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2.如何研究?笔者以为,如上所提问题,绝非以逻辑方式在理论层面推导即可获得解决。因为,当初古代文人创作小说,是从自我艺术感觉出发,逐步摸索和实践,而不是首先理清中国绘画艺术特性,再搞清作为一体的诗书画如何进入小说合乎小说艺术的特性才写作的。解决此问题的实质是对古代文人艺术实践及经验的总结。即应该回到中国古代这类艺术现象去总结。到哪里去找这样现象?这涉及到两个现象,一是诗书画何时出现?二是诗书画何时开始进入小说?
关于第一个现象,程抱一教授认为,绘画中出现诗歌不是发生在绘画产生之初。宋代以前的画上很少题字,虽有题画诗却不是写在画面上。“宋代开始了中国绘画的真正的黄金时代”。创立于宋初的画院,使得画家们得以悠闲自在地深化古人遗留下来的技巧,拓展他们灵感的主题领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画院的边缘,诞生了由文人学士,也即非职业画家从事的绘画。这些艺术家,通常都是杰出的书法家,在某些体裁方面挥洒自如,尤其是归入‘植物花卉’(竹、兰、梅等)门类的主题——因为这个领域所要求的技巧凭借某种笔法,而这种笔法常常与书写十分接近。他们最初的意旨不在于成就‘伟大的艺术’,而在于通过借助大自然的形象,表达一种心灵状态、一种精神意趣,以及最终,一种生存方式”。这个倾向的代表性人物是苏东坡、米芾、黄庭坚等。是他们“使人们最终接受了中国绘画中如此特别的做法:在作画的空白空间题写诗文。这一做法最初的意图在于使绘画变成一种更‘完整’的艺术,在这样的艺术中结合了意象的造型性和诗句的音乐性,也即,更加深邃地结合了空间和时间维度”。到了元、明、清,随着文人画的发展、勃兴,诗、书、画就像孪生姐妹一样,形影不离地一起出现了。这三者的结合,丰富了中国画的形式,使之更有特点。其意义不仅是诞生一种合成性的艺术形式,更在于生成了独特的合成性艺术观念。
关于第二个现象,即诗书画进入小说的时间,笔者以为,寻找和确定的逻辑应在宋以后的文人小说。只有成熟的诗书画一体空间艺术现象,才有它进入小说的可能和如何进入的问题。那么,为什么到文人写作的文言小说中去找?学界已经获得共识:中国文言小说从最初产生,即确定了诉诸于文人案头阅读的方式。从文言小说成熟表现的唐传奇开始,一直到明清文人文言小说,不仅文字瑰丽华美,想象飞扬丰富,而且故事的营造和叙事结构也更复杂,融入更多人文性思考。这些特点是容纳诗书画一体进入的条件。
藉此,笔者提出在宋以后的明清文言小说中寻找和研究诗书画如何进入小说问题。即在此范围内找到艺术效果好的优秀作品,分析其成功经验,以之为总结之基础。个案性研究方式就此确定。
3.选取明代文人李昌祺的文言小说《剪灯余话》中的《芙蓉屏记》的理由。
笔者选取明代文人李昌祺的文言小说《剪灯余话》中的《芙蓉屏记》。
李昌祺精通于绘画,是笔者选择其《剪灯余话》的另一个原因。据记载,李昌祺喜好和善于写作诗词,他有诗集《运甓漫稿》和《容膝轩草》、词曲《侨菴诗余》一卷等。现今只可见到《运甓漫稿》和小说集《剪灯余话》,其余作品收录何处,不得而知。明代徐伯龄在《蟫精隽》卷十三所录《录运甓要》中说:“庐陵李昌祺先生名祯,以永乐甲申进士,历官至广西左布政使,工诗文,尤精画。所著有《运甓漫录》《剪灯余话》等集。学博而才富,识高而指远。姑录其诗词数章,可以见其胸中矣。”《运甓漫稿》诗集共七卷。每卷收录诗体不同。其“内容大部分都是题画题景、赠别悼亡、应制称颂、祝贺寿喜之作诗。”可以推想,他在写作小说时,会渗透对绘画的喜爱,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将绘画元素和方式带入小说。
《剪灯余话》收有21篇作品,以内容可分爱情故事、灵怪故事两大类,两者互相有所交织。从诗书画一体进入小说的角度看,特点最突出的是《芙蓉屏记》。笔者以此为个案分析研究。
二、《芙蓉屏记》的诗书画一体以及如何进入小说?
1.《芙蓉屏记》故事梗概与浅层结构。崔英携妻王氏赴任。舟主心生歹念谋害崔英夫妇。“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因船主谋划将王氏给小儿子做夫人而得以留下性命。“王氏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后王氏趁主家不备,逃至一尼姑庵避难。一日于庵中忽见舟中失物芙蓉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所自”,“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屏上曰:……其词盖《临江仙》也”。郭庆春到庵中办事,“悦其精致,买归为清玩”,正值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郭便将芙蓉图献给高纳麟,“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恰巧,崔英卖字于高府,“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高公得知崔英遭遇,又向郭庆春打探王氏下落,遂萌生促使崔英夫妻破镜重圆之念头。高公设计让王氏来府上教习夫人佛经,然后在崔英即将赴任前让夫妻二人重逢。实现了王氏题诗中“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的愿望。故事以皆大欢喜结局。故事情节的浅层结构为:遇难——分离——流落——受帮助——报仇——团聚。
2.诗书画一体如何成为小说深层结构?
3.诗书画一体的芙蓉屏进入小说的艺术效应如何?
第三,芙蓉屏合成过程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心理世界。芙蓉屏合成中王氏题写的《临江仙》,究其实是加进了叙事因素,其内容归属于具体的有着既往夫妇感情的历史,是时间性的,自然也就加进去不少信息。“今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生死冤!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留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可见这是一对才子佳人,他们具备深厚的文化素养,精于绘画、通晓诗律,并且互敬互爱。此时,王氏只身流落尼庵无所寄托之时,丈夫所描画的芙蓉画阴差阳错的来到她面前,心中的郁闷与对丈夫浓厚的思恋之情涌上心头,她以自己特有方式将之抒发出来。王氏的题词既为情节,更是心理深度的展示。这首诗与画面上娇艳的芙蓉相互映衬,一种自怜自哀、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思透过纸背散发出一种凄凉之美、和谐之美,将人物内心隐秘的感情呈现出来,而这夫妻之间的深情、王氏坎坷却坚强的命途,恰是贯穿文章全篇的深层情绪。除了崔英夫妇之外,芙蓉屏合成过程也有助于高公的形象塑造。高公善良与公正、智慧与沉稳的品性也借此展示。
三、由《芙蓉屏记》分析可能得出的几点思考
如上《芙蓉屏记》艺术效果以及艺术价值形成机制的分析,业已显示出《芙蓉屏记》诗书画一体的元素和方式进入小说,积累了比较成功的经验。文学创作总是独特的,诗书画元素进入小说,每每有自己的方式。通过穷尽所有诗书画进入小说类文本再行概括,在实际操作中不可行。笔者以为,创造性各有特异,既定的艺术效果和优秀品质却有相通之处。可借助于《芙蓉屏记》分析,展开基本理论的讨论。由此引发的诗书画进入小说的思考路径如下:首先,明确绘画语言和小说语言各自具有怎样的特性。其次,以小说语言基本特性和要求为基点,探索应如何处理绘画语言和小说语言之间关系,其基本关系的原则是什么。再其次,在遵循基本原则前提下,可能有哪些方面进入。2.其次,以小说语言基本特性和要求为基点,探索应如何处理绘画语言和小说语言之间关系,其基本关系的原则是什么。
从前面对《芙蓉屏记》艺术效果分析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它的成功是小说的成功,而不是绘画或者诗书画一体的成功,也就是我们依然是用小说成功的标准来衡量《芙蓉屏记》的。这是从艺术效果事实的角度推导基本关系的原则。从作家角度看,当作家以小说名之自己操持的文体时,他在潜意识中即与此文达成了默契:他将遵循该文体的特点和要求写作。即便有其他文体乃至艺术形式因素进入小说,那也是为了小说,而不是为了其他文体乃至其他艺术形式,是为了让小说更像小说,更有艺术魅力。
3.《芙蓉屏记》将绘画语言纳入小说语言的理论总结。
《芙蓉屏记》诗书画一体的元素和方式进入小说,从较好的艺术效果看,确为比较成功的作品。笔者借用苏轼的“随物赋形”对其作总的概括。笔者在此用“随物赋形”意思是,作家对小说艺术特性和绘画艺术特性均有深入体认,审美主体对于审美对象(包括小说和绘画艺术)充盈自足的观照,达到了自由书写状态:总能发于心灵內境,触及到外物的小说之时,能随物赋形应接自如,并借助于绘画等其他因素,合于小说特性地纳入小说之轨道。绘画语言水乳交融地融入了小说语言。
注:①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3页。
② 如程抱一就有《中国诗语言研究》(1977)、《虚与实:中国画语言研究》(1991)。
③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多处涉及此问题。
⑥ [明]李昌祺《剪灯余话·自序》,[明]瞿佑等著《剪灯新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1-122页。
⑦ 皋于厚《〈剪灯二话〉与明代传奇小说的发展趋势》,《明清小说研究》2001年第4期。
⑧ [明]徐伯龄《蟫精隽》,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867册,第157页。
⑨ 谢雅琴《从〈运甓漫稿〉反观李昌祺〈剪灯余话〉的创作思想》,《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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