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开创了人情小说流派,但在明代,人情小说却是其“异流”——艳情小说的天下。明代艳情小说已知的不下于30种,存世的也有20多部①。从序跋研究的角度看,明代属于艳情小说的序跋,现存的有20多篇。对这些序跋,除了《金瓶梅》的5篇之外,研究者往往述及不多,更遑论对其进行整体的、专门的探讨。事实上,该类型小说序跋的专门研究,不仅具有小说史和小说理论批评史的意义,而且还具有一定的社会思想史和文化史的价值。鉴于此,本文拟对明代艳情小说序跋予以初步探讨。总体来看,笔者以为这些序跋涉及的主要内容或价值体现于如下五个方面:
一、艳情小说的社会接受与创作
艳情小说在明后期盛行一时,人们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序跋中对此多有反映。憨憨子《绣榻野史序》②就谈到自己读书成癖,僮仆“偶市《绣榻野史》进余”之事。对于童仆的所作所为,憨憨子本人不仅没有丝毫异议,反而赞许这部小说“有裨声教者类,可以娱目”。一个童仆竟敢冒昧地用一部色情小说讨好主人,主人不以为奇,看来时人对阅读这类小说已经习以为常。该序接着还提到一年后,作者“间通(过)书肆中,见冠冕人物与夫学士少年行往往诹咨不绝”,可见当时社会对这类小说的热衷,连有身份的人也无所顾忌。正是看到如此之多的人关注《绣榻野史》,所以作者才决定“慨然归取而评品批抹之”。艳情小说的流行,除了读者喜爱阅读的原因,还有商业因素的促动。又玄子《浪史叙》③开篇即云“天下惟闺房儿女之事,叙之简册,人争传诵,千载不灭”,这是对艳情小说接受状况的真实描绘。又云:“世之人开卷无味便生厌心,一见私情比睨之事便恨其少。”正因为把握了读者需求趋向和市场潜力,所以在《凡例》中,又玄子才敢于声称:“是书一出,当便洛阳纸贵,悬之都门,虽千金吾不售也。”“洛阳纸贵”、“千金不售”之说无疑是书商式自我夸张的广告语,但却透露了小说创作的商业信息。《浪史》写钱塘秀才梅素先与数十名妇女,荒淫享乐,乃至乱伦,可谓极意宣淫。对于这样一部“诲淫”之作,又玄子却用左思写作《三都赋》等典故来比拟,实在是滑稽,但揣摩序者语气,似乎又非全是戏语,仿佛是将创作色情小说当作立言之事来做的,时代风气之荒唐可见一斑。
由于艳情小说的盛行,激发了作家对此类小说的创作热情,有的作家甚至一人创作了多部作品,如古杭艳艳生的《趣史序》④说:“向刻《玉妃媚史》,足为玉妃知己。若不僝工以写昭阳之趣,昭阳于九原宁不遗恨于君耶?乃爰辑其外纪,题曰《昭阳趣史》。”据此,我们知道这位艳艳生,不仅编撰了《昭阳趣史》,还刻过一部《玉妃媚史》。再如白眉老人的《玉闺红序》⑤,谈到作者东鲁落落平生的创作时说:“君他作甚多,计有《金瓶梅弹词》二十卷,《梵林艳史》十卷,《兵火离合缘》四卷,《神岛记》一卷,皆未刊之作也。是书刊后,将一一付梓问世,庶不负天之钟灵于斯人耳。”这里《金瓶梅弹词》、《梵林艳史》极可能都是艳情小说,《兵火离合缘》大概是一部人情小说,但以这位作家的创作取向,定也少不了艳情之事。一位作家竟然编创了三四部艳情小说,可见艳情小说的盛行。显然,此类序跋文献向我们暗示了一个讯息,即目前所知明代的30多部艳情小说,恐怕远非全部。由上可知,明代艳情小说不仅创作相当繁荣,而且广受读者喜爱。
二、艳情小说形形色色的辩护理由
明代后期纵欲风气盛行,学士大夫不少人喜读艳情小说,但伪道学的心理,却又使他们在口头上往往对其口诛笔伐,称之淫书、秽书。针对这种情况,艳情小说序跋首要的任务便是反驳“诲淫”之说,为艳情小说的存在找寻五花八门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1)因果说。这是各种理由中最突出的一种。如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⑥“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廿公《金瓶梅跋》“中间处处埋伏因果”,等等。这些序跋大都主张艳情小说劝诫的主旨,认为因果报施是作者所用的手段,从而构成对“诲淫”说的较为有力回击。
(2)“以淫止淫”说。显而易见,这是一种强词夺理的说法,如憨憨子《绣榻野史序》:
余将止天下之淫,而天下已趋矣,人必不受;余以诲之者止之,因其势而利导焉,人不必不变也。
憨憨子的说法,有些类似天都外臣《水浒传叙》⑦针对“诲盗”提出的“权教”说——“有世思者,固以正训,亦以权教。如国医然,但能起疾,即乌喙亦可,无须参苓也”,但明显不如后者论述得理气充足,也比不上因果说能让人接受,所以难以服人。
(3)注史说。如相阳柳伯生《如意君传跋》⑧:“史之有小说,如经之有注解乎?经所蕴,注解散之。乃如汉武飞燕内外之传,闺阁密款,犹视之于今,而足发史之所蕴,则果犹经有注解耳。”这种注史说并不新鲜,是小说批评领域中“辅史”说的变体,不过不是为小说争地位,而是为艳情寻找借口。
(4)借鉴说。如华阳散人《如意君传序》:“虽言之丑也,亦足以监(鉴)乎?”此处“监”同“鉴”,借鉴、参考、教训之意。小说写武则天与薛敖曹等淫乱事,中有敖曹劝谏则天召回中宗情节。序者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认为薛敖曹“此虽以淫行得进,亦非社稷忠耶?”于是就此认为,薛敖曹之事,虽为丑言,但有值得借鉴的社会价值。也有把“鉴”作为反面教训用的,如托名唐寅的《僧尼孽海题词》⑨,序者站在佛教的立场上,以男女之事为孽,面对世人对其书可能予以“造口孽”的指责,决定“且藏之海岸沙堤,俟水溢堤崩”,“出之以为孽鉴”。
(5)刺世说。借鉴说、刺世说往往和因果说结合完成对艳情内容的辩护,如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的“寄意于习俗,盖有谓也”,廿公《金瓶梅跋》的“为世庙时寓言,有所刺也”,憨憨子《绣榻野史序》的“正史所载,或以避权贵当时,不敢刺讥,孰知草莽不识忌讳,得抒实录”等。明后期社会腐败不堪,小说中讽刺现实的成分增加,如《西游记》、《西游补》等,冷嘲热讽,讽刺现实意图极为明显,而艳情小说序跋中刺世说的出现,便是这一思潮的反映。
(6)文妙说。此说也是为小说之写艳情寻求的一个口实,提出者为沃焦山人。其《春梦琐言序》⑩开篇就说“甚哉,文辞之动人也”,接着提出“私情隐秘之语,犹自有一般之妙处在矣”;文辞高妙的艳情小说,“班马复生,亦不必猥亵损其辞矣”。《春梦琐言》本身就是一部“摹亵状而逞文才”的作品,“不必猥亵损其辞”,实际是以文辞为亵状的遮羞布。只从欣赏娱目的角度予以价值认定,而非强调小说的现实作用,更为真切地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堕落的现实。
三、明人对《金瓶梅》的认识与接受
《金瓶梅》明人序跋有5篇,只比《西游记》明人序跋(3篇)略多,比《三国演义》(14篇)和《水浒传》(21篇)则少之又少。这一情况似乎暗示,虽然并称“四大奇书”,《金瓶梅》在明人心目中的地位并不高。不可否认,《金瓶梅》的出现受到了一部分明人的关注,乃至激赏,如袁宏道、袁中道诸人。但有更多人不以为然,如沈德符《野获编》称之“坏人心术”,坚决反对梓行;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中评价它:“大抵市诨之极秽者,而锋焰远逊《水浒传》。”即便袁中道,一边赞赏,一边也不否认其“诲淫”;连“老而渔色,招致方士,专讲房术”的董其昌也认为“决当焚之”。小说序跋中多有提到《金瓶梅》的,一般也是持后一种态度,或毁之诲淫,或贬其文辞:有《三国志》之森严,《水浒传》之奇变,无《西游记》之谑虐,《金瓶梅》之亵淫。(烟霞外史《韩湘子序》)
今编订,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西游》、《金瓶梅》等方之劣矣。(夏履先《禅真逸史凡例》)
他如《玉娇丽》、《金瓶梅》,如慧婢作夫人,只会记日用账簿,全不曾学得处分家政,效《水浒》而穷者也。(张誉/冯梦龙《平妖传叙》)
此类贬低《金瓶梅》的明人序跋比比皆是。四大奇书中,一般地说,明人评价最高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其次《西游记》,至于《金瓶梅》完全是等而下之了。从上述例举可见一般明人对《金瓶梅》的认识不外两点:第一,《金瓶梅》是一部淫书,与《痴婆子》等艳情小说没有区别;第二,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未被重视,甚至被否定。据此大体可以认定,明人大都是将《金瓶梅》与连篇累牍地铺写床笫之事的其他艳情小说同等来看待,没有认识到两者之间的巨大区别,更没有认识到这部小说的思想艺术价值。
在这种情况下,《金瓶梅》对明代通俗小说界尤其是其中艳情小说的影响,无疑是以负面居多,“艳情小说一方面蔓延了《金瓶梅词话》的情色表征,另一方面抛落了《金瓶梅词话》的精神实质”,因此导致明清“艳情小说想象力的苍白羸弱与文学性的缺失”。不过尽管如此,在明代艳情小说异流的初起,并不尽然是《金瓶梅》的影响,较早的《如意君传》应该与后来的艳情小说更为相似,而且后者在序跋中提及《如意君传》似乎比《金瓶梅》为多,所以另一方面,《金瓶梅》以外的艳情小说,其间互相促动、影响而产生的效应是不可忽视的。
总而言之,在一般明人那里,《金瓶梅》不过是一部秽书,艺术价值往往被忽视。但这只是从整体上谈明人的看法,当时仍有少部分人突破了习俗锢见,对《金瓶梅》做出了全新的审视,这主要体现在《金瓶梅》的几篇序跋中:
一是否定淫书,且引证儒家经典为其辩护。如《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肯定小说“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又从其他方面的价值来反对淫书论,“虽市井之长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知,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其他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无不小补”。能够认识到《金瓶梅》并非一味写淫,有多方面价值,已经把这部小说与其他艳情小说区别开了,这是欣欣子高于一般明人之处。廿公《金瓶梅跋》议论更为大胆,他认为小说“曲尽人间丑态”,称赞作者和传播者“功德无量”,与沈德符、董其昌等相比,无疑是观念的极大突破。谢肇淛《跋》直接对诲淫说表示了不屑的态度:“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删,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谢肇淛热心搜集《金瓶梅》抄本,并对其语句简略加工,对《金瓶梅》价值的认识因此较为深刻。又云:“仿此者有《玉娇丽》,然乖彝败度,君子无取焉。”明显完全把《金瓶梅》与其他艳情小说区分开来了。
二是强调作品描写的现实内容。《金瓶梅》是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序跋中出现了关乎世情之表现的探讨,为清代世情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如欣欣子序认为笑笑生写作《金瓶梅》“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注意到了作家生活积累、生活经验和艺术创作的关系;而认为小说所写为“市井之长谈,闺房之碎语”,显然已意识到作品的世情内容、特点。谢肇淛的《跋》则更进了一步,他对《金瓶梅》世情内容的揭示和概括得比欣欣子更为全面、生动,且对这种描写进行了明确的肯定。对小说描写现实内容的肯定,实际上等于主张小说创作的现实生活基础的重要,说明对小说创作与生活的关系有了一定的认识。
三是对作品的艺术价值有所认识。如前所述,明人大都没有认识到《金瓶梅》巨大的艺术价值,只是将其与一般艳情小说等同看待,张誉《平妖传叙》的“账簿”说就是一个例子。而《金瓶梅》的几篇序跋则对这部小说艺术特点和成就多有发明,如欣欣子序“语句新奇,脍炙人口”,廿公跋“曲尽人间丑态”等等,注意到了小说白描细腻的表现手法,以及语言、人物描写等方面的特点,虽然不过只言片语,但比起只盯住小说淫词描写的其他明人来说,显然是了不起的一步。序跋中评价最精确到位的是谢肇淛《跋》:“譬之范公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就小说人物形象塑造发表看法,指出了《金瓶梅》人物形象丰富多彩、生动传神的特点和成就。尤为可贵的是,认为《金瓶梅》为“稗官之上乘”,在当时实在是一种卓识远见,发他人所未发。但整体上看,明人序跋对《金瓶梅》艺术成就的发掘还比较肤浅、零碎和直观,但对清代张竹坡等人较为系统、深入的论述,却不无开创先路的意义。
四、社会思潮对艳情小说序跋的投射
晚明涌动的社会进步思潮在艳情小说序跋中也有一定的投射和反映,使这些序跋别具特色,有思想史的资料参考和社会文化的认识价值。在艳情小说作品及其序跋中,又玄子的《浪史》和序跋都显得较为特别。《浪史》在描写情欲性事上比同类小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其特异之处在于写滥交和乱交。主人公梅素先与所遇到的几乎所有女子一一交合,构成一部“浪史”;又悖乱伦常地随意宣淫,如小说中的母女同淫、兄妹乱伦等,实在匪夷所思。与文本相应,《浪史》序跋也不像其他序跋那样千方百计掩盖宣淫的事实,用因果劝诫之类的理由来开脱,反而称颂宣淫者梅生为“千古情人”,“英雄人也”。对这样的“英雄”,“不用之忠君济时,仅用之闺房帷幄,咸共惜之”(《浪史跋》)。如此思想、意识的表述确显得较为奇特,但如果联系晚明的个性解放思潮来看,其思想来源便会相当清楚。晚明主情尚真风潮盛极一时,尤其冯梦龙的情教说影响较大。冯氏将情提升到宇宙本体的高度来歌颂:“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由于中国古代的情欲一体论,此“情”无疑是包含“欲”的。“情”尤其是男女之欲出于人之自然本性,故不虚假,为“真”。所谓“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所以也是赞颂的对象。冯氏论“情”,是以男女之情为基础的广义上的情,其中包括忠君孝亲,以男女之情推而广之,便可忠君,便可孝亲,“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种种相,俱作如是观”(龙子犹《情史叙》),“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首关雎……岂非以情始于男女?……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詹詹外史《情史叙》),对照冯梦龙的情教观,我们再看又玄子的序跋:
天下惟闺房儿女之事……千载不灭,何为乎?情也。盖世界以有情而合,以无情而离……(《浪史叙》)
盖忠臣孝子未必尽是真情,而儿女切切,十无一假,则《浪史》风月,正使无情者见之,还为有情。先笃于闺房,扩而充之,为真忠臣,为真孝子……(《浪史叙》)
二者观点如出一辙,由此可以断定,《浪史》的产生、又玄子的观念,与晚明主情尚真思潮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是晚明这一思潮发展到极端,甚至是异化的产物。这就不难理解,《浪史跋》作者为什么会将一个纵欲者,称作“千古情人”和“大英雄”了。一种进步的思潮,一种合理的要求,如果任其泛滥性地发展,最终也会异化、变质,乃至走向反面,这就是晚明社会思潮给我们带来的思考。
五、艳情小说序跋中的小说观念和理论价值
明代艳情小说除了《金瓶梅》以外,大都连篇累牍描写床笫之事,低劣粗糙,基本上没有多少审美价值可言。不过,就其20篇左右的序跋来说,由于受到时代风气之感应,小说观念进一步发展,因此也发表了一些有价值的小说理论观点,这是小说作品和小说序跋之间价值不平衡的具体体现。(一)重视社会生活与小说创作的关系。白眉老人《玉闺红序》谈及这部小说的创作时说:“且君留京既久,又好狭游,京中教坊情景,无不若禹鼎燃犀,纤毫毕露,皆君经验之谈也。”这句话包含两层含义:小说所描写的内容源自作者的生活经历和生活体验,换句话说,是社会现实生活某一层面的反映;小说能够达到“禹鼎燃犀,纤毫毕露”的艺术效果,是因为作者熟悉笔下的内容——“留京既久,又好狭游”,有过亲身经历、体验。序跋作者如此发论,虽然不乏引发读者“好奇”或“窥密”心理的目的,但是他指出正是因为熟悉生活,对生活有感受,才会创作成功,某种意义上也是对生活与创作关系的一种理解,即便在今天也不无意义。无独有偶,欣欣子《词话序》也说:“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指出小说的内容是作者“平日所蕴”,“蕴”指见闻感受,生活积累,同样是重视生活经验与积累之于小说创作的重要性。
(二)强调小说的审美效果和艺术感染力。在艳情小说序跋中,沃焦山人的《春梦琐言序》多方面涉及了小说理论问题,较为重要。如关于文学的审美效果云:“甚哉,文辞之动人也!如读廉蔺传,项王纪,则顽懦奋励,怯弱勇决;若吴濞传,则天下恟恟,势如累碁,闻之者,无不惴惴焉;至献帝伏后纪,则皇运之衰弱,人主之困辱,无不为之唏嘘流涕者。”史传是小说的源头,序文又因小说而发,显然沃焦山人是在强调小说艺术审美效果的重要。
那么如何达到这样的审美效果?沃焦山人大致从三方面作出回答:一要形象生动逼真,如在目前:“极写情状,犹面视之故也已”,“光景行止言语之际,饮食嬉乐之状,一一写出得焉”,“至若其床席欢娱之状,则妙随手而生,情循辞而兴,宛然如自房栊间窥观者”。毋庸讳言,序者渲染此等内容,主要不过是为了满足世俗社会潜在的低级情趣,以及部分人的“私窥”的愿望,是为了争取卖点的一种营销手段。但从小说批评的角度看,主张情景、形象描写的真实生动,无疑是有理论意义的。二要文辞含蓄,富有情趣:
盖世有张文成者,所著《游仙窟》……至写媾合之态,不过脉张气怒,顷刻数接之数字,顿觉无余味。虽谓古书,然笔力不称甲也。医人龚氏者,方书中有求嗣篇,载交合之状,语似颇悉。然但说方技已,不足称愉情。
《游仙窟》的性事描写,简短直接,了无余味;龚氏医书,描写详尽,但缺乏情趣。沃焦山人虽然只是针对小说中情欲描写发表见解,但戳中了艳情小说的弊病,有一定的理论价值。三要写出不同,写出变化。“更写二女情态,各不同。李姐果敢进取,面以白见美。棠娘婉柔窈窕,肌以红呈艳。……若其态势,或曰鼓荡,或曰触解,或曰刀割,或曰鹤啄,或曰饮泉。他问答之间,杂手足之作置,器皿之设,饮食之具,无有所遗,实可谓变化无穷者也哉”。这些言辞同样有吸引眼球、增加卖点的嫌疑,而且仅仅针对艳情小说的创作来谈,是其不足,但主张小说创作写出形象的多样化,避免情节的雷同,客观上还是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的。
此外,艳艳生《趣史序》强调小说之“趣”:“昭阳之趣真千古无两也。向刻《玉妃媚史》,足为玉妃知己。若不僝工以写昭阳之趣,昭阳于九原宁不遗恨于君耶?”此“趣”虽与今人所谓审美情趣不尽相同,但抛开序者低俗的一面来看,强调题材内容之趣味性,无疑是小说理论上的一个发展。又如,《浪史》“凡例”之二:“此书篇篇艳异,且摹拟形容色相如生,远过诸书万。”这是强调小说内容题材新奇,形象生动逼真,也许与所序文本并不符合,但其中表达的创作理念却不无道理。
(三)对小说语言雅俗问题的正确认识。语言的雅俗问题在历史演义批评领域论述较多,普遍将小说与正史比较,肯定通俗语言良好的接受效果,及其在普及历史教育方面的意义。不过一味强调通俗,也导致了小说语言俚俗浅陋,失去了艺术语言韵味的趋向。艳情小说序跋论及雅俗问题虽为数不多,但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便对小说“语涉俚俗”问题,进行了探讨,他认为,用文言形式创作的小说具有“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的缺点,而《金瓶梅》把“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写入小说,不仅不令人厌烦,反而可以使人“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并且也可以达到“理趣文墨,绰有可观”的效果。欣欣子能把雅俗问题的重要性,放到小说领域内部来讨论,而非单纯与正史比较,这就将这一课题的研究引向深入;而且他既称赞口头语言的优点,又不排斥“理趣文墨”,实际上是注意到了语言的提炼问题,这是十分精当的见解。
另一篇谈到雅俗问题的是又玄子的《浪史叙》:
况山林野人,不与学士同其眼力,有通俗可以入雅,未有入雅可以通俗,噫,此书正以是传也。
又玄子能从雅、俗两个方向正确地论述语言通俗的重要,不失新颖、辩证,而兼顾到“山林野人”和“学士”两个接受群体的存在,也使论点更有说服力。其中“通俗可以入雅”的提法,涉及到通俗语言提高品位的问题,而别于一味强调通俗,这符合小说语言发展的趋势。因此,明代艳情小说序跋比起演义小说序跋,在探讨小说语言通俗问题上无疑前进了一步。
最后,在小说创作虚实的问题上,序跋虽没有更为新鲜的见解,但已不再纠缠真实性问题,表现了对小说性质认识的深化和小说观念的通达。如沃焦山人《春梦琐言序》:“抑韩仲琏者,实有其人乎,又或所假设者欤?余罔论其真伪,唯爱其笔骨纵横,辞理条达,为之序评批圈。”《春梦琐言》为模仿唐传奇《游仙窟》而作,主人公和遇仙事当然也纯属虚构。“罔论其真伪”,实际是明知虚构而置之不问。成侠的《龙阳逸史序》更是直接对虚构进行赞美:“展卷则满纸烟波浩渺,水光山色,精奇百出,尽属天地间虚无玄幻景象!”如此欣赏、赞叹小说创造的虚构世界,显然是建立在对小说本体属性深刻认识的基础上的。此外,艳情小说序跋还出现了“寓言”说,如廿公跋。所谓寓言,《肉蒲团》第八回评语云:“小说寓言也,言既曰寓则非实事可知。”依据艳情小说序跋体现的虚实观念,再联系其他小说序跋的相关议论,可以判断,在明末对小说虚构性的认识上,除了个别特殊情况,显然已经达到了较为普遍的程度。
注:
① 据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版)和刘世德《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8版)二书粗略统计,明代艳情小说存世的有《花神三妙传》、《寻芳雅集》、《天缘奇遇》、《如意君传》、《春梦琐言》、《素娥篇》、《绣榻野史》、《浪史》、《痴婆子传》、《龙阳逸史》、《昭阳趣史》、《宜春香质》、《弁而钗》、《海陵佚史》、《玉闺红》、《钟情艳史》、《双峰记》、《僧尼孽海》、《隋炀帝艳史》、《欢喜冤家》、《风流乐趣》、《怡情阵》、《一片情》(残)、《词坛飞艳》(残)、《钟情艳史》(残)等。已知佚失的有《玉娇李》、《青楼传》、《玉妃媚史》、《闲情别传》、《百缘传》、《双峰记》等。
② 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8-69页。
③ [明]又玄子《浪史》,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下文所引《浪史》之《凡例》、《跋》同。
⑧ 陈大康《明代小说史·明代小说编年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699页。下引华阳散人《如意君传序》同,第697页。
⑨[明] 唐伯虎选辑《唐伯虎先生批评出相僧尼孽海》,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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