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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姑·妖精·贤妇·辣妹
——螺女在古代小说中的变身及其文化意蕴
·石麟·
摘要螺女是中国民间故事中出镜率颇高的一个艺术形象,而且,在不同时间、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传说故事中的螺女形象又不断变身,充分显示了她性格上的多姿多彩。中国古代小说史上,许多作者都写到螺女形象,有的神秘,有的淫邪,有的贤惠,有的聪慧,当然,也有辣妹子型的抗暴者。对这些形形色色的螺女形象进行综合研究,并从中挖掘出深刻而富有情味的文化内涵,是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者的一件幸事、一件趣事。
关键词古代小说螺女变身文化蕴涵
关于中国古代许许多多的“螺女”故事的文学体裁归属,严格而言是一个说不清楚的问题。从最大的层面划分,她应该属于“民间故事”。再细分,她又该属于民间故事中的“童话”。但也可以说她是一个神话、仙话、传说故事。当然,她又被“嫁”到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大家庭中。
民间故事具有集体性、口头性、变异性、匿名性、传承性、地域性等特点。它是人民大众的口头创作,完整而美妙的情节是其基本要求,这些作品中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往往随着叙述者的变化而产生着微妙的变化。童话则是充满幻想的民间故事,因此,又可称之为幻想故事。它以丰富的想象为主要特征,当然,这种想象多半又建立在充分现实化的基础之上。童话故事一般都表扬那些勤劳、勇敢、善良、宽容、公正和充满智慧的人们,所批判的对象呢?当然就是那些懒惰、怯弱、凶恶、狭隘、自私和自以为聪明其实很愚蠢的家伙。童话往往将动物、植物乃至无生命物人格化,从而,通过这些生动形象的“人物”去勾起少年儿童的心理共鸣,去引发他们丰富的审美想象力。当然,童话也可以发掘成年人乃至老年人的“童心”,让他们的心理年龄变得年轻起来,进而在一个个美丽的童话世界中暂时回到那金色而迷蒙的孩提时代。
“螺女”故事的演变过程,正好体现了这些特点。
一、天上掉下林妹妹:螺仙
从某种意义上讲,螺女的传说正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标准体现。因为中国最早的螺女本是白水素女,她是受天帝派遣从“天汉”掉到“邑下”的。这个故事见于一篇南朝小说,或谓出自《搜神记》,或谓出自《搜神后记》,今以最新辑本《搜神记》为准引录如下:谢端,晋安侯官人也。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作居,未有妻,邻人共愍念之,规为娶妇,未得。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盘馔甚丰,如有人为者。端谓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此,便往谢邻人。邻人皆曰:“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不止,后更实问,邻人笑曰:“卿以自娶妇,密着室中炊爨,而言吾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后方以鸡鸣出去,平早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中,见一少女美丽,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至瓮所视螺,但见壳。乃到灶下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来,权相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妇,自当还去。而卿今无故窃相伺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虽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今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不可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①(《搜神记·白水素女》)
这个故事有几个要点:第一,男主人公谢端是个穷苦而又勤劳的青年农民。第二,他捡到了一只田螺并蓄养在家。第三,螺女帮他烧菜弄饭。第四,谢端发现并抓住了螺女。第五,螺女自称是白水素女,乃受天帝派遣而来。第六,螺女没有嫁给谢端,但留下可以永远装满粮食的田螺壳而去。
这一则东晋时期由文人记载的螺女的故事,到唐代则由另一个文人改写。改写后的作品,以上六个要素中的有些情况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先看唐代人记述的前半段:
常州义兴县有鳏夫吴堪,少孤,无兄弟。为县吏,性恭顺。其家临荆溪,常于门前以物遮护溪水,不曾秽污。每县归,则临水看玩,敬而爱之。积数年,忽于水滨得一白螺,遂拾归,以水养。自县归,见家中饮食已备,乃食。如是十余日。然堪为邻母哀其寡独,故为之执爨,乃卑谢邻母。母曰:“何必辞,君近得佳丽修事,何谢老身。”堪曰:“无。”因问其母。母曰:“子每入县后,便见一女子,可十七八,容颜端丽,衣服轻艳,具馔讫,即却入房。”堪意疑白螺所为,乃密言于母曰:“堪明日当称入县,请于母家自隙窥之,可乎?”母曰:“可。”明旦诈出,乃见女自堪房出,入厨理爨。堪自门而入,其女遂归房不得。堪拜之,女曰:“天知君敬护泉源,力勤小职,哀君鳏独,敕余以奉媲,幸君垂悉,无致疑阻。”堪敬而谢之,自此弥将敬洽,闾里传之,颇增骇异。②(《原化记·吴堪》)
较之《搜神记》,《原化记》中螺女的故事要素有哪些变化呢?第一,男主人公由贫穷的农民变成了县吏——国家公务员。第二,螺女没有离开,而是嫁给了男主人公吴堪。除了这一头一尾之外,中间主要情节的四点基本没有变化。那么,产生变化的两点体现了什么呢?答曰:作者的自恋和媚俗心理。所谓自恋,乃是对作者自身身份的一种美好认识,体现在作品中就是有如此艳遇的不应该是一个农民,而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最好是有一官半职的知识分子。所谓媚俗,当然是迁就普通民众的心理,一个故事中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之间最好有一点艳情,让螺女嫁给男主人公得了,何必“可望而不可即”?这两种心理在作品中的体现,实在也说不上好坏。
中国古代小说史的发展往往是波澜起伏的,螺女的故事也不能例外。清代坊刊本拟话本小说集《别有香》第十五回,竟然一下子又写了两个螺女的故事。前者是一个坚贞不屈抗拒歹徒的烈女形象,后者却是个淫荡不堪的妖精形象,真正是相反相成。后者后面再说,我们不妨先看前者。
这个故事的开始很正常,与上面两个传说只有细微的不同。
先年有一人姓张,事母至孝。每日砍柴,易粟供母,寒暑无替,忽一日,母病将亡,张焚香告天,愿以身代,然修短有数,岂人代得的,其母竟以病亡,张殡殓了,哀毁骨立,饮食不进。邻人再三劝谕,方始食粥,但张□身自出砍柴,向赖母三餐炊煮,及母没了,张要亲身经历,每一举火,即想其母,未尝不恸哭,常至废餐。忽一日,进山砍柴,见路傍有螺壳一个,大如瓮,可以盛斗粟,张爱之,遂悬担头持归,挂在卧房壁上,每日早饭了出去,至暮方回,即炊煮晚膳,习以为常。偶一日归来,见锅内有热气,忙揭开一看,夜饭并下饭的小菜,悉皆齐备。③(《别有香·大螺女巧偿欢乐债》)
这里,除了将农夫改为樵夫而外,与《搜神记》中的描写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螺女与张郎做了一段时间的夫妻,并告诉张郎,她是奉“龙主”之命来给张郎烧菜弄饭并做妻子的,原因是张郎“行孝无偶”,同时又与张郎有“夙缘”。最终,在缘尽之时,螺女留下珍珠一囊,分别而去。后张郎用那些珠子聘妻成家,子孙绵延。
上述而外,古代小说中的螺女故事还有另一种形态,带有“妖气”的女人和环境。唐代小说中就有这么一种描写:
邓元佐者,颍川人也,游学于吴。好寻山水,凡有胜境,无不历览。因谒长城宰,延挹托旧,畅饮而别。将抵姑苏,误入一径,其险阻纡曲,凡十数里,莫逢人舍,但见蓬蒿而已。时日色已暝,元佐引领前望,忽见灯火,意有人家,乃寻而投之。既至,见一蜗舍,惟一女子,可年二十许。元佐乃投之曰:“余今晚至长城访别,乘醉而归,误入此道,今已侵夜,更向前道,虑为恶兽所损,幸娘子见容一宵,岂敢忘德?”女曰:“大人不在,当奈何?况又家贫,无好茵席祗侍,君子不弃,即闻命矣。”元佐馁,因舍焉。女乃严一土塌,上布软草,坐定,女子设食。元佐馁而食之,极美。女子乃就元佐而寝。元佐至明,忽觉其身卧在田中,傍有一螺,大如升子。元佐思夜来所餐之物,意甚不安,乃呕吐,视之,尽青泥也。元佐叹咤良久,不损其螺。元佐自此栖心于道门,永绝游历耳。出《集异记》。④(《太平广记》卷四百七十一)
与《搜神记·白水素女》相比,《集异记·邓元佐》中的故事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上述六个要素都不同程度被“颠覆”了。第一,男主人公邓元佐再也不是穷苦勤劳的青年农民,而是一位游学的学子;第二,邓元佐并没有捡到田螺,而是在荒郊野外遇到田螺变成的美女;第三,螺女虽然也给他提供精美的食物,但却是青泥“幻化”的;第四,发现“美女”原来是田螺乃是在第二天早上;第五,美女现形田螺后并没有变回来,当然也就更没有办法交代自己的来历;第六,螺女虽然没有嫁给邓元佐,但却“就元佐而寝”,与他做了一夜情的露水夫妻。这样一个脱胎换骨的螺女的故事,意味着在《搜神记·白水素女》的影响下,虽然有着《原化记·吴堪》那种基本继承的“正格”,但也有着《集异记·邓元佐》这样的“变格”。而“变格”之变,核心就在于仙女的“妖精化”。
然而,这仅仅只是螺女“妖精化”的开始。
二、江河湖海变相多:螺妖
在《集异记·邓元佐》的影响下,“螺”在后世小说中常常以妖精的面目出现,而且是形形色色,多种变相。一种情况螺精乃为害一方的妖孽,且看:
却说武当山扬子江中,有水螺精、马精、蜗精、篾缆精众精,见祖师在凡间,不敢作乱。闻师上天,众精于江中兴波作浪,遍害客商,怨气冲天。⑤(《北游记》第二十四回)
这样一个螺精,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与那些温柔美丽的螺仙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当然,作为妖精的“螺”也并非只是在江河湖泊中有,大海之中也有这种螺中败类:
透龙宝剑落下来,照着妖僧的颈项,咕咚的将妖僧的头砍将下来。死尸栽倒,现露原形。时长青将避法冠摘下,现出本面来,二位佳人来到近前细看,原来是个海螺,多年成精得道,神通广大,变作人形。⑥(《小八义》第九十八回)
然而,像这种极其卑劣的螺妖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螺”在水族则是充当“将士”的角色。例如:
智能变电站装配式建筑造价影响因子识别是从装配式建筑建造技术的基本内容出发,采用Pareto分析法对宁夏电网2015—2018年竣工结算的智能变电站装配式建筑在招投标阶段、结算阶段的工程量、价差异分析,识别出造价占比累计达到80%的造价影响因子主要集中在以下4个指标中:钢柱、楼板屋面板、外墙、屋面保温。则将智能变电站装配式建筑造价影响因子集合表示为:
白蛤为前队,黄蚬作左冲。蠒挥利刃奏头功,蚶奋空拳冒白刃。牡蛎粉身报主,大贝驼臂控弓。田螺滚滚犯雄锋,簇拥着中军老蚌。⑦(《型世言》第三十九回)
楚玉游于宫外,见了些水兵水将、水宫水殿。那长剑将军,是虾体曲而成精;那八卦军师,是龟头老不能伸;那铁甲大王,是螺螺身带重壳;那双戟先锋,是蟹精同步横行。真个水旅盛似百万兵!⑧(《比目鱼》第九回)
这些螺妖,有男有女,或正或邪,一般说来,属于古代小说中最普通、最无意义的螺精形象。但是,也有稍具文化意味的螺妖,如下面这位一心向道的螺中女子:
真君乃站在石上,用力一扯,石遂裂开。石至今犹在。因名为钓龙石。只见扯起一个大螺,约有二三丈高大,螺中有一女子现出,真君曰:“汝妖也!”那女子双膝跪地,告曰:“妾乃南海水侯第三女。闻尊师传得仙道,欲求指教修真之路,故乘螺舟特来相叩。”真君乃指以高盖山,可为修炼之所,且曰:“此山有苦参甘草,上有一井,汝将其药投于井中,日饮其水,久则自可成仙。”遂命女子复入螺中,用巽风一口,吹螺舟浮于水面,直到高盖山下。女子乘螺于此,其螺化为大石,至今犹在。⑨(《警世通言·旌阳宫铁树镇妖》)
这里的真君,即许旌阳,俗名许逊,他所指点的这位“螺女”严格而言只是“乘螺之女”,是“南海水侯第三女”,“乘螺舟特来相叩”,似乎本身并不是螺精或螺仙。但如果这样看问题,就有点膠柱鼓瑟了,因为本文涉及到的大量螺女,都是藏身螺中的女子,就连白水素女也是如此。故而,这位“郡主”我们也应算作“螺女”。这可是一位正面人物,她潜心向道,拜真君为师,最后终登仙籍。
与南海郡主相类似的还有一位螺精,不过他可是位雄性“巨螺”,而且是身处妖邪之中而真灵不灭的。且看他的表现:
却说此室之内,有一九头烈马,修成人体,常在八境宫殿现形,惊物左右。山邻聘请巫师,时为和解。恐人误触此怪,将室紧闭。三缄师徒在八境炼道,怪已知得,恨不能吞之。历此廿里许,有一搏龙潭,内一巨螺,炼道千年,亦能化作人形,常与潭中婆龙相善。二怪道法高妙,九头烈马频相往来。故见三缄师徒炼道于此,烈马喜甚,飞身来潭,向巨螺、婆龙言及此事。巨螺曰:“彼炼彼道,吾修吾身,同为造道之人,何容自相残贼?”……巨螺曰:“三缄奉上天命,为道祖所遣,一止一行,皆有仙真护持。噬之弗得,反自寻死路也,乌得不畏!”婆龙曰:“尔畏三缄,吾不畏之!”九头烈马曰:“如婆龙不畏,吾等今夜乘其不备噬之,可乎?”婆龙曰:“可。”二怪商议停妥,于傍晚时驾动妖风,将欲行矣。巨螺又止之曰:“是三缄也,不惟命奉上天,尔等噬之,必遭天谴,而且随身法宝亦复多多。吾不忍尔二人修道有年,一旦丧失。如其不听吾语,为彼宝物伤却,那时追悔,嗟何及乎?”婆龙不以为然,与九头烈马驱风竟去。……婆龙、烈马势不可支,刚欲飞奔入潭,早被飞龙一爪抓定婆龙,一爪抓定烈马。二怪急不能脱,忙化为细小坚石,龙爪抓之不着,方得逃入潭中。所恨遍体负伤,羞见巨螺,暗暗养好伤痕,深恨三缄入骨。⑩(《绣云阁》第八十六回)
这个巨螺,可谓身陷污泥之中而保持头脑的清清白白,因此,他可以得到善终。由此亦可见得,即便是低贱的螺妖,在灵魂深处也要“正心诚意”,而绝不可有私心杂念,更不能有淫邪歹毒的想法。说到底,这其实正是儒家思想的一种非常态表现。
前文引述的《别有香·大螺女巧偿欢乐债》中的那位坚贞不屈抗拒歹徒的烈女形象的螺仙,在那篇作品中不过是一个大大的“头回”,该篇真正的意旨则是后面那个故事。
有戚玄修、戚玄感兄弟二人,读书之暇,江边观景,见江舟之中两个美女,兄弟顿生相思情意,不料却招惹上了巨无霸的田螺女。
旋即,兄弟二人分别去多情地“乞灵”“叩问”田螺,而这位大螺女居然也就分别与兄弟二人相好:“自此后,那螺女夜间去陪玄修宿,日间去陪玄感宿。”如此一个月之后,大螺女忽然不来,兄弟二人在苦苦思念、等待之时也情不自禁地相互间将隐情说破。不料大螺女又突然出现,原来是“缘法已到”,“来奉郎君一夕之欢”,作最后告别的。于是,出现了所有螺女传说中最为淫秽的一幕:
如此描写,多么无耻,又多么无聊!这是一种披着因果报应外衣的纵欲淫乱。这种写法,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并不少见,但却传染到田螺故事之中,使得原本聪明美丽的纯情女子变成一个纵欲无度的荡妇淫娃。这是田螺故事最大的堕落,是文人的无聊情趣与市井的不良风气的浑浊结合。但是,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小说史前进的长江大河之中,既有潺潺流水,也有激流险滩,既有波光潋滟,当然也就免不了有污浊泥潭。
三、勤俭持家民间女——贤妇
以上两节中涉及的螺女,有些已经具有了民间家庭主妇的特色。然而,这种角色的动人风采真正丰满的展现则是清代章回小说《八仙得道》,这部作品中塑造的螺女形象堪称与仙姑、妖精鼎足而三的新的范型——贤妇。故事是从一个一辈子吃斋而突然想“开荤”吃田螺的老妇人开始写起的:这部作者姓名不详的《八仙得道》,堪称古代仙话传说百衲衣。该书将历史、神话、传说融为一炉,加之想象虚构,东扯西拉,却饶有趣味。书中最大的特点是作者能将神话、仙话、传说中的人和事扯到一起。尤其是对“八仙”出身的描写,更具有非常浓厚的世俗意味,甚至有的地方带有民俗特色。如第七回起叙张果老出身,第十八回起叙铁拐李出身,第二十五回起叙何仙姑故事,第三十八回起叙钟离权出身,第五十五回写蓝采和故事,第七十九回起叙吕洞宾故事,第九十二回叙韩湘子出身,第九十七回写曹国舅出身等等,都很精彩。而螺女的故事,就是附着在张果老出身的大故事之中的。但是,就其对螺女故事的描写本身而言,又的的确确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并且,这个故事与《白水素女》和《吴堪》相比,均有很大差别。第一,男主人公既非未婚的青年农民,也不是一个单身汉的县吏,而是一个有家有室的佣工者。第二,螺女并非上天派来,而是大水漂来。第三,孙杰的妻子对田螺客观上有救命之恩,故而,田螺后来的行为可视为一种报恩行为。当然,这篇作品也有与《白水素女》和《吴堪》相同的情节,那就是螺女帮男人烧菜弄饭终被发现被“抓获”的情节,这大概也是所有螺女故事不可移易的“当家”情节。然而,《八仙得道》中螺女贤惠的劳作却不是“目标准确”和“第一时间”的。对其客观上有恩的本是孙杰的妻子刘氏,而她报恩的对象却选择了孙杰,而且是在刘氏去世之后。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位螺女立志要将报恩的行为落实到恩人最为盼望的“焦灼点”上。刘氏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用她自己的话说:“我随你二十年,替你养亲持家,自问并没失德,只不曾替你生下一男半女。我家境况又如此贫苦,我死之后你哪有银钱再娶!这孙氏血脉,岂不由你而斩!这是我死不瞑目的事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封建时代,一个女人嫁到夫家,如果不能生下一个或几个儿子,那将是极大的耻辱和遗憾,甚至还会产生负罪感。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刘氏有了这最大的“焦灼点”。故而,螺女要报刘氏之恩,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她的“焦灼点”变成兴奋点、幸福点。质言之,这一位螺女必须继承刘氏的遗志,抛弃自己的一切,为孙杰生一个儿子!这才是最能让施恩者愉快接受的报恩。于是螺女义无反顾地去了,去为恩人的丈夫孙杰烧菜弄饭、浆衣洗裳、叠被铺床、生儿育女去了。她当然会被“抓获”,当然会留下来,当然,也会做了孙杰贤惠的妻子,并且还有了自己的名字——罗圆,谐音“田螺圆圆”的简称。且看这神奇而又温馨的一幕:
在上述所有螺女的故事中,这一个是最缠绵的,也是最世俗的。你看它,竟然让螺女变成了富家小姐,还带着两个丫鬟来出嫁,还给丈夫家带来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即便如此,还有一个根本问题没有解决,罗圆嫁到孙杰家的终极目标是生孩子,其他的都不过是陪衬,是背景色而已。当然,作者是不可能忘记这个核心指标的。不仅不会忘记,而且还要重笔写来。一定要让罗圆这个“报恩”的麟儿生产得非同凡响。
看到这里,稍有文化知识的读者应该会恍然大悟了。尽管罗圆报恩生子的故事本身也很生动,但在“八仙出身”的大故事中,它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插曲而已。这里的螺女故事是附着在张果老出身的故事中得到表现的。在中国古代传说中,张果老的最早形态就是一只蝙蝠,亦即故事中“变形”而成的“黑色飞禽”。这“仙禽”由阎王送给罗圆,就是她的报恩子——孙仙赐。孙仙赐再次投胎即为张果,亦即八仙中的张果老。至此,罗圆的恩也报了,螺女故事的一个新的范型也就自然而然产生了。
四、智勇双全斗强权——辣妹
其实,前面提到的唐人传奇《原化记·吴堪》篇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并非前半段,而在故事的后半部分,相对于《白水素女》而言,那简直就是另开天地的再创作。《原化记·吴堪》的后半段,完全改变了螺女的主题思想,它由一个上帝悲悯弱者或民众同情善良的主题转变为反映人世间真善美与假丑恶的搏斗。在这里,螺女代表真善美,与县官代表的假丑恶之间进行了一系列的斗智,最后,光明战胜黑暗,正义战胜邪恶,善良战胜凶残,美好战胜丑陋。县官代表的邪恶势力化作泥土,遗臭千年;田螺代表的正义力量化作金星,辉煌万世。如此一来,我们对《吴堪》一篇就当刮目相看了。而且,与《白水素女》相比,《吴堪》的前半显然稍逊一筹,但就其后半而言,那却是超乎其上的。
是金子总会闪光的,《吴堪》篇精华所在,又被明代作家改编为一段白话小说,作为一篇拟话本小说的“头回”。其间的语言表现力更强,当然也就更为广大读者所喜闻乐见。我们且将与上面那个片段相关的片段引出,以资比较:
这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样的白话小说形式,当然会使《吴堪》篇后半部那个最能为广大民众喜闻乐见的“说法”更为普及,更为发扬光大。
除了斗官府的强权而外,对于那种生活中的邪恶势力,例如歹徒恶棍之类对自身的调戏亵渎,辣妹们也是毫不客气地予以坚决反抗斗争的。如上面提到的《别有香》中的螺女在被发现而尚未与张郎为妻时,忽然有个歹毒的邻居刁某,乘张郎不在家,居然上门调戏,当然,也就遭到了这位辣妹子的反抗和戏弄:
但事情并没有完,以上所述仅仅是文人笔下的螺女故事。这则美丽的童话故事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对其青睐有加或肆意强暴的并非都是文人,还有许许多多的民众,甚至是处于文盲状态的劳苦大众。面对螺女的故事,他们也有话说。于是,大家都来对这个美丽的神话、仙话、童话故事进行加工、编造,于是很多种“民间版”的螺女故事就以烈火燎原之势在千百年的神州大地蔓延开来。而且,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地方的老百姓都在按照自己的审美心态创造并讲述着自己的螺女故事。例如在温州民间故事《田螺姑娘》中,男主人公就变成了一个打柴度日的没爹没娘的穷孩子王小,白水素女自然也就干脆以田螺姑娘直接称呼,经历了那段每个“田螺姑娘”的故事都有的帮助男孩烧菜弄饭最终被“抓获”的必然过程之后,她做了王小的妻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故事的后半,又在《吴堪》篇的基础上大写特写螺女斗大官的情节,而且更具“轻喜剧”特色,甚至大有喧宾夺主之势,使后半段几乎成为故事的主体和人们注目的焦点。且看这个故事的最后一段:
由此可见,螺女是由天上飘然而下最终扎根田野的女人,而螺女的扎根田野,又说明民间文学无与伦比的巨大能量。
注:
① 干宝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6-117页。
④ 《笔记小说大观》(第五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299页。
⑤ 余象斗《北游记》(《四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5页。
⑥ 《小八义》,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版,第519页。
⑦ 陆人龙《型世言》,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371页。
⑧ 爱月主人编次《比目鱼》(《古本小说集成》第二辑第10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第28-29页。
⑨ 冯梦龙《警世通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626页。
⑩ 魏文中《绣云阁》,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43-644页。
责任编辑:魏文哲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发展的潜逻辑过程与逻辑结构”(项目编号:13YJA751040)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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