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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西游记
——第一奇书英语世界传播史
·齐林涛·
摘要被张竹坡尊为明代四大奇书之首的《金瓶梅》,也是海外最负盛名的中国古典小说之一。近年来,金学研究如火如荼,但是对其海外传播史,特别是丰富多彩的英译史的梳理、更新并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本文根据笔者近年在英、美等国的实地考察所得、结合20世纪英美社会、文化的变迁,特别是文学审查制度的兴衰,对《金瓶梅》的英译史进行重新整理。事实证明,《金瓶梅》的英译史就是一部英美社会、文化的变迁史;它的各种形态的译本,不仅是特定历史环境的产物,更是英美社会、文学发展鲜活的文本记忆。
关键词《金瓶梅》第一奇书古典小说英译文学审查
明清两代,中国古典小说百花齐放、异彩纷呈。作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金瓶梅》(以下简称《金》)可谓是其中的一朵奇葩。作品虽语涉淫秽,“而在当时,实亦时尚”①。小说作者大笔如椽、巧夺天工,在他笔下,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个个栩栩如生,市井闲言、闺房碎语莫不跃然纸上。鲁迅赞之曰:“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②自康熙朝始,《金》长期被列入禁书目录,但却屡禁不止,不仅出现了影响深远的张竹坡第一奇书本,还极具讽刺意味地被满清重臣译为满文。事实上,相较《金》在本土的传播,其跨越语言和地域的界限、远播海外的历史同样曲折有趣。
早在明代,《金》就传到了亚洲邻邦如日本、韩国等,时至今日,已经出现了英、法、德、意、俄、日、朝、越等数十种译本③。近年来金学研究如火如荼,但是对《金》的海外传播史,特别是英译史的梳理、更新并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学界使用的英译本信息仍然是上世纪80年代学人整理的数据,不仅存有讹误,而且多有遗漏,与《金》丰富多彩的英译史殊不相符。本文拟依据笔者近年在英、美等国的实地考察所得,结合英美社会、文化的变迁,对号称第一奇书的《金》在英语世界的翻译进行重新梳理。
一、纽约首秀:西门庆遭遇文学审查官
已知最早的《金》英文译本当属1927年出版于纽约的节译本The Adventures of Hsi Men Ching(西门庆传奇)。该书译者Chu Tsui-Jen在前言中简要讲述了王世贞创作《金》、书页涂药、毒死仇人严世藩的传说④。很多英美图书馆至今仍将《金》的作者标注为王世贞,大概与此不无关系。译文共19章,215页,配有前卫女画家克拉拉·泰斯(Clara Tice)所作黑白插图8幅。正文一半篇幅用于描写潘金莲和李瓶儿嫁入西门府的故事(原著前19回故事),另外一半则选择性地汇总了西门庆的诸多艳遇。不难看出,译者无意展示原书在人物塑造和文学叙事方面的技巧和成就;而且通过他的节译,色情描写成为小说主体,从此给《金》在英语世界里打上了色情读物的烙印。当时文学审查制度严厉,出版商和销售方因制售黄色书籍被告上法庭的新闻时见报端。因此,译文虽以色情描写为主线,却也对原书中露骨的细节通过总结、弱化、省略等手段加以处理。同时,出版方The Library of Facetious Lore采取了限量、不公开发行的方式,只印刷750本,并且一一编码。尽管如此,该书还是进入了审查官的视线。1929年,一位书商因售卖此书被纽约反堕落协会(New York Society for the Suppression of Vice)成功起诉;两年以后,高谈书集(Gotham Book Mart)再次因该书与反堕落协会对簿公堂。⑤被告律师据理力争,坚称原著是中国社会生活和习俗的百科全书,最终说服法官相信“该书史学价值不可估量,禁之则失之”⑥,高谈书集才免于败诉⑦。
《西门庆传奇》是《金》在英语世界的首秀,由之引起的法律冲突是20世纪初期英美社会风尚的缩影:一方面,当时的文学审查制度延续了19世纪以来维多利亚时代的保守风气,视文学作品中的涉性描写为洪水猛兽,审查势力猖獗,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都曾深受其害;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发展,特别是佛洛依德心理分析学的广为人知,以及文学领域现代主义的崛起,呼吁出版自由、反对审查制度的力量不断壮大,审查官的诉讼结果日益凸显出不确定性特征。1929年被判为淫秽作品的《西门庆传奇》在1931年旋即摘去了色情的帽子,这种不确定性可见一斑。
当然,如果据此断定《金》在英语世界从此便可自由传播,未免为时过早:英美对涉性文学作品的审查直到20世纪60年代末才寿终正寝。但是对于《金》来说,它的首秀也正是它与英美审查制度较量的高潮,此后围绕《金》的其他英译本,仍有冲突,却再未达到诉诸法律的高度。这其中,部分原因便是译者和出版商的自觉审查。
二、伦敦登陆:《金莲》奇遇拉丁文
1939年,有两种《金》的英译本在伦敦面世,一是克莱门特·埃杰顿(Clement Egerton)的全译本The Golden Lotus(金莲),另外一个是伯纳德·米奥尔(Bernard Miall)的节译本Chin P’ing Mei; the Adventurous History of Hsi-men and his Six Wives(金瓶梅;西门与六妻妾奇情史)。两个译本对原书的性描写均进行了特殊的处理。埃杰顿在他的译本前言中说,翻译《金》的最初目的是为他的心理学研究服务,但是在翻译过程中逐渐为原著的魅力所折服,开始致力于传达原作的文学艺术成就⑧。为了翻译《金》,埃杰顿报名到伦敦东方学院学习汉语,并在那里认识了时任汉语讲师的老舍⑨。两人商定合租住所以便互相学习对方语言,在此期间埃杰顿开始着手翻译工作。笔耕五载,润色十年,译本《金莲》于1939年7月10日正式面世。正文之前赫然印有译者的题献:“献给舒庆春,我的朋友”⑩。近年来,有学者提出老舍其实是该英译本的真正译者,埃杰顿只是参与了修改、润色和出版工作(11)。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我们无法验证这种推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老舍在该书翻译工作中功不可没。除了辅导埃杰顿学习汉语,老舍至少还对《金》的翻译进行了直接的指导、协助——在《金莲》的《译者说明》中,埃杰顿满含深情地写道:“没有舒庆春先生慷慨、不倦相助,我可能根本就没有勇气翻译此书。翻译工作开始时,他是东方学院的中文讲师。对于他的帮助,我将永远心存感激。”(12)
译文由罗特莱基(Routledge&Kegan Paul)出版社出版,以张竹坡评本为底本,共分四卷,凡1523页。虽然号称全译本,但埃杰顿认为,原著中大量的诗歌质量低下,若照译成英文,读者将不知所云,因此将其略去未译。此外,鉴于严格的出版审查制度,露骨的性描写一律以拉丁文译出。译者在前言中不无遗憾地解释道:“我对此深表歉意,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13)
拉丁文在《金》英译本中的使用,虽然是时代的产物,却也使《金莲》成为一个复杂的畸形儿:一方面,原著全书用汉语一种语言写成,对应的译本却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符号,文本的完整性应当如何看待?另一方面,《金莲》的顺利出版和反复重印说明拉丁文的使用赢得了审查制度的认可,但是这种认可也派生出了译本读者的层次性——拉丁文在20世纪初期仍然是英美精英教育体制中的必修课程,这就意味着,受过良好教育者可以轻松理解其中的色情描写,而一般读者则被剥夺了阅读全书的权利。如果审查制度的初衷是为了使读者免受淫秽读物的毒害,使用拉丁文背后的假设将是一种无耻的偏见:读者有优劣高下之分,一般读者比良好教育培养出来的读者更容易受到色情描写的负面影响。
此外,色情描写本来只占全书字数的2%左右,读者要想专找这些片段颇费精力。译成拉丁文后,却将原本淹没于原著中的涉性描写凸现于读者面前,把隐形影响转变成为显性影响。事实上,译本出版不久,就有人将其中的所有拉丁文片段悉数挑出,一一译为英文,专门印成一个小册子,题名为《〈金莲〉的秘密》。该册子并未公开发行,只在小范围流传。笔者迄今所知只有两份存世,一份藏于伦敦大学,由著名色情文学专家亚力克·克雷格(Alec Craig)的遗孀在其死后捐献,另一份藏于大英图书馆,捐献人不详(14)。
埃杰顿的翻译自然、流畅,可读性强,且“甚少严重错误”(15),译本面世后广受欢迎,在英、美、新加坡等国十数次重印,并于200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汉英对照本(16)。实际上,1972年以后的版本都不是初版的简单重印,因为随着色情文学审查制度的终结,罗特莱基出版社在1972年重印时已延请专人将初版中的拉丁文译为英文。如今包含拉丁文的英译本已难觅其踪,但是,作为一个时代社会、文化风尚的文本记忆,《金莲》英译本中拉丁文的历史学意义值得永远铭记。
三、天路历程:莱比锡到伦敦的距离
如前所述,1939年,在伦敦还有一个《金》的节译本面世。该译本由鲍利海(The Bodley Head)出版社出版,共49章,前言由著名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撰写,介绍了小说的版本、作者、时代背景和文学价值,为全书增色不少(17)。韦利声名卓著,汉学成就鲜有人堪与之比肩,以至于很多学者引用该译本时都误将韦利当做译者。而真正的译者伯纳德·米奥尔并非汉学家,其译文也并非译自汉语,而是从弗兰茨·库恩(Franz Kuhn)的德译本转译而来。库恩的德文节译本1930年在德国莱比锡出版,所据原本为1695年版张竹坡第一奇书本。韦利认为,“就文学性而言,库恩的翻译堪称一流”(18)。但库恩对原作性描写的处理却颇受诟病,法国学者艾琼伯(Etiemble)和上述《金》全译本译者埃杰顿都曾对其作出批评。比如,埃杰顿认为库恩的德文译本令人愤慨:译者专门把其中的色情描写挑选出来呈献给读者,让人误以为原著就是一部纯粹的淫秽作品(19)。更为致命的是,德国汉学家卢茨·毕格证实,库恩译本中的色情细节,有些并非原作固有。虽然如此,库恩的翻译影响深远,很多其他欧洲国家,如英、法、瑞典、芬兰、匈牙利等,都有根据库恩译本转译的版本(20)。
但是,米奥尔的英文转译本在色情描写方面却无法给人同样的印象。对照原著,不厌其详的性描写在英译中几乎荡然无存:猥亵的语句被换为概括的说法,露骨的性场面被一笔带过,很多淫秽的细节则被完全删除。尽管遭到多重阉割,米奥尔的英文节译本在英语世界却大行其道。第二年便由纽约普特南父子公司(G.P.Putnam’s Sons)引进美国,并多次重印,经久不衰。米奥尔的译本不仅将原著的汉字书名植入封面,还借用其他世界名著的标题来宣传自己。比如,60年代初普特南父子公司的重印本封面上就有“The Chinese Decameron”(中国的《十日谈》)的字样。《十日谈》是家喻户晓的文学名著,包含颇多色情描写;而且作为意大利经典,英文读者接触到的也多为译本,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使用这个类比来吸引读者都恰如其分。
但是,为什么从德文转译的文本会与德文原本差别如此悬殊?其直接原因同埃杰顿使用拉丁文翻译性描写一样,仍需联系当时的文学审查制度。要更好地了解这种审查制度对文学作品的压制程度,可以联系其他名著的遭遇:从1928年诞生,一直到60年代初,《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在英国一直被列为禁书。1960年,企鹅丛书冒天下之大不韪,欲公开出版该书,旋即被告上法庭,控辩双方围绕作品中性器官的指称、性行为的描写展开漫长而激烈的辩论(21)。尽管企鹅丛书最终获胜,但其在60年代仍遭诉讼的事实也告诉我们:在30年代的英国,忠实于原著的《金》译本是不可能行世的。文学审查制度就像卫道士手中的道德过滤网,使得一部文学作品从莱比锡出发,一路朝圣到达伦敦,却已面目全非,无法以真实身份生存。而这一切,对《金》来说都还仅仅是一个开始;事实证明,米奥尔译本及其诸多化身,将推动英美文学审查制度的终结,见证其社会、文化风尚的变化。
四、前世今生:二战之后的米奥尔译本演变史
米奥尔译本凡一卷,49章,伦敦鲍利海出版社初版时852页,纽约普特南父子公司引进美国后重新排版,分为两卷,共863页。相比之下,埃杰顿的全译本共四卷,100章,凡1523页。若非对中国古典文学有特殊爱好,一般读者可能都会倾向于选择篇幅适中、不含拉丁文的米奥尔译本。事实上,米奥尔译本也是后续改写本最多的版本,改编方式五花八门,从标题、形式、内容,甚至作者,不一而足,蔚为大观。1953年,当时的环球出版发行公司(Universal Publishing and Distributing Corporation)推出了一本题为The Harem of Hsi Men(西门府妻妾成群)的廉价《金》英文读本,无署名。究其内容,不难发现,该书是由米奥尔译本进一步节译而来。全书分22章,凡316页,以西门庆的性冒险为主线,挑选出了母本中所有的涉性情节自成一书。改编者对米奥尔译本未做任何文字上的修改,只是将原来的49章通过删减、重组压缩为22章,突出彰显其情色文学的特点。与以往译本不事张扬的文字封面不同,该译本封面十分华丽,以醒目、夸张的构图吸引读者目光。尽管故事发生在宋朝,但画面中展现的却是一个满清装扮的官员左拥右抱两个体态婀娜、打扮妖冶的女子。似乎意犹未尽,担心读者仍不知其意,画面上方,除了标题,更有几行小字:“一个放荡官员与其六妻、群妾、歌女、花婢的完整历险史——故事叙述者知无不言,言而有趣!”(22)可怜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皇皇巨著沦陷到只剩下声色犬马。
上述译本在20世纪没有再版记录。到了2008年,丝绸塔(Silk Pagoda)以《金》的拼音Jin Ping Mei为标题出版了又一个节译本。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该译本号称是埃杰顿译本《金莲》的节选本,但是实际内容却是1953年版《西门府妻妾成群》的翻版!在知识产权广受重视的21世纪,这样的书籍居然在欧美得以自由流通,实在令人费解。
但反观20世纪,特别是在七十年代以前,这种无视版权的现象倒是不足为奇。究其原因,并不能完全归咎为出版商的唯利是图,当时的文学审查制度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比如,按照美国当时的法律,色情文学作品不受版权保护(23)。米奥尔的译作虽然未被正式认定为色情读物,但是《金》名声在外,因此利用这一漏洞渔利的出版社可谓前仆后继。
1958年,奥林匹亚出版社(Olympia Press)发行了署名Wu Wu Meng的Houses of Joy(逍遥窟)。奥林匹亚出版社设于巴黎,是20世纪西方有名的反文学审查斗士,专门出版英文色情文学和前卫作品,由于出版社设在境外,英美文学审查势力鞭长莫及。Lolita(洛丽塔)和Naked Lunch(裸体午餐)等都曾为躲避英美文学审查而在奥利匹亚首发。Wu Wu Meng是南非诗人辛克莱·贝里斯(Sinclair Beiles)为出版该书而专门取的笔名,音谐“无名”(24)。尽管贝里斯声称该书是其本人译作,但从内容和文字不难判断,他的《逍遥窟》改编自米奥尔的节译本,分为22章,凡238页。毋庸赘言,其关注点仍然是母本中的涉性情节,但是,与前述改编本不同,该书只是以母本情节为出发点,在删减、压缩的基础上,大量改写、随意增补进来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的淫秽描写。由于该书重印次数多、流传范围广,《金》在西方人眼中的“淫书”名声更加根深蒂固。
此书影响之大,可以用两个例子来证明。第一,1965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布兰登书屋(Brandon House)发布了一个《金》新译本,命名为The Love Pagoda; the Amorous Adventure of Hsi Men and his Six Wives(爱欲塔;西门与六妻妾艳史)。译本未注译者,但是附有著名心理学家阿尔伯特·艾利斯(Albert Ellis)所作的前言。这是当时出版界比较流行的作法:延请学术界名家作序,为作品增添学术色彩,突出其文学价值,从达到逃避审查的目的(25)。《爱欲塔》共22章,凡238页,这些数字与前述《逍遥窟》完全一致。事实是,《爱欲塔》是《逍遥窟》的全文翻印,唯一的区别就是更换了标题,增加了前言。据笔者所知,这个版本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都还有重印版。
步其后尘,1968年,收藏家出版公司(Collectors Publications)宣称首次在美国推出Wu Wu Meng的《逍遥窟》,而且是“完整版、无删节”。与上述隐姓埋名、重换身份存世的《爱欲塔》不同,这个版本的《逍遥窟》纯属出版商挂羊头卖狗肉的营销伎俩:此书除了借用《逍遥窟》的书名和作者之外,所有信息皆与《金》风马牛不相及。故事发生在纽约,人物均为土生土长的欧美人士,但就内容而言,该书是不折不扣的淫书。窃用《逍遥窟》的标题和作者信息,无非是想利用其淫书“威名”,为推销廉价黄色小说造势而已。
这样明目张胆宣扬情色的书籍为何没有遭到审查?二战以后,英美的文学审查制度进一步受到社会质疑,在与其相关的诉讼中,审查势力和反审查斗士互有胜负,但时代的天平已经逐渐微妙地偏向了反审查力量一方。当时,英美两国适用于色情文学审查的法律依据都还是19世纪中期的条文,时移世易,不仅读者不满、作者抱怨,就连审理色情文学诉讼的法官也时有怨言,认为必须更新有关法律条款(26)。20世纪60年代,随着Lady Chatterley’s Lover(查特莱夫人的情人)、Tropic ofCancer(北回归线)和Fanny Hill(芬妮·希尔)等书在英美两国的相继解禁,色情文学审查制度实际上已经宣告破产。不仅如此,60年代西方性革命如火如荼,社会文化的变革也促进了出版界和读者群体的多元化,包括《金》的各种英译本在内的众多涉性文学作品,一方面迎合了大量读者的阅读品味,另一方面也成为性革命的有力武器,在推动西方文学出版自由方面功不可没。
五、译海拾零:20世纪其他《金瓶梅》英译本
为了保证叙述的连续性,上述米奥尔译本改编史中省却了新英国图书馆出版公司(The New English Library Ltd.) 1962年推出的“四角经典”(Four Square Classics)版译本。该书对米奥尔译本进行了重新排版,与母本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一,对标题做了微妙更改,将原本中对英语读者而言显得生僻、拗口的名字“西门”替换为较为中性的Mandarin(特指古代中国官员),这样译本标题就变成了Chin P’ing Mei; the Adventurous History of the Mandarin and his Six Wives(金瓶梅;中国官员与其六妻妾风流史) ;第二,将母本中第38和第49章删去(但保留了第49章的回末诗),其他各章照旧。删减原因不详。最终,该书共含47章,凡620页。《金》的片段英译迄今为止并不多见,尽管英文版的中国文学选本众多,但其中出现的《金》选段均来自现有的节译本或全译本,只有1965年阿普尔顿-世纪(Appleton-Century)出版社的文学选本A Treasu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国文学宝库)一书例外。该书编者Ch’u Chai和Winberg Chai另起楼灶,自己动手翻译了《金》第一章的前半部分“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除此之外,《金》还出现了一些漫画译本。1960年,美国塔托出版公司(Charles E.Tuttle Co.)发行了一本取材于《金》的连环画英译本,题为Don Juan of China: an Amour from the“Chin P’ing Mei”(中国的唐璜:《金瓶梅》中的一段孽恋)。该书共99页,文字译者塞缪尔·巴克(Samuel Buck),绘画作者是当时香港的著名女画家关山美(Kwan Shan -mei)。故事内容涵盖《金》原著第13回到第19回,讲述了西门庆与李瓶儿幽会、花子虚病亡、李瓶儿许嫁蒋竹山并最终嫁入西门府的故事。据译者记载,该连环画汉语源本连载于当时香港的一家晚报。(27)笔者试图追根朔源,找到该书汉语源本,但是由于现有资料有限,加之绘画作者关山美先生已故,故多方搜索,至今未果。
《中国的唐璜》里并没有出现对性场景大事铺张的描述,但是1985年出现的另外一本漫画则专叙情色,不顾其他,是一本名符其实的色情作品。该书名为110 Sexpills(110粒春药),转译自意大利语源本,作者是意大利著名漫画家马格纳斯(Magnus)。全书共有漫画164幅,仅在网络流传,未见正式出版,书中角色、情节虽取自《金》,但是图中人物均为欧美长相及装扮。语言是英语,人名为拼音,人物乃欧美,读之难免有时空错乱之感,但却也侧面反映出《金》已成为世界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六、译林壮举:芮效卫翻译《金瓶梅》
2013年9月底,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芮效卫(David Tod Roy)翻译的最新《金》英译本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金瓶里的梅花)第五卷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问世,为其跨越两个世纪的浩大的翻译工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芮效卫父母均为长老会传教士,20世纪30年代开始在中国传教。芮效卫1933年出生于中国南京,童年在中国度过。50年代初返美,在哈佛大学攻读中国学专业,并先后取得硕士、博士学位。由于芮效卫本人天资聪颖,加之自幼受到汉文化的浸润,他在中国历史、文学研究方面颇有造诣,在哈佛读书期间就开始教授一些古汉语课程。毕业以后,先是在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中国文学,1967年移师芝加哥,继续从事中国文学,特别是《金》的教学、研究工作。由于认为现有译本采取的节选、删减、改写等方式破坏了原著魅力,与原作所代表的文学成就殊不相符,1982年,芮效卫发愿要为英语读者提供一部忠实原著、真正完整版的《金》译本(28)。此后三十年,芮效卫笔耕不辍,终尝所愿(29)。
芮效卫译本是迄今为止以词话本为源本的唯一英译本,所据源文本是日本大安出版社1963年影印出版的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但英文译作中加入了崇祯本插图二百幅。译本凡3890页,共分五卷,每卷二十回,译者为每一卷分别命名:第一卷“会聚”(The Gathering)出版于1993年,第二卷“情敌”(The Rivals),2001年;第三卷“春药”(The Aphrodisiac),2006年;第四卷“高潮”(The Climax),2011年;末卷“离散”(The Dissolution),2013年。
译作前言中,芮效卫把《金》置于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下,全面分析了《金》的文学成就、叙事风格、文本传承和故事脉络,并对小说中的性描写进行了多层次解读,可以说是芮效卫几十年金学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芮译本不仅对原著正文部分毫无删减,还将原书的序、跋等内容尽数纳入译文。作为《金》研究者,他的译文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学术气息;每一卷译文都附有详尽的尾注、参考文献、词语索引,不仅能够帮助普通读者更好地理解原著,而且可以作为金学研究者的参考书。以译文中的尾注为例,芮效卫为全书提供了多达4400条注释,每个条目少则数十字,多则数百字,主要分为信息性注释和溯源性注释:前者对原著语言、文化进行解释,后者则罗列出原著中出现的成语、典故、诗词、传说等的来源,供有兴趣的读者查证。毋庸置疑,学术气息如此浓厚的译文得益于译者的金学研究背景和学者担当,同时也标志着他的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新的突破:作为芮效卫金学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该译本为他深入挖掘原著的文学、文化价值,系统展示其研究成果提供了文本平台。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各类副文本材料在芮效卫的每一卷译本中都占到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仅《人物表》一项,就多达56页,列出词条1110项。可以说,在完整性、翔实性和权威性等方面,其他译本无出其右。
芮效卫译本对原著语言、文化的尊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认为《金》中的成语、典故是汉语言的一大特色,因此为了吸引读者欣赏原著的这些特点,他在译文中创造性地通过缩排的方式把成语、典故突出展示出来,以区别于一般行文。由于凡遇到成语、典故,译文就另起一段,读者会因此获得一种不同寻常的阅读体验,从而关注原著丰富的语言遗产。在充分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芮效卫的《金》译本亦成功突破语言与文化、时间与空间的障碍,行文流畅、用语地道。这一点,从Yang的评价中可见一斑:“《金瓶梅》中双关语等文字游戏比比皆是,殊难翻译,对此芮效卫却游刃有余;我观其译文,每遇佳译,即不由‘拍案惊奇’”(30)。
由于色情文学审查制度不再,芮效卫对原著性描写的英译也一如原文、毫无顾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译本乃是《金》在英语世界里的第一个全译本。译本问世后,已迅速取代其他译本,成为各种中国文学选本中的新宠,包括他对《金》书名的翻译也逐渐成为海外中国文学研究领域使用的标准译名。
七、结语
综观《金》的各种英译本,虽然偶有例外,对性描写的处理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由于文学审查制度的介入,《金》的英译史同时也是英美文学审查制度兴衰的见证和历史记忆。省却了大量露骨性场景的《西门庆传奇》在20世纪初遭到起诉,说明了当时审查势力的猖獗。20世纪中期,米奥尔译本的诸多改编本肆无忌惮地强化小说的淫秽情节,却免于审查官的迫害,显示出当时文学审查制度的衰落,反审查力量在较量中逐渐占了上风。到了80年代,色情文学审查早已寿终正寝,因此,无论是网上流传的《金》色情漫画,还是学术性突出的芮效卫全译本,在性描写的英译方面都不再有遭遇文学审查、面临牢狱之灾的后顾之忧。从这个意义上说,梳理《金》的英译史就是书写20世纪英美文学审查制度的历史。当然,各个历史时期社会、文化风尚的变化,不同译者大相径庭的翻译目的和文化资本等因素对译本的影响也不可小觑。同为全译本,埃杰顿的《金莲》采用归化译法,着力于以流畅的英语讲述原著的故事,译文中鲜有注释出现;而芮效卫的《金瓶里的梅花》则使用异化译法,虽追求译文语言的地道,更注重保留原著的语言、文化、叙事特点,译本中数以千计的注释既昭示了译者学术性翻译的初衷,也彰显了其研究型译者的本色。
同时,《金》的某些译本虽然如今已经不在书市流通,但是了解他们的曾经存在,正是一种鲜活的历史记忆。包含拉丁文的《金莲》译本早已难觅其踪,但是,拉丁文的使用已将20世纪初期英美社会文化所展现出来的清教徒式的道德要求定格于文本之中,可以说,拉丁文和英文在《金莲》中的独特结合已经成为一个时代永远的缩影、长久的记录和不朽的回忆。翻译之为用大矣哉!
注:
①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169页。
③王丽娜《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学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134页。
④参见CHU,T.-J.The Adventures of Hsi Men Ching (Library of Facetious Lore,1927年版)。
⑤参见BOYER,P.S.Purity in Print: the Vice-society Movement and Book Censorship in America (New York: Scribner,1968年版,第137页)。
⑥文中引用外文资料片段均系笔者本人译文。
⑦参见ROGERS,W.G.Wise men Fish Here: the Story of Frances Steloff and the Gotham Book Mart (Harcourt,1965年版,第149页)。
⑧⑩(12)(13)参见EGERTON,C.The Golden Lotus (Routledge&Kegan Paul,1939年版)。
⑨参见老舍《我的几个房东》(《西风》1936年第4期)。同时,笔者在伦敦亚非学院图书馆查阅的资料也佐证了两人的师生关系。
(11)参见Hegel,R.E.为2011年Tuttle Pub出版的《金莲》重印本撰写的前言(Xiaoxiaosheng,F.C.C.Egerton&S.Lao,The Golden Lotus.Tuttle Pub,2011年版,第18页)。
(14)笔者通过伦敦大学图书馆馆员Richard Espley和大英图书馆中文部负责人Graham Hutt,见到了上述《〈金莲〉的秘密》藏本并获得了相关信息。
(15)参见HSIA,C.-T.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8年版,第165页)。
(16)兰陵笑笑生,克莱门特·厄杰顿《金瓶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该版本系中英文对照版,其中,据笔者统计,中文部分删掉共10291字,但其对应的英文部分无删节。
(17)参见MIALL,B.Chin P'ing Mei; the Adventurous History of Hsi Men and his Six Wives (Bodley Head,1939年版)。
(18)引文来自Arthur Waley与Sir Stanley Unwin的私人通信,该信件藏于英国瑞丁图书馆档案部。Unwin当时是米奥尔译本出版社的负责人。
(19)引用内容来自译者Clement Egerton与Routledge出版社负责人的私人通信,该信件藏于英国瑞丁图书馆档案部。
(20)宋柏年《中国古典文学在国外》,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年版,第446页。
(21)参见ROLPH,C.H.The Trial of Lady Chatterley(Penguin Books,1990年版)。
(22)参见ANONYMOUS.The Harem of Hsi Men (Universal Publishing and Distributing Corporation,1953年版)。
(23)参见GIRODIAS,M.The New Olympia Reader (Quality Paperback Book Club,1993年版,第xiii页)。
(24)参见CUMMISKEY,G.&KOWALSKA,E.Who was Sinclair Beiles (Dye Hard Press,2009年版)。
(25)参见GLASS,L.Counterculture Colophon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年版)。
(26)参见MORETTI,D.S.Obscenity and Pornography (Oceana Publications,1984年版)。
(27)参见KWAN,S.M.&BUCK,S.Don Juan of China (C.E.Tuttle Co,1960年版)。
(28)本文中关于芮效卫译本的有关信息,主要来自笔者2012年6月在芝加哥大学对芮效卫本人的采访。也可参见齐林涛《衣带渐宽,壮心不已——芮效卫与〈金瓶梅〉》(《东方翻译》2013年第1期)。
(29)不幸的是,译事经年,积劳成疾,译本杀青之际,芮效卫被诊断患了不治之症ALS(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
(30)参见YANG,S.Book Review: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Articles,Reviews,2008年第30期)。
*本文是笔者博士论文写作的阶段性成果,原始成果为英文,研究过程中得到了蒙纳什大学文学院、研究生院的资金和资料支持。文中资料来源包括:笔者2012年6月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对芮效卫教授的采访,2013年6-7月在英国瑞丁大学图书馆、伦敦大学图书馆、伦敦亚非学院图书馆、大英图书馆等单位的实地考察。在此,对以上单位和个人一并表示感谢。
作者单位:澳大利亚蒙纳什大学(Monash University,Australia)
责任编辑:徐永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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