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林·
摘要《儒林外史》批评,前后做了四次,历时二十五年。期间,学术界研究吴敬梓和《儒林外史》的成果颇多,促进作者的思考,乃联系数次批评,就批评的立意、文史互证、遗产继承以及注释、校勘等几个问题,略作探讨,并简述一己之见。关键词吴敬梓《儒林外史》夹批回评一
自1989年12月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拙作《新批〈儒林外史〉》(下称《新批》)以后,近十年期间印刷七次(第七次印刷为1998年2月)。此后由北京新世界出版社于2002年1月出版第二次批评本《清凉布褐批评〈儒林外史〉》(下称《清批》);2009年2月又由该社出版了第三次批评本(下称《清增》)。2014年8月,则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套色本《陈批〈儒林外史〉》(下称《陈批》),近日方见书,此可谓第四次批评本。百年前,商务印书馆曾出版张文虎(天目山樵)批评本,张氏终其一生批评《儒林外史》重要者有四次,拙批正与其批次数巧合。商务在出版天目山樵批本百年之后,又出版拙批,无异是以一种新的形态延续该馆的悠久历史,令人感佩。
拙批自1989年出版以来,也整整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二十余年来,海内外一些报刊发表有关评论拙批的文章不下数十篇,如《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香港《大公报》、新加坡《联合早报》、《中华读书报》、《文学遗产》、《文献》、《书与人》、《明清小说研究》、《对外大传播》、《世界》以及韩国《中国小说研究会报》;其它如《东南大学学报》、《南京农业大学学报》、《南京师范大学学报》、《古典文学知识》、《周末》等等报刊均有专文发表。特别是《中国图书评论》,不仅有专文评论《新批》(1993年6期),还于2002年10期发表对《清批》的评论文章。在此期间,笔者除在相关文章中偶或涉及拙批外,也先后发表了《“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运用传统形式整理〈儒林外史〉的回顾》和《〈儒林外史〉评点研究与实践的回顾与思考》二文申述一己之见。但二十余年来作此“批”之经历与思考,非一、二文所可尽述,今于第四次批本出版之际,再就诸如批评的“立意”、文史可以互证但不可互代、是批判继承还是全盘接受以及注释、校勘与校对等问题,聊申己见,并借以纪念吴敬梓逝世260周年。
在作《新批》之前首先“立意”,目的在于“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不借古喻今或以古刺今,紧紧扣住文本,不作借题发挥之语,只求发明原著精神所在。此为作批评之“底线”,历经四次批评,都努力守住这一“底线”。
犹记在作《新批》过程中,即有友人建议将作者在校园中的生活经历融入“批评”文中,必会引起“共鸣”。笔者自1953年大学毕业后即从事教学工作,至作《新批》的八十年代中期,已在士人中生活三十余年,并非不熟悉校园生活,但与自己作“新批”之初衷有违,未予采纳。至于以各类知识分子生活为题材的当代创作,笔者虽十分爱读,但也不敢轻易下笔批评。上世纪九十年代,著名作家马瑞方教授出版之“新儒林长篇系列”《蓝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三部长篇小说先后赠我,读来饶有兴味,不时激起在下联想与同感,深佩其观察之深刻、描绘之细腻、批评之大胆,无异“是对知识界的全景扫描与深层透视,是现代校园的‘清明上河图’”。对她的成就不止一次表示赞叹。可是见其在《感受四季》扉页上写道:“请《儒林外史》研究权威陈美林教授批点《新儒林》”时,则不胜惶恐,并非由于对其所描写的生活陌生,而是由于笔者所处的环境,如果联系现实下笔,难免有人“对号入座”,则在下难免“无妄之灾”,乃于1999年5月承其邀请为其博士生马君主持论文答辩之际,当面向其陈请,免除此一“任务”。
不借古喻今,不以古刺今,并不等于脱离现实,远离社会。笔者撰写论文、作夹批回评,怎能离开自己生活的社会现实?只不过“就事论事”,就古代文学谈古代文学,不脱离文本而随意发挥,那是写杂文的途径。即如十年前,我在一年之内先后发表《论〈儒林外史〉中的势利描写》、《论〈儒林外史〉中的师生关系》等文,都是有感而发,但文中只就《儒林外史》及相关古代文学作品中所叙写的情景进行研讨,而不涉及当代现实社会中之种种见闻。
笔者这一“立意”为何满子先生所道破,当“清批”出版之后,他便发表《伟大也要有人懂》的长篇书评,说拙批中的“夹批大抵是阐发文情,以数语点评小说的笔法,发明叙述上的前后对应,有时也随文起义,表述评者的世态评论和文化评论。这些评者自己的见解也大抵限于对小说所描绘的时代的历史范畴,并不引古喻今,这也可以看出评者严守前代评点派不离小说而旁骛的家法,目的只在于为读者理解小说作引导”。作者这一“底线”并未曾向满子先生谈及,他的评说全然是他阅读拙作的感受,因而也就是客观的品评。第三次批评、第四次批评,也都不违背这一“立意。”
二
正如满子先生所指出的,拙批“有时也随文起义,表述评者的世态评论和文化评论。这些评者自己的见解也大抵限于对小说所描绘的历史范围”。由于拙批先后出版至今已整整二十五年,学术界对《儒林外史》的研究成果不断涌现,因此在后来的几次评本中也就结合不同时期的有关成果作相应的评述。当然,这些文字都紧密联系文本,也大都是一己之见,只是笔者对《儒林外史》的解读;而读者对拙著、拙批之感受,则是读者的解读。至于不同时期、不同处境的读者,由于读《儒林外史》原著以及拙作而引发的联想和思考,则是不同作者的不同感受。此文仅就一己在作批评时的“立意”结合不同时期他人之评论略作申述而已。
先谈文史互证。文史互证,多年来颇受学人重视。笔者也认可这一治学途径,但同时也注意文史不可互代,艺术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是有区别的。在“新批”第一回叙及王冕时,笔者即写了一条夹批:“王冕,历史上实有其人,以书画闻名于世。宋濂、朱彝尊等先后为之作传。惟《儒林外史》中之王冕乃作家所塑造之文学形象,不可处处以史实推求。”此后在第四十八回回评中论及王玉辉这一形象时,虽然指出其“所本”乃“汪洽闻父女事”,但同时根据小说所塑造的王玉辉形象,指出其“虽为迂儒,却亦有妄人心性”,并未将其与汪洽闻其人混同,又在《儒林外史人物论》一书中写有一篇《自称“迂拙”其实“伪妄”的老秀才王蕴》。数年后读到一篇《王玉辉的悲剧世界》的文章,该文根据何泽翰先生《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书中提供的汪洽闻的资料如金兆燕的诗、文等,与《儒林外史》中王玉辉这一艺术形象夹杂在一起分析,令人难以赞同。笔者便在《清增》的回评中仅就事论事加写几句:“须要注意者,文木老人所细写之王玉辉父女事,绝不等同于汪洽闻父女事。以‘本事’去范围艺术形象本已不当,再引申做出王玉辉乃‘古君子’的评价,则更为荒谬矣。”何泽翰先生在1957年出版的该书“前言”中就已明确指出:“如所周知,经过作家概括和典型化以后的艺术形象和原型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小说并非家谱和碑传,与历史上真人真事不会完全一样。”并且在该书“王玉辉”一节中,于提供有关汪洽闻资料后,特地说明“作者极意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和一般士大夫对于烈妇殉夫的态度,富有典型性,不一定真是烈妇汪氏这一幕所有的事。”对于“悲剧世界”一文的分析,不久也有文对王玉辉是否为“古君子”予以评析,此不详论。
岂知混淆文、史二者的论文,于“悲剧世界”一文发表后的十余年又出现在某些学人笔下,在《〈儒林外史〉研究新世纪》一书中,有一篇某博导所写的《读〈儒林外史〉札记》,针对笔者在三十五回回评中所指出的卢信侯因收藏《高青邱文集》被祸一案时所说:“这一文字狱案,亦非作者向壁虚构,而有其亲见亲闻有基础。其子吴烺所师事之学者刘著曾馆于文木老人至友程廷祚家,因其收藏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而为顾璟诬陷下狱。刘著原籍湖北江夏,居江南九年,而被捕下狱‘前后七年,父死家破,几至刑戳’(程廷祚《青溪文集续编·纪方舆纪要始末》)。此案发生时,吴敬梓已移家南京,对此案之经过知之甚详。《外史》所叙,必以此案为基础,参酌其它文字狱案,予以改写。”“札记”一文在简单排列《高青邱文集》案发生的时序后,针对拙批上述一段批语说,吴敬梓“信手写来,没有严格按照历史来写,出现了前后不一致的情况”。文学创作要“严格按照历史来写”,这种要求混淆了文学与史学的区别。须知,吴敬梓生活的时代,文字狱频频发生,康熙朝十余起,雍正朝二十余起,乾隆朝更达八十余起。在这种高压氛围下,作者岂能公开叙写发生在当代的文字狱案?只能假借前朝的某一案件来反映现实,“前后不一致”云云,正是作者运用的遮眼法,无异是暗示读者他不是写的前朝的高青邱一案,而是借此案来反映当前文字狱的恐怖气氛。对此,在第四次批本中,则略加数句,以强调文史不可混淆,夹杂而论。
三
凡此等等,不再缕述。总之,笔者在充分肯定吴敬梓的高度成就的同时,也不讳言其种种不足,这是生活在三百年前、出身于缙绅门第士人难以避免的,而对其在生活实践中的进步,也充分表而出之,予以肯定,力求对于优秀的文化遗产,以批判继承的原则加以弘扬。
四
2014年10月31日
注:
①前文见《古典文学知识》2004年3、4两期;后文见《重读经典》,牛津出版社2009年7月。以上二文均收入拙作《独断与考索——〈儒林外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年12月。
②袁无涯《忠义水浒传全书发凡》,见《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全传》卷首。
③《天眼》提要语,十月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④前文见《中华文化论坛》2004年2期,后文见《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6期,二文均收入《独断与考索》一书。
⑤见《中华读书报》2002年3月27日。
⑥文发表于《淮海文汇》1996年4期,书则由中华书局于1998年5月出版。
⑦见《文学遗产》2000年第6期。
⑧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12月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6月再版。
⑨《〈儒林外史〉中王玉辉形象的生成和接受》,《东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
⑩此书先题名为《中国儒林外史高峰论坛论文集》于2011年印出,后更改此名,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于2013年4月出版。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倪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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