现了第一人称主角叙事的特点和优势,为同时代其他第一人称翻译小说望尘莫及。陈景韩在第一人称小说翻译方面的探索再现了第一人称小说在晚清当时的受容轨迹,是晚清第一人称小说翻译的缩影。
注:
①③ 刘树森《论中国近代外国小说翻译的叙事语态特征》,《外国语》1997年第5期。
②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述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页。
④ 此段论述观点参照陈平原《中国小说叙述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8-69页。另外,阎文文在博士论文《晚清报刊翻译小说研究——以八大报刊为中心》中称晚清四大小说杂志共有43篇第一人称叙事的翻译小说(详见阎文文《晚清报刊翻译小说研究——以八大报刊为中心》,华东师范大学2008年博士论文),因阎文中没列出作品名录,所以并不清楚具体所指。按笔者统计的数据,与陈平原教授的相当符合,遂此处采用陈文统计数据及相关说明。
⑤ 本文使用的陈景韩翻译小说文本中,①③④⑤为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本,②为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本;日译底本文本参照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近代数字图书馆资料,其中①②③④使用表中列举的文本,⑤使用的是连载后不久出版的单行本《情仇新传白发鬼》(扶桑堂、明治二九年)。底本信息参照《新编增补清末民初小说目录》(樽本照雄,齐鲁书社,2002年4月);《报人作家陈景韩及其小说研究》(李志梅,2005年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等先行研究。
⑥ 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附录〈关于鲁迅之二〉,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版。
⑦ 中国古代对自己的谦称,同时,也用于中国白话小说中叙述者(或拟说书人)的自称。
⑧ 日译本之后讲述“我”的一连复仇活动,而中译本从此处与原作断开,走向译者安排的结局。
⑨ 此处“看官”是底本中“读者”一词的对译语,并非话本小说中“说书人—看官”中对观/听众的称呼。
⑩ 宋教仁《宋教仁日记》,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19页。
*本文系辽宁省社科基金项目“‘多余人’类型小说与中日近代文坛的跨文化互动影响研究”(项目编号:L15CWW003),东北大学青年教师创新基金项目“日本近代通俗翻译小说在近代中国的流传与受容研究”(项目编号:02030022115001)的阶段性成果。
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胡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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