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灯录》被誉为“第二聊斋”,“在摹仿《聊斋志异》的作品中可以说是最好的一部,在晚清的文言小说中可与之媲美者不多”①。然而对其作者宣鼎的研究,正如有的学者所言,“研究者对两书的探讨还处于介绍阶段,研究深度仍有待挖掘,如对宣鼎生平的研究”②。有鉴于此,笔者在综合考察《备修天长县志稿》、《寰宇琐纪》、《石梅合册》、《返魂香》、《铎余逸韵》等稀见文献的基础上,力图对宣鼎的字号、室名及家世生平进行系统深入的考述。
一、宣鼎家世考略
关于宣鼎的家世,前人在研究中很少论及,主要是囿于相关文献的稀少。笔者在《寰宇琐记》中获见宣鼎和其弟宣苕于1875年共同写就的《旌表节孝宣节目王太孺人苦节图说》,其对考察宣鼎的家世弥足珍贵。该文一开始写道:
天长鸦口桥南有大河,通舟楫。绿杨还岸,野鸥营巢,打鱼采菱之艇尤夥焉。宣氏阖族居南北岸,连云比栉,呼曰“宣家河”。③
这一段交代了宣鼎整个家族临水而居,“宣氏阖族居南北岸,连云比栉”,可见宣氏家族在当地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接下来写道:
远祢始于云阳巨公,至宋南渡,参知政事绘公子孙繁衍,居虎埠。裔孙兄弟四,曰忠、孝、节、义。其忠公即明初由苏迁凤阳,由凤迁长之一世祖也。洪武九年,奉敕开屯,卜居河上有年矣。先世多以武勋出仕,文士卒鲜。吾高祖讳宏才,处士公恶于此,且军籍拥丰厚而不获一衿者,必受帮滑制,故奋志读。公兄弟五,公行四。大高祖与仲公皆掌会稽运粮艘,叔公力田,得二老怜。惟公日咿唔,颇以为迂阔。年十九,闻秦邮赤雁湖王氏女,居闺中,有贤名,纳采迎娶,即高祖妣也。太孺人貌端性和,缝纫井臼之事身先仆媪……处士公与太孺人结褵之次年,公果以刻苦成瘵疾……公衔泪死,时公年二十。④
这段文字交代了天长宣氏家族的历史及其高祖讳宏才等信息,文中还写到太孺人“夜纺伴读”、“刲臂疗疾”等事迹,接下来则记述了太孺人为处士公“泣求依陇”的一段故事,其中讲到了“盖时已妊娠两月,人不觉耳……及娩,幸举遗腹孤,即诰封中宪大夫,曾祖和衷公也”。可知宣鼎的曾祖为和衷公。根据文中后面的记述,宣鼎的高高祖去世以后,太孺人起初与大高祖、伯高祖、仲高祖、叔高祖等合居,然而受到排挤,“虽同居而境独困”。分家以后,刚开始太孺人依靠大高祖为生,可是大高祖治家严苛,太孺人便靠纺绩贴补艰难的生活。后来连遇荒年,大高祖裁减人口,太孺人便带着和衷公从大高祖家搬出来,在湖边搭建了一个临时的草棚,靠砍伐湖边的野竹编织蓑笠糊口。和衷公“性颖悟,十五岁即摇笔作文,院试两取”。由于处士公前车之鉴,太孺人后来让和衷公废读改学贸易,家境逐渐好转,后来“援例入国学,品望为一乡所重,盖素承慈帏训也”。此文后面又写道:
中宪公年甫壮,太孺人授以室,为吾曾祖妣崇太恭人。性亦和蔼,继姑志。生丈夫子六,四即吾祖国学生景芳公也……吾大伯祖无子,二伯祖生子三,三伯祖生子一。吾祖娶贤裔顾太孺人,生吾父、吾叔考、吾生父。五叔祖国学生,生子四。六叔祖国学生,生子四。吾父兄弟辈庠生居多,堂叔灼,壬子经魁,拣选知县。堂叔德,癸卯举人,官兵部主事,道衔,以四品诰封和衷公“中宪大夫”,曾祖妣“太恭人”。吾父考以明经,官凤阳训导。胞叔文学生早逝。吾生父亦以恩贡候选教谕,例得封祖考修职郎,祖妣“太孺人”。吾兄弟辈游庠者又十余人。子孙繁衍,要皆太孺人非常苦节之所致也,岂关瓦屋庄阴地之灵哉?……光绪纪元孟夏四月之吉,元孙宣鼎同弟苕合撰于姑苏客馆,淮安府廪贡生陈墉代填祖讳。⑤
从以上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宣鼎曾祖辈、祖辈、父辈以及同辈中部分成员的主要情况。另外,宣鼎的曾祖母王孺人的事迹,在《备修天长县志稿》中也有记载:“节妇王氏,系民人宣宏才妻。年二十五岁,夫故。善事翁姑,抚遗腹子成立,守至五十三岁卒,计守节二十九年。”⑥《夜雨秋灯续录》卷一《张侍御》一开始作者交代:“明季吾乡有侍御张公,吾母之二世祖也,忘其讳。”由此可以得知,宣鼎母为张姓,但不知是他的生母还是嗣母。从以上叙述来看,宣鼎嗣父曾做过学官,其生父也由恩贡候选教谕。“吾兄弟辈游庠者又数十人”,可见其兄弟辈又多读书之人,可见宣鼎出生于一个书香之家。
兹据该文绘宣鼎家族谱系,附文后。
二、宣鼎字号室名及其生平事迹考
宣鼎的表字,众说纷纭,说法不同,如宋欣、张静秋、项纯文等学者认为宣鼎字“子久”,胡金望、柯愈春等学者认为宣鼎字“子九”,鲁迅、恒鹤、陶勇等学者,以及《安徽通志稿·艺文考·子部小说家》、《中国文言小说书目》(袁行霈、侯忠义主编)中对宣鼎的介绍皆称宣鼎字“瘦梅”。根据笔者所见宣鼎作品,未见其用“子久”,而用“子九”较多,如其《三十六声粉铎图咏》署“子九氏宣鼎”、“虎口逋客子九氏”、“铎主人子九氏”等。另外,宋欣、张静秋、胡金望、项纯文、柯愈春等人以及《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清画家诗史》都认为“瘦梅”为宣鼎的号。通常情况下,字往往由长辈给起,取义多稳健平实,而号多为文人所自取,多带有一定的情感寓意和个性特征,而“瘦梅”的审美意象与宣鼎雅好书画诗词的高雅情趣以及清高自守的性格是极为吻合的。因之,笔者以为“瘦梅”为宣鼎之号无疑,其字当为“子九”,而且“九”与“鼎”往往连用,具有相通之处,这也比较符合古人取字的习惯。宣鼎之号也极多,其中“瘦梅”最受宣鼎喜爱,如《〈夜雨秋灯录〉自序》后署“天长宣鼎瘦梅”,《三十六声粉铎图咏》署“古千秋人瘦梅”、“天长宣生瘦梅”、“瘦梅宣鼎”、“佛弟子瘦梅”等,又如宣鼎在《寰宇琐纪》上发表文章常署“皖上瘦梅宣鼎”、“瘦梅宣鼎”、“天长瘦梅宣鼎”、“天长宣瘦梅”等。除“瘦梅”外,宣鼎的号还有很多,如其《返魂香》署“香雪道人”,《三十六声粉铎图咏》中他又曾署“云山到处僧”、“花身馆主”、“前身罗浮山香雪道士”、“铎吏”、“铎主人”、“铎处士”、“铎居士”、“铎佛奴”、“到处云山行脚僧”、“虎口逋客”、“瘦尊者”、“问香庵主”、“东鲁游人”、“铎痴”、“寿眉”等,在《申报》副刊《寰宇琐纪》上他还自称为“金石书画之丐”。
宣鼎是位短命的下层文化艺人,其三十年之中先后使用过如此繁多的号,这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首先,宣鼎的号数量众多且不断变换,这让我们看到他富有个性、多才多艺的一面。其次,通过“云山到处僧”、“虎口逋客”、“东鲁游人”等号也能看出宣鼎青年以后,生活始终处于奔波辗转之中。再次,宣鼎的号中经常出现“僧”、“铎”、“庵”等与佛教有关的词汇,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宣鼎对佛教的虔诚之心,宣鼎自己曾言:“口不茹荤者十九年,性好佛老。闻人有谈玄者,听之忘倦;而尤爱仆妪说果报鬼怪逸事。”(《〈夜雨秋灯录〉自序》)另外,宣鼎多喜欢选用“瘦”、“梅”、“雪”等素雅脱俗的字眼组号,由此也可以看出其高雅卓群、不苟世俗的品格,透过这些冷色调的字眼,我们也能窥探出其落拓的境地和愁苦的心境。
另外,宣鼎的号“金石书画之丐”是有来历的,宣鼎曾回忆道:
更忆先师马石樵先生为鼎写一乞丐,面则比鸠,衣则悬鹑,短杖担云,破瓢酌酒。袋内累累者,金石也,丛丛者,书画也。题云:“乱后斯文霜后草,琳琅国器谁为宝。荆山璞伪燕石真,哪向时人辨美好?千金敝帚只自珍,君在歧途仍古人。乞食诗仿陶渊明,乞米帖作颜清臣。噫!金石书画,敢云丐乎?”先生写此赠鼎,良由饥来驱我,壮不如人,砚田屡荒,锥地鲜立。笔究非稼,字不可炊,垢面蓬头,与丐何异?……画中更作一犬对丐狂吠。⑦
由此号的名称及来历可以想见宣鼎当时穷愁落魄的境地,同时也能看出他对金石书画的酷爱。这段文字,尤其是其师对宣鼎的题语,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朝不保夕、穷困落魄,且视艺术为生命的街头艺人形象。
宣鼎有室名“仙蝶来馆”。宣鼎在《〈夜雨秋灯录〉自序》最后署“光绪三年春二月花朝日,天长宣鼎瘦梅自序于仙蝶来馆”。根据笔者所见到的材料,室名“仙蝶来馆”得名于一段奇异之事。宣鼎在给好友金石的信中讲述了这件事:
尤奇者,客岁(按:即1874年)冬十一月,郎当老屋,积雪压檐,缭曲幽窗,寒芳破萼,时方狸奴偎灶,冻鹘蜷枝,忽有凤子飞来。初集檐牙,继偎帘额。栩栩然,蘧蘧然,似徘徊而不似遽去。瞩之,大于盂盎,黄质黑章,蝗咮蜂腰,两须四足。须梢有珍珠颗二,裙钗有太极纹两双,金采迷离,精神幽静。焚香酹酒,意亦怜人。饮既醉,醉复苏,翩然起舞,倏然远翔。二三友或曰“漆吏精魂”,或曰“太常毅魄”,或曰“罗浮旧友”,均不敢定,恐袭陈言,统名曰“仙”允当,乃以“仙蝶来”三字名馆。非敢述异,拟求椽笔,著为鸿文,垂诸不朽耳。⑧
根据金石后来的复信得知,金石还为此事作过一篇《蝶来记》。宣鼎详细记述的这段奇事,其真实与否已无从考证,但室名“仙蝶来馆”应由此而来。宣鼎虽然命运不济,却始终清高自守。他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往往寄希望于宗教。他在《〈夜雨秋灯录〉自序》中讲到其母生他之前曾梦一道士。而且宣鼎在给好友金石的书信中也提到,北游的途中曾有相士相他前身为罗浮道士。联系宣鼎卓绝不群的才华和多舛不遇的命运,他一再将自己的身世神秘化,一方面反映了他不苟世俗的气质和性格,同时也流露了对现实遭际的无奈。宣鼎不仅对异蝶来访这件事津津乐道,而且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仙蝶来馆”,这也多少带有文人落魄之极的幻想和自我怜悯。
宣鼎之生平事迹,史书及方志记载甚简,如《清画家诗史》载:“宣鼎,号瘦梅,安徽天长人。花鸟笔极超拔,赋色妍丽。”⑨《安徽省通志稿·艺文考·子部小说家》载:“鼎字瘦梅,宣城人,诸生。”⑩后者不仅文字简略,而且对宣鼎的籍贯和字描述有误。对《夜雨秋灯录》研究较早的薛洪,以及校点过《夜雨秋灯录》并为之写过出版前言的宋欣、恒鹤等人,对宣鼎生平的介绍也主要是依据宣鼎作于光绪三年(1877)的《〈夜雨秋灯录〉自序》。笔者在仔细阅读《夜雨秋灯录》、《返魂香》、《三十六声粉铎图咏》等作品后,发现了不少有关宣鼎生平事迹的“蛛丝马迹”,另外,从《寰宇琐纪》上也获见了不少有关宣鼎生平的珍贵材料。结合这些材料,兹分四个时期勾勒宣鼎的生平轨迹:
(一)二十岁之前:生活优渥,读书习文
宣鼎生于书香之家,后过继给自己的大伯,其生父以恩贡候选教谕,其嗣父曾做过凤阳训导。据宣鼎自己回忆:“吾家有井东饮社,别业也。”(《夜雨秋灯录》卷四《识字魈》)能有别业,可见宣鼎当时的家境还是不错的。在这个家庭里,宣鼎读书识字,吃穿不愁,物质生活还是比较优渥的。宣鼎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其少年时代就以书法闻于乡里,“年十一习楷书,匾额屏障,居然挥洒”(《〈夜雨秋灯录〉自序》)。后来诗文大进,“十五解为文”(同上)。宣鼎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从小就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口不茹荤者十九年,性好佛老”(同上)。而且和蒲松龄极为相似的是,从小就酷爱听一些因果报应和鬼怪逸事,“闻人有谈玄者,听之忘倦;而尤爱仆妪说果报鬼怪逸事”(同上)。这些对他以后创作《夜雨秋灯录》无疑有着积极的促进作用。宣鼎“幼多孱疾”,九岁那年得了“咯血疾”。病魔缠身,结果是“旋得《感应编图说》读之,获瘳”(同上)。(二)二十岁至三十岁:家道衰落,辗转入赘、从军
宣鼎二十岁那年,其嗣母去世,紧接着嗣父“广文公”又逝世。“家难既起,外侮乘之,枭獍成群,争噬吾肉”(同上),虽然他嗣父、嗣母留下了偌大的家业,可是宣鼎一个文弱书生根本不会打理,再加上嗣子的身份,在家族利益之争中很容易受到排挤,于是家道逐渐破落,宣鼎也很快沦落到流浪街头的悲惨境地。对这时期的生活境况,宣鼎很多年以后还是记忆犹新:郭有膏腴而口无半粟,笥有文绣而身无尺布,家有广厦而居无一椽。枭獍成群,既饱犹攫……异孤孽而见放,求死生而两难。听僧寺钟鸣,饥肠雷转。盼亲舍云影,泪眼泉倾。犹复秘笈勤搜,异书乞借。卧碑侧而忘倦,守墨妙而如珍。北门写忧,东郭遁迹,亦以弹铗吹箫,嗟来就食。餐风咽露,归去无家矣。
从宣鼎的自我回忆中可知,其嗣父、嗣母去世之后,家产被侵占,“异孤孽”的宣鼎被赶出家门,处于饥肠辘辘、餐风露宿的凄惨境地,形同乞丐。另外,从中也能看出宣鼎对书画金石的嗜好,即使在这样处境恶劣的条件下,他还没忘搜罗、抄阅奇书。
宣鼎二十四岁时遇上荒年,这对当时的他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生活一下子陷入极度困窘之中,“独卧枯寺中,饿几毙”(《〈夜雨秋灯录〉自序》),其“旋得《金经》、《莲花经》讽之,机始转”(同上)。不难看出,宣鼎在人生的低谷时,往往求助于佛教。宣鼎二十六岁时,迫于生计不得不“奉生父命赘入外家,方得延残喘”(同上)。宣鼎的亲生父母看不下去宣鼎的穷困境地,便出面让他入赘到外祖父家,这让宣鼎的生活得到了改善。宣鼎二十七岁那年,也就是1858年,太平军攻占了天长,宣鼎一家逃亡他乡。据宣鼎回忆:“李都督,儒将也。己未(1859)鼎从戎江上即耳都督名。”可知二十九岁那年,他慷慨从军,而且“几死锋镝”。李都督也是一个风雅之士,酷爱书画,对宣鼎“曲意优容”。宣鼎对这段生活有较为详细的记载:
胡乃黄鹄声凄,红羊劫遇,楚炬谁扑?蜀道自经,卵堕巢倾。腹馁担重,荒山寻母。湖滨赁居,扫落叶以添薪,拾遗穗以当粟。四郊多垒,目极虎狼。两地奔波,头多虮虱。全家几没,嗔贼子之穷搜。一息尚存,感渔人之捞救。迨至磨盾鹳军,挥毫虎帐,莲幕宵红,柳营春绿。劲旅之众,滥厕书生,上将之前,竟容揖客。方期温峤风流,名成业就;岂料桓侯殒谢,石破天惊。恶曜横飞,将星已堕,依旧飘零书剑,抛掷琴尊。王谢不逢,范韩安在?途穷径窄,骨折神惊。拥雪夜之孤檠,病眸如灼;搦霜天之寸管,冻指欲僵。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况又波臣肆虐,水伯欺人,禅关无十笏之宽,灶突有三篙之浅。长歌当哭,公然唱出《莲花》;尽室偕行,惨矣飘同柳絮。较之逡巡城郭、呼号里门者,迨有甚与?
通过以上这段文字,可以想见当时宣鼎的生活状况。太平军攻占天长,宣鼎带着全家人逃亡他乡,一度在湖滨赁居,还差点掉到水里淹死,多亏被渔人救起。这一时期他过着靠拾树叶生火、捡稻穗度日的艰难生活。后来他从军,一开始就受到“上将之前竟容揖客”的礼遇,本以为可以立一番事业,孰料赏识自己的军官(可能指的就是李都督)不幸遇难,自己无人举荐,只能继续过着四处飘零的生活。屋漏偏遭连夜雨,不久又遇上发大水,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旋又回海上,卖画供粥”(《〈夜雨秋灯录〉自序》)。
“庚申春日,先师马石樵先生辞长干里(今江苏省江宁县南),遇昭易市,手写《金石书画之丐》图以赠鼎”。在庚申(1860)年,也就是宣鼎二十九岁时,其师马石樵为其画了一幅《金石书画之丐》的画像,此画可谓宣鼎此时落魄境遇的一个真实写照。宣鼎二十岁到二十九岁这段时间,经历了家乱、国变以及自然灾害,举家迁徙,奔波辗转,一度濒临饥饿的死亡线,真是形同乞丐。
(三)三十一岁至四十岁:幕僚生涯,创作的初期
宣鼎三十一岁时开始充当幕宾,为人司笔札。他三十二岁那年,也就是1863年,曾经幕游到盐城,“余避乱幕游盐城,乃同治龙飞二年也”(《夜雨秋灯录》卷三《一声雷》)。根据文中“偶谒金容”可知,他曾经到过盐城的永宁寺,拜谒过寺里的铁罗汉。他回忆:“余侨寓盐城时,见东街有古铁板七块,若铺街石,光灿灿,甚巨。”(《夜雨秋灯录》卷四《滨海古铁》)他在《海滨古铁》中描写了自己在盐城的所见,并考证了古铁的真实由来。“盐邑西郭外六十里有楼村焉,其地南邻楚水,西接射湖……道光元年(按:疑误),愚设帐于斯”,可知宣鼎曾在盐城西郊的楼村充当幕宾。“淮郡盐城,即汉之盐渎,宋陆忠节公故里也。余避粤匪之乱,幕游是邑者四年”。宣鼎在盐城住了四年,“丙寅(1866)秋,愚领乡荐,公车北上,仆仆风尘,遂与村人阔别”。这一年宣鼎三十五岁,他离开盐城的楼村开始北上。此年宣鼎作《金石书画之丐赋》,“丙寅上己偶从箧中检出,泫然流涕,枨触予怀。瞻之在前,画中人未知谁是;呼之欲出,门外汉其即余乎?……率成短赋,自慰吟魂”。由此可以想见他此时落魄的生活境地及心中的抑郁之情。宣鼎“同治庚午(1870),应桃源邑宰孙进士聘为书记”。清代有两个桃源县,一属湖南常德府,一为“汉泗阳县地。金于宿迁县之桃园镇置淮滨县,寻废。元复置,改曰桃园县。明曰桃源。清属江苏淮安府。民国改为泗阳”。综合来看,宣鼎所指的桃源县当属淮安府,即今天的江苏泗阳县。同年,宣鼎在父亲的提议下,创作完成了四十出的《返魂香》并为之作序,“从八月望日起十月望日止,成院本,初稿名《返魂香》,四十首”。
宣鼎每到一个地方大都会到当地的寺院游览,《夜雨秋灯录》卷二《慧眼救难产》写高僧悟轮和尚,最后病逝于淮滨寺,寺僧将其骨灰用布囊挂于楼壁上,宣鼎记曰:“余幕游其地见之,颇怅触,急为觅高原尺寸地,缄以木龛,葬之。题其短碣曰:‘行脚僧悟轮禅师之墓’”。宣鼎与一些僧人有所交往,《寰宇琐纪》卷十二载有他在盐城为千佛律院所作的《盐城千佛律院千佛楼落成征碑节略》,这些再次表明了宣鼎对佛教态度的虔诚。
宣鼎“三十九游山左”(《夜雨秋灯录自序》)。“山左”是古代对山东的称谓。宣鼎四十岁那年入兖郡滋阳署做幕僚,此年宣鼎开始创作《夜雨秋灯录》。兖郡有古迹少陵台,宣鼎生日那天和友人一起登上少陵台,目睹西风逼人、黄花满地的萧索之景,联想到自己“忽忽焉行年已四十矣,而沦落犹是乎!”(同上)悲从中来,回来大病一场。“病十五日,忽蹶然起,裁笺为阄,取生平目所见、耳所闻、心所记忆且深信者,仿稗官例,先书一百余目。每夕作文一篇或两篇,不数日而患遂霍然”(同上)。另外,《夜雨秋灯录》卷一《忠魂入梦》记述了这一年自己在滋阳作幕僚期间,曾应公子某司马之邀饮酒,宣鼎饮醉之后梦见一红袍纱帽贵人前来讲述其生前事迹,托付宣鼎为其作传,醒来得知其地是明忠臣曹廷桢死难处,宣鼎在该篇中如实记载了自己的所梦所感。
(四)四十一岁至去世:卖画写字以度日,创作的黄金时期
宣鼎四十一岁时,“解馆,赁宅任城”(同上)。任城为元代县名,明代废入济宁州,也就是今天山东省济宁市。他在任城住了两年,期间主要靠售书卖画为生,专事写作。“囊稍有余”,生活渐渐有所好转。在这里,宣鼎获见不少名画,如《铎余逸韵》中有:“填词褒贬柄专操,说笑谈忠泪雨抛。同是美人香草意,哪须痛饮读《离骚》。”随后作者写道:“客古任城,获见名画甚夥,其尤绝者则陈章侯《痛饮读骚图》,孙氏收藏。”宣鼎在《铎余逸韵》跋语中写道:“孝子康叔故里,阎罗包老部民得二百五十二甲子,瘦梅甫宣鼎灯下走笔。时同治癸酉岁(1873)秋七月写就。是夕正逢七夕良辰,天上人间,何离合之不同,悲欢之各别?为之掷笔三叹。”可知,1873年,宣鼎四十二岁时,创作完成了《三十六声粉铎图咏》。宣鼎曾选三十六出小戏的情节,一一作画,每幅画都配作小乐府一首。《粉铎图咏》只录乐府题咏,大都是借题发挥,愤世嫉俗的作品。书后附七绝十九首,名为《铎余逸韵》,又名《粉铎余韵》。
《铎余逸韵》中一首七绝提到了宣鼎创作《夜雨秋灯录》的情况:“夜雨秋灯手一编,寓公身在奈何天。蹉跎不上凌云赋,且与稗官结幻缘。”宣鼎在此诗注中写道:“近著《夜雨秋灯录》,甫一百余篇,功未蕆也,付梓更无此力。”可见,此时《夜雨秋灯录》已写就大部分,但还没有完稿,而且他的经济境况依然不容乐观。《铎余逸韵》有一首写道:“自到任城时闭门,寓庐咫尺即名园。懒随裙屐观新剧,恐听哀弦欲断魂。”在诗后注里作者写道:“寓西即长春园,梆鼓之声时扰清梦。”可见,宣鼎的寓所离任城的戏园长春园很近,宣鼎闲暇也时常前往观戏。客居异乡,倍添愁苦思乡之情。宣鼎在《铎余逸韵》中还写道:“曾集狐仙诗词成小册,题箴曰《野狐禅》。”可惜这本诗词小册未见流传。宣鼎在《铎余逸韵》一首七绝后写道:“幕游桃源,谱《返魂香》传奇一部,纪胜国沃公忠勇、王道人事迹,脱稿待梓。”这时宣鼎的《返魂香》传奇还没有出版,现在能够看到的《返魂香》最早版本是光绪三年(1877)申报馆铅印本。
宣鼎四十三岁那年,离开任城到回秦邮(即今江苏高邮市),此时“计得文一百一十五篇,皆初稿而未及修饰者”(《〈夜雨秋灯录〉自序》)。这就是《夜雨秋灯录》的初稿,前后共花费了约三年的时间。
从四十四岁到去世,宣鼎主要活动于江苏的苏淞地区。这一时期他主要完成了《夜雨秋灯续录》的创作。四十六岁时(1877),终于将他七年前创作的传奇剧本《返魂香》付梓。另外,宣鼎还有短篇小说《钟小妹传》、《曲秀才传》传世,均见于1876年创刊的《寰宇琐纪》。这两篇小说创作的具体时间还不能确定,不过宣鼎在《夜雨秋灯续录》卷八《九莲州高会》中对当年创作《钟小妹》的情景进行了回忆,可以说《钟小妹传》的产生时间比《夜雨秋灯续录》要早,当在1876年前后。刊载在《寰宇琐纪》卷八的《钟小妹传》最后署“仙蝶来馆主宣鼎”,宣鼎1874年才以“仙蝶来”三字名馆,由此推断,《钟小妹传》的产生时间不会早于1874年。宣鼎约卒于1880年,前人研究中没有提到他去世的原因。宣鼎在《〈夜雨秋灯录〉自序》中说自己“少膺孱弱”,而且十九岁那年还得过“咯血疾”,由此推测其很有可能死于疾病。
综观宣鼎的一生,“少膺孱弱,壮值乱离”(同上),而且是“命犯客星”(《夜雨秋灯录》卷一《忠魂入梦》),“鼎生平遭际,百不如人”,其一生奔波偃蹇,抑郁不得志。尽管命运多舛,他却不苟流俗,清高自守,宣鼎曾自题小像云:“不廊庙,不山林,不市井。有砚田,三十顷,可以耕,可以隐。翳何人?曰宣鼎。”(《夜雨秋灯续录》卷六《耕砚图》)宣鼎的一生既不幸又有幸,之所以说他不幸,是因为他所生活的时代恰恰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多事之秋,他经历了国难家变,同时又病魔缠身。为了生存,宣鼎曾当过士兵、幕宾,还曾两度流浪街头,以字画为生,经历了生活带给他的种种磨难。然而“江山不幸诗家幸”,生活的磨难给了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特殊体验,造就了他孤高不群的品格,丰富的生活体验给他带来了艺术上的丰收,小说、戏曲、书画、诗词可谓是全面开花,其人其作都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朴实动人,应该说这与宣鼎丰富的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
注:
② 吴娜《皖籍文言小说家宣鼎〈夜雨秋灯录〉及〈续录〉研究概况》,《安徽文学》2009年第4期。
③④⑤ [清]宣鼎、宣苕《旌表节孝宣节目王太孺人苦节图说》,《寰宇琐纪》第十一卷,申报馆仿聚珍版式铅印本。
⑥ [清]张宗泰等撰《备修天长县志稿十卷》卷八下,民国二十三年(1934)铅印本。
⑦⑧ [清]宣鼎《瘦梅致石翁书·寄赠〈石梅合册〉》,《寰宇琐纪》第七卷,申报馆仿聚珍版式铅印本。
⑨ 李濬之《清画家诗史》,上海有政书局1927年版,第12-13页。
⑩ [清]宣鼎《夜雨秋灯录》(下)附录,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877页。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