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曙·
摘要《儒林外史》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蘧公孙富室招亲》详细描写了蘧公孙与鲁小姐婚礼的尴尬场面。小说用“老鼠掉汤碗”和“小使飞钉鞋”两个插曲让本来应该具有喜庆氛围的婚礼显得尴尬不已。吴敬梓并非随意为之,而是使用隐喻的手法,以婚礼场面的尴尬喻示在八股科举制度下婚姻、人生的尴尬。进一步审视,《儒林外史》中类似的隐喻手法其实还有不少,需要进行细心的挖掘和分析。关键词《儒林外史》婚礼隐喻手法《儒林外史》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蘧公孙富室招亲》详细描写了蘧公孙与鲁小姐婚礼的场面。这个场面除了热闹喜庆外,还出现了两个很特别的插曲,一是“老鼠掉汤碗”,二是“小使飞钉鞋”。它们使得婚礼显得尴尬异常,甚至让鲁翰林觉得不吉利。二十年前,笔者阅读这段描写,除了觉得它特别有趣外,还觉得其中蕴含着吴敬梓的深意,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手法。近来,笔者对文学隐喻的理论略为涉猎,觉得这段描写其实就是一种“隐喻”的笔墨。它不是直接比喻,但随着小说后文的展开,我们却能够发现,蘧、鲁婚礼的尴尬,暗喻着他们婚姻的错位乃至人生的尴尬。今将自己的理解写下,请同行和朋友批评。
一
《儒林外史》写婚礼场面并不止蘧公孙与鲁小姐一处。笔者统计了一下,还有五处:
第一处是在第六回。严贡生在省城给二儿子娶亲,他过于吝啬,连一班吹鼓手也叫不来,而新娘子家却坚持“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最后“只叫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答答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这个场面是对严贡生鄙俗为人的讽刺。
第二处是在第二十回。匡超人停妻再娶李给谏外甥女,“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夫妇,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巾,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嫁装又齐整,匡超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嫦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这个场面写得比较简单,却隐现出匡超人道德的沉沦。
第三处是在第二十一回。牛浦郎的婚礼,没有吹打细乐,没有媒人傧相,甚至连恭贺的亲友都没有。“到晚上,店里拿了一对长枝的红蜡烛点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请了邻居家两位奶奶把新娘子搀了过来,在房里拜了花烛。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与新人和搀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内摆了一张桌子,点起蜡烛来,杯箸安排停当,请得卜家父子三位来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满满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请卜老转上,说道:‘这一门亲,蒙老哥亲家相爱,我做兄弟的知感不尽!却是穷人家,不能备个好席面,只得这一杯水酒,又还要屈了二位舅爷的坐。凡事总是海涵了罢。’说着,深深作下揖去,卜老还了礼。牛老又要揖卜诚、卜信的席,两人再三辞了,作揖坐下”。这是极穷也是极朴素的婚礼,读后令人动容。
第四处是在第二十六回。鲍廷玺安庆招亲,“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外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进来。鲍廷玺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绸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不必细说”。这次婚礼是在知府向鼎的主持下举行的,所以很是隆重,既有鼓手,还有傧相,鲍廷玺的穿扮也很像样。
第五处是在二十七回。鲍文卿去世后,鲍家女婿和老太太贪图钱财,听信了媒婆的欺哄,让鲍廷玺娶王太太为妻,小说写的婚礼场面是:“到晚上一乘轿子,四对灯笼火把,娶进门来。进房撒帐,说四言八句,拜花烛,吃交怀盏,不必细说。”这次婚礼,鲍廷玺不在意,所娶的又是很厉害的王太太,本来就简单,所以写得也简单。
相比较之下,蘧公孙与鲁小姐的婚礼场面写得篇幅很长,而且非常细致。先将这段文字引录如下: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送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趿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
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这段婚礼场面的描写,首先是非常细致。看娄府的场面铺排:先是灯,娄府的八十多对,再加上蘧家的,数量之多,“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次是轿,蘧公孙是新郎,坐的是四人大轿,又有娄氏兄弟和媒人陈和甫、牛布衣四个人的轿子。然后到鲁府,接着写穿戴,写席面,中间不断提到乐声,出娄府时“大吹大擂”,“又是一班细乐”;到了鲁府,又是细乐引蘧公孙进门,入席后也是“下面奏着细乐”。
读了这段文字,我们顺带有个发现:吴敬梓在展开细致描写的时候,数量词使用得很多。娄府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灯有“八十多对”,足摆了“三四条街”,“一班”细乐,“八对”纱灯,“四乘”轿子,“几封”开门钱,茶献“三遍”,席共“六席”,房子是“三间厅”,蜡烛“几十支”,乐声“一派”。后面的描写也是如此。这等笔墨显得不厌其烦,其效果是将蘧、鲁的婚礼场面一一呈现于读者眼前,具有高度的逼真感。当然,这些数量词的背后,又表现了娄家二公子对蘧公孙婚事的高度重视,同时,又是他们作为官宦之家讲究排场的必然。
其次是有趣。婚礼是古人人生中的大事,中国人也一向把婚礼看得很重,《仪礼》中对“士婚礼”规定得很细致,其中就包括小说中所写的“奠雁”。郑玄注曰:“礼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唐贾公彦疏曰:“顺阴阳往来者,雁木落南翔,冰泮北伹,夫为阳,妇为阴,今用雁者,亦取妇人从夫之义。”娄府华丽的场面铺排也充分表明对婚礼的重视程度。
然而到了鲁家之后,庄重、喜庆的婚礼却出现了滑稽的两幕——“老鼠掉汤碗”和“小使飞钉鞋”。
所谓“有趣”也就是喜剧化的审美效果。这两幕场景的喜剧化的审美效果首先来自于它们和婚礼的庄重氛围的“不和谐”或者“矛盾”,更在于吴敬梓的善于描写。
先看第一幕场景的描写。娄、鲁二府的婚庆,自不同寻常百姓如牛浦郎的婚礼那般简单朴素,不仅有吹打细乐,还要演戏。演戏,一来是增添喜庆氛围,二来也显示主人对婚礼的重视。鲁家请的戏班子先演了《加官》《张仙送子》《封赠》三出戏,这些自然都是喜庆和祝贺新人吉利的剧目。接着副末就请新郎蘧公孙点戏,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老鼠出现了。但吴敬梓采用了由“果”到“因”的“倒述法”,先写“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这个场景的叙述次序,第一是“乒乓一声”的响声;其次是“一件东西”掉到燕窝碗里,“掉”的情形是“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再次是“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描写了“果“,作者才交代原因——“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由“果”到“因”的叙述法,既使得事情显得突兀,又设置悬念,吸引读者。天一评语于此已有关注:“不特席上吃惊,连看书的也吃惊。”或许评者尚未意识到吴敬梓的叙述方法。
按说写到这个份上,也已经对婚礼的庄重喜庆氛围有“不和谐”的效果了。可是,吴敬梓不动声色地延续这个突然事件带来的尴尬:“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新郎官是婚礼的主角,他的大红缎补服也是“簇新”的,但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的老鼠,却偏偏从新郎官的身上跳下去,将他“簇新”的衣服弄油。这样一来,婚礼的庄重喜庆的氛围彻底被破坏了。
“老鼠掉汤碗”的事情刚刚过去,吴敬梓紧接着又写了尴尬的第二幕:“小使飞钉鞋”。这一幕吴敬梓却完全采用按照事情的顺序叙述和描写的“正叙法”:先交代了厨役是“乡下小使”的身份,又特别点明他“趿了一双钉鞋”。接着写端盘子的小使顾着看戏,将盘子里的两碗粉汤打在地上,引来了两条狗抢吃,他用力猛踢,不想脚上的钉鞋飞了出去,落在了陈和甫前面的点心盘子上。
按照平步青的评语,钉鞋一段,本于《宋书·刘敬宣传》。但吴敬梓写这个飞钉鞋的过程,不仅是按照顺序叙述得细致,而且从小使端汤看戏开始,丝丝入扣,又出人意表。汤碗打碎在地上,却不料狗来抢食;小使用钉鞋踢狗,却不料飞了出去;钉鞋飞出,又不料飞到点心盘上;陈和甫“吓了一惊”,又不料衣袖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写这个过程,吴敬梓又施展描写的本领:写小旦唱戏,是“扭扭捏捏的唱”;写狗抢食,是“咂嘴弄舌的”;写小使踢狗,是“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力气,跷起一只脚来踢去”;写钉鞋飞来,是“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总之,这第二幕场景,比起第一幕更令人捧腹,齐评曰:“阅至此,虽欲不笑,不可得已。”凡是读过这一段文字的读者,想来都有相同的感受。
蘧公孙、鲁小姐婚礼上的这两幕场面,使得这场婚礼由庄重、喜庆而变得尴尬不已。难怪鲁编修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对此,卧评评论道:“吉期饮宴时忽然生出两件奇事,是埋伏后文编修将病而死,所以点明‘编修自觉此事不甚吉利’。但阅者至此,惟觉峰飞天外,绝倒之不暇,亦不足寻味其中线索之妙。”卧评和天一评一样,用“峰飞天外,绝倒之不暇”评价其审美效果,同时还注意到它预示了鲁编修即将病亡的情节发展,应该说颇具眼力。不过,在笔者看来,这个尴尬的婚礼隐藏的含义远不止于此,远比预示鲁编修病亡要丰富得多。
二
如果我们接着往下看小说,就该明白,蘧公孙、鲁小姐尴尬的婚礼,带来的是一系列的尴尬,或者如鲁编修所感觉的“不甚吉利”。
首先,是蘧公孙、鲁小姐夫妻之间的尴尬。
鲁家父女,本来就非常看重科举。鲁编修认为,“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本着这样的信条,又因为他没有生儿子,只有鲁小姐这一个女儿,就把女儿当儿子,从小培养她学习八股文:
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
在父亲如此的教育和熏陶之下,鲁小姐“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土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制几句诗,以为笑话”。吴敬梓在叙述中,特意加上“东坡、小妹诗话之类”的书,然而鲁小姐却将它们给伴读的侍女看,自己根本不感兴趣,她的心目中,只有八股文才最重要,成为了十足的“八股才女”。
与蘧公孙成婚以后,她按照自己的逻辑,“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蘧公孙对闺房里满架的八股文章却全不在意。她还以为“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想到“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她努力把蘧公孙往好处想。谁知过了几日,蘧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竟然笼了一本诗到灯下吟哦,还拉着她并坐同看。到这个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要试试丈夫八股文的功夫了。第二天,她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就写下一个“身修而后家齐”的八股文题目,叫采苹送给蘧公孙,蘧公孙却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
蘧公孙视八股文为“俗事”,这也是他从小被家庭熏陶后形成的立场。他的祖父虽然任南昌太守,却“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功名之心淡泊;做南昌太守时,府中有“三声”: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因为父亲蘧景玉早逝,祖父对他的影响更大。蘧太守曾经对娄三、娄四公子说道:“我只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作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让他去拜师就学。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学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蘧公孙尽管有了“监生”的名分,但实际上对举业“不曾十分讲究”,也没有多少兴趣。相反,他对做名士却比较热衷,从王惠那里得到《高青丘集诗话》后,他竟然加上“嘉兴蘧来旬铣夫氏补辑”的字样刊刻出来,“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只是蘧太守知道后,却“成事不说”,反而“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助长了乃孙的名士之心。
正是本着这样的立场,蘧公孙才向鲁小姐的侍女说出八股文是“俗事”的话来,他以为“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谁知正犯着鲁小姐的忌讳。“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从此瞅瞅卿卿,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蘧公孙和鲁小姐,一个追求的是名士风流,一个讲究的是科举立身。朋友之间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夫妻之间“道”之不同麻烦就很大。成婚方才十多天,这对看起来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的新婚夫妻已然出现了大裂痕。
其次,是蘧公孙和鲁编修之间的尴尬。
鲁编修是在娄府初见蘧公孙的。之所以看上他,一来是门第不俗,娄府的表侄、太守的孙子;二来也爱他有才华,小说写道:“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紧接着就问他的庚岁和悬狐之日。后来陈和甫做媒,也向娄家公子说鲁编修“着实爱他才华”。不过,在鲁编修的潜意识里,前者恐怕是他择蘧公孙为婿更重要的动机。
果然,在鲁小姐制艺难新郎后,一向以科举为上的鲁编修也开始关注女婿制艺的能力了。他“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这个时候,还是女儿成婚不久,他只能“心里也闷”,不便对新女婿发作。娄府公子遍请名士“大宴莺脰湖”后,参加娄府活动的蘧公孙去见他,他说得就很不客气了:“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明里是批评娄府两位公子,暗里却是责备女婿不将举业放在心上。
鲁编修的去世,直接原因是接到朝廷升迁的朝命,痰病大发,以至病亡。但是此前,他已中过一次风,为的就是蘧公孙对举业的轻视。夫人告诉他:“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泪眼汪汪,只是叹气”。没有之前的中风,鲁编修不至于接朝命就痰病发作。蘧公孙对举业轻视的立场,带来了鲁家全家的不幸。
最后,是蘧公孙的自我尴尬。
蘧公孙受其祖父影响,前文曾述。他本来的追求是做个名士,视举业为“俗事”。这个立场在与鲁小姐婚后不久仍然没有改变,即使在鲁小姐面前有些“惭愧”,即使小两口子“从此瞅瞅卿卿”,“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惹得“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他照样去娄府,参加他们组织的“大宴莺脰湖”活动。他甚至把岳丈鲁编修批评娄氏兄弟的话转述给他们听,三公子听后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这句话,也说出了他对岳丈大人的看法。
不过这个转变还只是内在的立场,蘧公孙真正的转变是在听了马二先生的一番教导之后。第十四回写马二先生教导他:“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这番话,让他“如梦方醒”。此后,蘧公孙“在家里,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再以后,他和马二先生成为联名的八股文选家,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夫妇游山迟衡山朋友议礼》写道:“走到状元境,只见书店里贴了多少新封面,内有一个写道:‘《历科程墨持运》。处州马纯上、嘉兴蘧铣夫同选’。”第四十二回写汤由、汤实兄弟到南京参加科举考试,“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铣夫选的时文”。一个视举业为“俗事”的少年名士,彻底转变为八股文选家。人生,还有什么比自己曾经鄙视最终却以之为生的选择更尴尬的呢?
三
吴敬梓对蘧公孙和鲁小姐婚礼尴尬场面的描写,可以理解为“预示”。但是,我更倾向于将它视为一种“隐喻”笔墨或手法。
隐喻,最先是被视为修辞学中的一种修辞格。修辞学中的譬喻格,有明喻、暗喻和借喻三种,它们都是由于喻本和喻体之间有着相似点构成的,一般都在词组和句子中发挥着作用。但当代语义学认为隐喻是语义选择限制和语义变异的结果。因此,对“隐喻”概念及其理论的探讨首先也是在语言学领域展开。
随着对语言学中隐喻研究的深入,学界对文学隐喻的探讨也逐渐展开。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学传统》是目前探讨比较深入的论著。该著从定义“隐喻”入手,探讨文学中的隐喻问题。他认为:“隐喻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把握此类事物的文化行为。”他进一步解释道:“所谓‘把握’,指的是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的总和。所谓‘文化行为’,指的是心理行为和语言行为的总和。就其实质而言,它首先表现为语言现象,却暗示出更具深意的心理现象,而任何心理现象都是文化现象的深层性展示。就其过程而言,它表现了两类事物之间的联系,并在两类事物或明或暗的联系中生成新意义。”在此理解的基础上,该书讨论了“隐喻视野中的文学传统”——包括隐喻与明喻、转喻、曲喻以及与比兴、典故等之间的关系。
笔者认为,文学隐喻自不同于修辞学中的隐喻,不仅表现为语言意义(修辞和语义)上的比喻,而往往表现为隐喻意象。例如月亮,往往暗喻着团圆、思乡等情感。在叙事文学作品中,隐喻甚至藏伏在某一段落甚至全篇之中。例如《红楼梦》中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句,联句本身富有诗意,但联句的场景却很凄清,特别是林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的时候,这个清夜联句的场景描写所喻示的人物的情感乃至命运,就越来越清晰了。
蘧、鲁的婚礼,在此前已经得到了铺垫。蘧、鲁两家,一是曾经的南昌太守,一是朝廷的翰林,可以称得上门当户对;蘧公孙和鲁小姐,都是有才有貌,才貌相当。他们的婚礼,在娄府那里,本来洋溢着喜庆的氛围,却不料到了鲁家的宴席上,发生了“老鼠掉汤碗”和“小使飞钉鞋”两件很是尴尬之事。小说家吴敬梓完全不是随意写来,而是细细铺陈,让尴尬的场面仿佛目前。如此的笔墨自然隐藏着作者的用意——尴尬的婚礼隐喻着蘧、鲁两人的婚姻的尴尬、人生的尴尬。鲁小姐的满心希望,变成了暗自垂泪;一心作风流名士的蘧公孙,居然变成了他原先瞧不起的八股选家。鲁编修本指望招来一个好女婿,谁知因为生女婿的气而断送了性命。婚礼的尴尬虽然是一个开始,但并不是这些结果的原因,尴尬的婚礼只是“喻示”——而非“预示”——后来一系列的尴尬。
就《儒林外史》整个叙事看,这种隐喻的笔墨,并不仅仅表现在蘧公孙与鲁小姐婚礼描写中,在其他地方,同样可以发现。例如,第三十五回《圣天子求贤问道庄征君辞爵还家》写庄绍光被皇帝征召,在奏对之时,“不想头顶心里一点疼痛,着实难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问,一时不能条奏,容臣细思,再为启奏。’”回到住处后,他“除下头巾,见里面有一个蝎子”。这个细节,庄绍光理解给出了喻体:“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接着就是太保公让徐侍郎转达“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的意思,被庄绍光婉拒。皇上看了庄绍光所上十策,欲为重用,征求太保公的意见时,太保公则以他非进士出身为由提出反对意见。果然如庄绍光所言,“臧仓小人”使得“我道不行”。
实际上,精于结构的吴敬梓在小说的第一回就设置了一个隐喻——王冕看星:
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
这段文字,既是小说的情节,也是一个场面。在中国古代星相学里,贯索九星是主牢狱之灾的煞星,它们犯了主读书和获取功名的文昌星。本来是平静澄澈的月夜,因为两星相犯,怪风骤起,人禽皆惊,接着是天上百十个小星坠向东南角。作者借王冕之口,说这个星象将会带来一代文人的厄运。从整个小说看,这是一个隐喻意象。用星宿的交合,比喻一代文人将被八股科举制所束缚和毒害;用怪风骤起、人禽皆惊的恐怖场面,喻示一代文人被八股科举制束缚之苦、毒害之深。
从蘧、鲁婚礼的描写,我们能够看出吴敬梓对隐喻手法的纯熟的运用。从庄绍光奏对时被蝎子所蜇,感叹“我道不行”,以及王冕看星,还可看出吴敬梓在小说中经常运用隐喻的手法。这种手法的运用,体现出作为小说家吴敬梓的莫大用心。对这一手法予以挖掘,或许也是懂得《儒林外史》“伟大”的一个途径。小说中类似蘧、鲁婚礼的场面描写还很多,其中不乏隐喻笔墨,或是隐藏着其他的艺术手法,需要我们做更多细心的挖掘和发现。
注:
① 《仪礼疏》卷之四,《十三经注疏》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版。
②③ 转引自李汉秋《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51、152页。
④ 如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将西方隐喻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隐喻的修辞学研究,从公元前300年到20世纪30年代;第二阶段为隐喻的语义学研究,大约从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第三阶段为隐喻的多学科研究,从20世纪70年代至今。
⑤ 关于文学隐喻的理论探讨,参见朱全国、王海燕《文学隐喻研究述评》,《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
⑥ 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学传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思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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