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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考辨——以杜堇《水浒全图》为中心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5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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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水浒传》早期传播史上,杜堇《水浒全图》(《水浒人物全图》)日益为研究者们所注意。严敦易在《水浒传的演变》中曾说:“(明代作水浒画的另一家是杜堇。)陈、杜二氏的画今存见,都是一面画人形,一面赞的。”①之后李伟实《从杜堇的〈水浒人物全图〉看〈水浒传〉的成书年代》一文以杜堇《水浒人物全图》来考察《水浒传》的成书时间,并得出结论:朵云轩所复制《水浒人物全图》确实出自杜堇之手,杜堇生于英宗正统十年前后,卒于正德末或嘉靖初,享年八十岁左右。其绘《水浒人物全图》,至多不过正德六、七年。因而《水浒传》产生于明弘治初到正德初这二十年间②。何满子在《〈水浒传〉概说》中也曾就杜堇《水浒全图》谈《水浒传》成书,认为“明宪宗成化时,杜堇已为《水浒传》人物作图,足可证明其时《水浒传》版本已经通行,可作近人主张《水浒传》初刻于嘉靖时之说不确之有力旁证,在《水浒传》版本考证上有其价值”③,后又在《小说配画传统的一次总结》中说到“至于依附于文本而作画的,今知最早为《水浒传》配画的有明代成化(1465-1487)间的杜堇”④。此外,刘天振在《〈水浒传〉版画插图研究述略》中指出:“杜堇的《水浒全图》也是明清人讨论的一个热点。杜堇,明代画家,本姓陆,后改姓杜,号柽居、古狂,江苏丹徒人,‘成化中举进士不第’。(《明画录》)所画《水浒全图》有图五十四幅,每幅二人,绘梁山一百单八将。”⑤不难看出,就杜堇《水浒全图》而言,研究者们关注的主要是《水浒传》成书和版画插图两个方面。

  杜堇《水浒全图》不仅关系到学术研究层面的《水浒传》早期传播、成书、版画插图等问题,还关系到大众普及层面的《水浒传》插图本、绣像本及一些图谱的出版问题,很多出版社出版时不加说明,以致这个问题越传越模糊,甚至越传越错,贻害无穷。《水浒全图》究竟是不是杜堇所作,杜堇又是何许人?《水浒全图》最初是为《水浒传》配画,还是离书单行的画册?只有对此进行深入探讨,才能在两个层面弄清楚相关问题。

一、杜堇其人及大致生活年代

由于篇幅限制,这一部分笔者已另撰文《杜堇活动系年及生卒略考》(《美术学报》待发)。这里略述如下:

  杜堇,明代著名画家,工诗能文。初姓陆,字言符、惧男,别号柽居、古狂,又以青霞亭自署⑥。江苏丹徒人,占籍京师。所谓陆谨、陆堇、杜谨都是杜堇一人。

  杜堇当时就和吴伟、沈周、郭诩齐名,善画人物,有“白描第一手”之称。孙星衍(1753-1818)《平津馆鉴藏书画记》录有李日华关于杜堇《陈元达锁谏图》的题跋:“古狂杜先生精于绘事而于人物犹工,其佳处往往不减顾、陆,国朝以来第一人也。”⑦在李日华看来,杜堇画人物,佳处直逼六朝名家顾恺之、陆探微,评价可谓甚高。杜堇印鉴有“柽居”、“青霞亭”、“青霞亭子”、“柽居子”、“一书生”等,款识有“柽居”、“柽居杜堇”、“杜堇”、“古狂杜堇”等。

  杜堇绘画及其他活动早至天顺八年(1464),晚至正德七年(1512),前后约50年左右,而主要集中于成化、弘治时期。杜堇大约生于正统九年(1444)前后,卒于正德末年(1521)前后。

二、杜堇交游及李开先、郎瑛对其评价

上文了解了杜堇其人及其大致生卒年,再来看杜堇的交游。据笔者考证,杜堇和沈周、吴宽、文林、沈维时、唐寅、徐霖、孙育、邵宝、祝允明等都有交往。比如沈周,其《石田稿》有《和陆古狂秋夕写怀韵》、《古狂为陆言符赋》、《赠陆言符(改为:古狂)用陈育庵韵》、《用陆言符(改为:古狂)韵复送许祯》、《润州魏虚谷道士以束用光、杜愳男书贽求画》⑧等诗,交情可谓不浅。杜堇跟当时的许多画家及其他名士都有交往,这里着重要提的是和吴宽(1435-1504)、文林(1445-1499)、程敏政(1445-1499)、李东阳(1447-1516)的交游交往。

  先看吴宽和文林。弘治二年(1489)杜堇曾在京师为吴宽作《冬日赏菊图》。吴宽《冬日赏菊图记》云:“弘治二年十月二十八日,翰林诸公会予园居为赏菊之集,既各有诗。宽以为宜又有图置其首,乃请乡人杜谨写之。”⑨清孙承泽《吴匏庵冬日赏菊图》亦曰:“匏庵先生为少詹时寓居京师之海潮庵侧,辟园种菊。于弘治二年十月二十八日集李西涯诸公赏之,各赋诗。又命杜堇为图,装成一卷。”⑩同为江苏人,吴、杜二人可能早已相识。相比于吴宽,文林和杜堇就不是一般的交情。《吴都文粹续集》卷五十二有杜堇《题画送文太仆宗儒还吴》一诗,其中有“春寒病起还相送,二十年前过爱情”之句。文林《文温州集》中也收录杜堇诗及文林和诗。杜诗为《题画送文太仆宗儒还滁》(“滁”似应为“吴”),后有注:杜堇,字言符,号柽居,京师人。文林和诗为《答言符兼谢赠画》(《石仓历代诗选》第四百一十七卷亦收此诗,作《答杜言符兼谢赠画》),其中有“从前交谊谁偏重,眼底才名子不轻。珍重新图先到我,淡烟疏树不胜情”之句。弘治四年(1491)春,文林前往京师,回吴时,杜堇抱病相送。由二诗可知,他们二十年前就相识,情谊颇重。

  再看程敏政和李东阳。程敏政《篁墩文集》中有《待柽居杜生不至用旧韵一首》(时约与云湖陶生作画,故诗及之)诗,其中有“一树凉阴绕屋多,呼童频候杜生过”之句。不言而喻,程敏政和杜堇是相识的。李东阳也在诗中多次提及杜堇。其《题杜古狂画寿张封君,为礼部员外继孟作》诗曰:“杜狂作画如写神,朱颜皓发真仙人。”《和王古直哭兆先韵二首》诗曰:“画图指点趋庭事,恨杀多情杜古狂(杜堇愳别号古狂,尝为兆先作《领庵图》)。”李兆先乃李东阳之子,早卒。李东阳还应杨一清之请,为杜堇所作《耆英图》题诗。程、李二人虽谈不上和杜堇交情深厚,但至少是认识杜堇、熟悉杜堇的。

  前文考察了杜堇生活年代及交游,要言之,杜堇创作主要在成化、弘治时期,交游有沈周、邵宝、文林、吴宽、程敏政、李东阳等。这里以陆容(1436-1494)为参照,前文王世贞《题文昌祠投词后》中陆容、杜堇同时出现,杜堇和陆容生活年代大致差不多,只不过杜堇比陆容多活一二十年。通过陆容《菽园杂记》有关“叶子戏”的记载,可以断定直到弘治初年《水浒传》都未成书。且与陆容交好的吴宽、程敏政、李东阳、文林等,也都与杜堇相识。在这样的情况下,弘治七年(1494)前杜堇绝不可能绘出与《水浒传》人名全部相同的108人图像,而《菽园杂记》还停留在《宣和遗事》、《癸辛杂识》的水平。当然还得考虑弘治七年(1494)以后的情况,那么《水浒全图》是不是作于陆容卒后呢?

  《水浒全图》所绘时间是否如李伟实先生所言“至多不过正德六、七年”,这还需引出李开先和郎瑛两人。

  李开先(1502-1568)极为推崇杜堇,其《画品一》曰:“杜古狂如罗浮早梅,巫山朝云,仙姿靓洁,不比凡品。”《画品四》曰:“文进、小仙、云湖、古狂为一等。”《画品五》曰:“古狂其原出于李唐、刘松年,人物更奇,树石远不逮也。”他多次提到“古狂人物”,称赞杜堇人物妙绝。《画品跋》中提及李开先答疑胡来贡,问及杜堇,则曰:“杜堇字惧男,号柽居,丹徒人。博雅精敏,诗文字画,久擅时名。”李开先《海岱诗集序》又云:“我朝名画,比之宋、元虽少,总之似不下百人,而以戴、吴、陶、杜为最。……陶云湖之细润,杜古狂之精奇,皆擅长伎圃,流声艺林者也。”李开先对杜堇的熟悉和推崇是勿庸置疑的。

  郎瑛(1487-1566后)《戴进传》曰:“……先生没后,显显以画名世者无虑数十,若李在、周臣之山水,林良、吕纪之翎毛,杜堇、吴伟之人物,上官伯之神像,夏少卿之竹石,高南山之花木,各得其一支之妙,如先生之兼美众善又何人欤?”虽是赞叹戴进,但在画人物“一支之妙”上,郎瑛是把杜堇摆在最高位置的。

  李开先《词谑》中记载了有关《水浒传》的评论,后又创作了以水浒故事为题材的传奇《宝剑记》,属于最早阅读和评论《水浒传》的一批人。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三、二十五都提到宋江故事和《宋江演义》,可见他对其事其书都非常关心。以李、郎二人对《水浒传》的热忱来看,如果他们所熟悉所推崇的杜堇曾绘108人的《水浒全图》,那多少应该留有些痕迹吧。由此看来,陆容死后一二十年中杜堇绘《水浒全图》的可能性也不大。

三、杜堇画作提及、著录情况

如果李开先、郎瑛没有见过杜堇《水浒全图》,那其他人有没有见过呢?下面还有必要考察一下杜堇画作提及、著录情况。

  首先是文人集子提及画作,如下表所示:

  

  画作出处《冬日赏菊图》吴宽《家藏集》卷三十八、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六十五《领庵图》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九十八《耆英图》(为杨一清所写)《李东阳续集》《双寿图》顾清《东江家藏集》卷十七《风帆秋兴图》《东江家藏集》卷十八《左丘明像》、《孔子读书图》顾璘《顾华玉集·息园存稿文》卷七《伊尹耕莘图》陈经《海岱会集》卷四《韩熙载夜宴图》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八、袁中道《游居杮录》卷六《人物图》(陶靖节、白乐天二像)李日华《六研斋三笔》卷二《天神图》(为徐霖所写)《六研斋三笔》卷二、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六、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九《红叶图》《游居杮录》卷二

  其次是画学论著著录、提及画作,如下表所示:

  

  画作出处《冬日赏菊图》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三《绝代名姝图》(十人)缪日藻《寓意录》卷四《东园载酒图》、《七峰图》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二《人物二幅》(陶靖节、白乐天二像)汪砢玉《珊瑚网》卷四十五、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三十七《醉仙图》、《陶靖节先生像》、《倪幻霞遗照》《珊瑚网》卷四十五《人物图》(陶渊明漉酒巾、李白举酒邀月)(款署“杜堇”,印鉴“柽居子”)陶樑《红豆树馆书画记》卷六《着色画人物》(款署“柽居杜堇”)《石渠宝笈》卷四十一《自题画》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十二《自写像》王梦楼《快雨堂题跋》卷七《茅斋看竹图》《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三十七《友鹤图》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卷五《卞庄刺虎图》高士奇《江村书画目》《秋林高士图》、《丹台春晓图》钱杜《松壶画忆》卷下《散牧图》、《离骚九歌图》胡敬《西清札记》卷二、《石渠宝笈三编》《沈维时饯别图》(《南堂饯别图》)《快雨堂题跋》卷七、程庭鹭《篛庵画麈》卷下、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卷《摹唐人锁谏图》孙星衍《平津馆鉴藏书画记》《伏生授经图》《平津馆鉴藏书画记》、齐彦槐《双溪草堂书画录》《东王迓寿图》、《五老扳(攀)桂图》、《荷花仙子图》、《尚父遇文王图》、《白乐天图》、《陶学士并玩月图》、《寇莱公演乐图》、《美人图》(八轴)、《七子团圆图》、《茶经图》、《琴会图》、《调琴图》、《花草图》(二轴)、《山水人物翎毛》(共九轴)、《松鹤小幅》、《金钗十二图》《珊瑚网》卷四十七、《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九十八、《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三十二

  最后是杜堇传世画作,如下表所示:

  

  画作出处《古贤诗意图》(存九段)、《九歌图》、《东坡题竹图》、《邵雍像》北京故宫博物院《花卉泉石图卷》(《忆芙蓉图》)(徐霖、杜堇)北京故宫博物院《雪鹤图》首都图书馆《梅下横琴图》、《宫中图》(存六段)上海博物馆《竹林七贤图》辽宁省博物馆《绿蕉当暑图》扬州市博物馆《林堂秋色图》广州美术馆《祭月图》中国美术馆《玩古图》台北故宫博物院《伏生授经图》美国大都会美术馆《陶潜吟诗图》美国王季迁《陪月闲行图》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人物山水图》日本尼崎薮本

  笔者经多方搜索,辑得杜堇上述三类画作(有重合之处),遗漏在所难免,但大致能反映杜堇一生创作情况。此外,网上有一些杜堇的拍卖作品,因真伪难辨,暂且不管。杜堇画作可谓不少,但前两类都没有提及《水浒全图》。明末陈洪绶(1598-1652)画《水浒叶子》(《水浒牌》),江念祖、张岱、王亹、俞樾、柴萼、顾苓、马翔麟、周初等人都有提及,但都未提过杜堇曾绘水浒图像。既然明代人从未提过杜堇曾作《水浒全图》,画学论著也未见著录此作,那么《水浒全图》为杜堇所作的说法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四、杜堇《水浒全图》的由来

明代和清代前期的人都未提过杜堇作《水浒全图》,《水浒全图》在清末才首次刊行面世,光绪六年(1880)由粤东臧修堂刊刻。说《水浒全图》为杜堇所作,最先出自晚清刘晚荣之口。刘晚荣在《水浒全图》卷首有《水浒全图序》:

  元罗贯中先生因《宋史》宣和三年纪有“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东京入海州,知州张叔夜降之”之文,遂演为《水浒传》,以写其胸中磊落之气。虽野史难言著作,而一百八人之性情行事各不相袭,故读者爱之,不谓阅一沧桑。又得明杜先生堇为之补图,其技如飞卫之射,视虮子如车轮,神妙出罗传之外。予藏之数年,爱不释手,因择名工钩摹付梓,以公同好。披览之下,觉英风义概,奕奕如生,令人不可迫视,洵足与罗书并传矣。中凡四历裘葛,始告成书,而予亦心力交瘁云。光绪壬午冬日节卿刘晚荣识。

  光绪壬午乃光绪八年(1882)。从《水浒全图》版画本身来看,无序无跋无款识,并不能传达出是杜堇所作的任何信息。刘晚荣“又得明杜先生堇为之补图”之言,不知从何而起,来龙去脉全无交代。除了刊刻《水浒全图》外,刘晚荣还辑有《水浒图赞》。马蹄疾《水浒书录》就分别著录《水浒全图》、《水浒图赞》和《水浒人物全图》(1959年上海朵云轩复制光绪六年臧修堂刻本)。刘晚荣所见杜堇《水浒全图》有图无赞,因对水浒人物和《水浒全图》的喜爱,他又在《水浒全图》基础上编辑赞语(赞语不知何人所作,也有可能出自刘晚荣之手),由羊城广百宋斋石印出版。因而光绪年间就有《水浒全图》、《水浒图赞》两个本子,鲁迅、郑振铎、刘半农等人看到的就是这两个本子,有的见到的是全图本,有的见到的是图赞本。

  不管是全图本,还是图赞本,画作本身没有透露任何画家信息,人们只好相信刘晚荣的序言。蒋瑞藻(1891-1928)《小说枝谈》引阙名《笔记》曰:“明人作《水浒传》图像者,有陈章侯、杜堇二家,均极佳妙。……杜堇所绘之像,都一百八人。广百宋斋有钩摹本,百八人各有特殊姿态,英风义概,奕奕如生。像各有赞,录其尤佳者。”此处无名氏看的是图赞本,“杜堇所绘之像”、“英风义概,奕奕如生”等显然是从刘序所来。一些书目著录、图书馆目录检索也信以为真,署“杜堇绘”。

  刘晚荣的序言究竟可靠不可靠呢?有人相信,也有人比较审慎,持怀疑态度。叶德辉(1864-1927)《水浒图跋》曰:“此册画像如生,刻工尤为精妙。虽其原本是否出自杜堇,不可得知,要非明人能手莫办。”张慧剑(1904-1970)《明清江苏文人年表》“杜堇”条下也说“传绘有《水浒》人物像”。《中国美术通史》第六卷中说:“光绪六年(1880)广东臧修堂刻《绘图增像第五才子书》,有版画五十四幅,每幅各绘两人,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均各题名号。……杜堇为明代宣德、天顺时画家,刘晚荣清末所得究竟是不是杜堇原作,尚有待进一步研究,但在清末出现这样的版画作品,的确还是颇为难得的。”《中国美术通史》第八卷《中国美术史大事年表》“1880年”条有“广东臧修堂本,刘晚荣刊,传杜堇绘《绘图增像第五才子书》刊行”。周心慧在《中国古小说版画史略》中指出:“《水浒全图》,清光绪六年(1880)广东臧修堂刊本,有图五十四幅,每幅二人,绘梁山一百单八将……刘晚荣生活之世,去杜甚远,其所得是否出自杜堇之手,尚存疑问。”后又在《〈水浒〉版画考》、《清代的版画》中再次重申。日本小林宏光在《陈洪绶版画创作研究》注释中说:“只是在五十四幅图中,描绘了一百零八个登场人物,使得序、跋、说明都没有的杜堇底稿设计有了探讨的余地,这对于今后的研究也是必要的。”看来存疑的人也不少,特别是研究版画、美术的学者。

  光绪年间出版了许多小说人物画像,但大多是清人所绘。清光绪五年(1879)《红楼梦图咏》刊行,图五十幅,清人改琦所绘。清光绪六年(1880)《水浒全图》刊行,图五十四幅。清光绪七年(1881)《三国画像》刊行,图一百一十九幅,清人潘锦所绘。《红楼梦图咏》、《水浒全图》、《三国画像》都是离书单行的木版画册。光绪十四年(1888)《水浒画谱》印行,清人嵩裕厚绘。在这样的背景下,《水浒全图》很可能是冒明代杜堇之名的清代伪作。如果确为明代成弘时期的名家杜堇所作,万历年间的书商可能早就拿去作小说插图。比如陈洪绶《水浒叶子》出来后,清初顺治年间醉畊堂刊《评论出像水浒传》就覆刻这套叶子作插图。再说,明代成弘时期绘小说人物上百人的完整图像而无任何说明,中间那么长时间又无传播记录,近四百年后突然被刘晚荣提起,确实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情。刘晚荣,字节卿,广东新会人。何多源《广东藏书家考》(四续)中说:“刘晚荣,字节卿,性好学,嗜书,其藏书之所,曰藏修书屋,晚荣购书凡数十年,如见有目所罕见,与夫刻校精审者,必秘之箧衍,积久遂多,于是出而重择之,凡卷帙不多,有资实用六本,汇刻为《藏修室丛书》六集(见《藏修室丛书》自序)。”即使刘晚荣好学嗜书,所言属实,他也有可能上当受骗,把赝品当真迹。

  还需说明的是,《水浒全图》最开始是单独刊行的版画册子,并不是为《水浒传》配画。后附于《水浒传》作为配图。1934年中华书局影印出版贯华堂原刊金圣叹七十一回本《水浒传》,将粤东臧修堂刻本《水浒全图》附于书首,有刘半农先生的说明文字“相传是明朝杜堇所画”。最初叫《水浒全图》,1959年上海朵云轩木刻水印复制本,称《水浒人物全图》。朵云轩复制本印数极少,1986年上海书画出版社据朵云轩本印制普及本。广西美术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题为明杜堇《明崇祯刻本水浒人物图谱》,根本没有崇祯刻本,这种叫法是错误的。

五、杜堇伪作示例

杜堇最工人物,后世冒杜堇之名作《水浒全图》极有可能。杜堇伪作也的确存在。祝允明(1460-1526)在杜堇《韩熙载夜宴图》卷首有题识曰:“杜古狂画为国朝名家,于古图人物犹极精妙,必积旬累月然后成。顾其人多癖迕世,非大雅名公不能一致(至)其门下,得其画者甚少。而流传人间不数种耳,唯《汉宫春晓图》往往见之,然率多赝本,独此为仅见,而人物幽闲位置,诚古狂的笔也。”祝允明题识时间为弘治庚寅,不过弘治年间只有甲寅(1494)和庚申(1500),并无庚寅,不知何故。不过从祝氏题识中,可知杜堇画作不易得、流传少、赝品多的特点。顾清(?-1528后)《杜古狂寿意二首》云:“杜郎胸中富丘壑,笔墨到处生烟云。名高价重爱者众,入眼太半疑非真。”顾诗“入眼太半疑非真”也点明“杜堇”画作有很多是伪作。祝允明、顾清生活年代和杜堇大致差不多,这说明在杜堇生前伪作就不断出现。

  祝允明、顾清都提到杜堇伪作的问题,下面有一图可作具体示例。《美术辞林·中国绘画卷(上卷)》曾经谈到杜堇的一副画:

  【杜堇设色人物磨镜图诗跋】 杜堇、初名陆谨,在明宪宗成化(1465-1487)中试进士未中,遂绝意进取。工诗文,通六书,善绘事,取法南宋院画格体,最工人物,当时被称为白描高手,也可以说是明代院体向文人画过渡的画家。画史对他的生卒年不详的问题,在此画诗跋中得到较好的解决。杜堇《设色人物磨镜图》现藏西安市。画面表现一磨镜匠人半骑在长凳上磨镜,二老翁在旁观看,后面两妇人,其一手执磨好的镜自照,另一人怀抱铜镜微笑注视着她。不画背景。人物形象突出,线条流畅,秀劲萧洒。画面右上方有作者自题:“团团古青铜,久为尘垢羞,磨刮回青光,肖有双龙浮。美人投其好,欲解金凤求。此镜千金不易酬,此镜一览穷九州,我欲献君置殿头,照见天下赤子皆穷愁。嘉靖戊子秋七十三翁古狂道人杜堇写并题。”下钤白文“杜堇”和朱文“古狂”两方小印。图的右下和左下角各盖一朱文“载山”、“东吴王连泾藏书画记”收藏印。嘉靖戊子为七年,公元1528年,时年七十三岁,依此推算当生于明景泰七年(1459),此系按中国虚龄推算。(《中国文物报》1992年4月26日)

  许多人都对上述《设色人物磨镜图》及诗跋坚信无疑,并以此画诗跋来推断杜堇生年。不过,所谓《设色人物磨镜图》及诗跋显然是伪作。邵宝(1460-1527)《追悼杜柽居》曰:“柽翁书断几经年,忍见哀音到耳边。梦里关山犹阻在,画中人物竟萧然。游追司马才千里,隐比东方但一(疑为廛)。独爱高谈惊鬼胆,江湖风雨不堪传。”邵宝,字国贤,号泉斋,别号二泉,江苏无锡人,与杜堇交好。邵诗不知作于何年,但邵宝卒于嘉靖六年(1527),那么杜堇应卒于嘉靖六年(1527)之前,这是毫无疑问的,或许嘉靖六年(1527)时杜堇已经去世多年。诗跋写于嘉靖七年(1528),此时杜堇已卒,如何又能作画题诗?

六、结论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杜堇不太可能绘《水浒全图》,理由如下:

  第一,杜堇绘画及其他活动早至天顺八年(1464),晚至正德七年(1512),主要集中于成化、弘治时期。杜堇约生于正统九年(1444)前后,卒于正德末年(1521)前后。杜堇若绘108人的《水浒全图》,也应是《水浒传》流传较广时才会发生的事情,而迄今为止并未发现嘉靖以前《水浒传》流传的文献资料。杜堇若绘《水浒全图》,明后期书商应不会漠视,可能早就拿去作《水浒传》插图。

  第二,从杜堇交游来看,陆容生前杜堇不太可能绘出《水浒全图》;从李开先、郎瑛对杜堇及《水浒传》的熟知来看,陆容死后一二十年中杜堇绘《水浒全图》的可能性也不大。

  第三,文献资料著录、提及杜堇画作颇多,迄今为止均未提及杜堇曾作《水浒全图》。

  第四,杜堇伪作时有出现,杜堇最工人物,后世冒杜堇之名作《水浒全图》极有可能。

  第五,从《水浒全图》的绘画风格来看,不像是明代成弘时期的风格,而更接近明末清初的画风。

  第六,说《水浒全图》为杜堇所作,最先出自晚清刘晚荣之口,但仅此一句,来龙去脉全无交代,后人多存疑问。

  学界常言:说有易,说无难。周心慧在《〈水浒〉版画考》中也说:“其实,这个本子是否由杜堇所绘,肯定是一个永远搞不清楚的问题了。”这个问题单独来看,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但综合起来看,还是可以有个基本判断的。成弘时期的杜堇不太可能绘《水浒全图》,以杜堇《水浒全图》来考察《水浒传》的成书当然就不成立。出版社在出版《水浒传》插图本、绣像本及图谱时,也需慎重,最好加以说明。至于刘晚荣看到的《水浒全图》究竟是何人所绘,那就不得而知了。

  (本文得到恩师王齐洲先生的悉心指正和修改,在此致以由衷的感谢和敬意!)

  注:

  ① 严敦易《水浒传的演变》,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52页。

  ② 李伟实《从杜堇的〈水浒人物全图〉看〈水浒传〉的成书年代》,《社会科学战线》1991年第3期。

  ③ 何满子《〈水浒传〉概说》,《何满子学术论文集》第1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1页。其《水浒概说》曾于199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单独出版。

  ④ 何满子《小说配画传统的一次总结》,载《中华读书报》2001年2月14日。后收入《将进酒》,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47页。

  ⑤ 刘天振《〈水浒传〉版画插图研究述略》,《水浒争鸣》第10辑,崇文书局2008年版,第441页。

  ⑥ 关于杜堇“青霞亭”的别号,《图绘宝鉴续编》、《画史会要》、《无声诗史》、《明画录》都作“青霞亭”,《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引《图绘宝鉴续纂》作“青霞亭长”。孙星衍《平津馆鉴藏书画记》曰:“堇好故事,余家藏有《陈元达锁谏图》,亦其所临阎立本笔也。图章有‘青霞亭子’四字,证之《图绘宝鉴续纂》称其‘青霞亭长’之号,‘长’字盖误。”(《历代书画录续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17册,第71页)《中国古代画家辞典》、《中国美术辞典》皆作“青霞亭长”,应属以讹传讹。

  ⑦ 孙星衍《平津馆鉴藏书画记》,《历代书画录续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17册,第71页。

  ⑧ 沈周《石田稿》,《续修四库全书》第1333册,第339、345、409、423、538页。

  ⑨ 吴宽《家藏集》卷38,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5册,第324页。

  ⑩ 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26册,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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