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读者与明清通俗小说续书的关系
·蔡亚平·
读者是影响明清通俗小说续书的重要因素,近年来关于古代小说续书的研究成果较多,不过,关于读者与小说续书关系的研究,学界多从大团圆结局的角度予以考察,而就其他方面的探讨明显不足。本文试图从三个方面对此进行阐述:一,读者与通俗小说续书的编刊目的和动机关系密切。二,读者直接影响通俗小说续书的人物形象塑造。三,小说续书在情节结构的改造、安排诸方面,也有读者因素渗透的结果。
读者明清通俗小说续书关系
二十世纪以来关于中国古代小说续书的研究,较早出现的专著是李忠昌所撰《古代小说续书漫话》(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该书只有八万多字,比较简略。最近几年,随着古代小说研究走向全面、深入,小说续书现象受到研究者越来越多的关注,出版多部专著,比如,高玉海撰《明清小说续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王旭川撰《中国小说续书研究》(学林出版社2004年版)、段春旭撰《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续书研究》(三联书店2009年版),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单篇研究论文,对古代小说续书的形成原因、创作历程、艺术得失、理论及批评、历史地位以及重要的续书个案都作了较好的阐述,为这一课题的深入研究打下扎实的基础。
总的看来,研究者从读者角度关注现象的论述较少,李忠昌《古代小说续书漫话》(三)“在名著的续书多与寡的背后——续书探因”中曾就心理原因、政治原因、时代原因、审美原因、理论原因、道德原因、名利原因等七个方面简要分析小说续书产生的原因,其中“心理原因”一节简要论及作者、读者的心理对续书创作的影响,高玉海《明清小说续书研究》第三章《续书现象的文化成因》第三节《续书读者的接受心理》曾经从“大团圆心理与小说续书”、“轮回果报观念与小说续书”、“读者期盼心理与小说续书”等三个方面加以分析,段春旭所撰《接受美学与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续书》(载《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也提出一些有价值的见解。不过,关于读者与小说续书关系的研究,在研究广度和深度上仍有很多可以探讨的空间。
读者与小说续书关系紧密,读者的需求推动了小说续书的发展,明代冯梦龙《智囊补续序》云:“忆丙寅岁(按:公元1626年),余坐蒋氏三经斋小楼近两月,辑成《智囊》二十七卷,以请教于海内之明哲,往往滥蒙嘉许,而嗜痂者遂冀余有续刻。……兹补或亦海内明哲之所不弃,不止塞嗜痂者之请而已也。”①冯梦龙的《智囊》成书后,得到读者的充分肯定,“嗜痂者遂冀余有续刻”,正是在读者的支持和鼓励下,才有《智囊补》一书的面世。
文言小说如此,在明清通俗小说续书的创作、传播过程中,读者因素更为突出,读者的欣赏、喜爱推动了续书创作的兴盛,拜颠生光绪二十八年(1902)撰《海上繁华梦自序》云:
今读警梦痴仙所著《繁华梦》—书,而不禁有观止之叹焉。……只以书仅初集,皆未收结,令人急欲纵观其后,是则痴仙笔墨狡狯,犹之珍羞在前,一时不令入口,逮至略一忍饥,而其味尤美,夫忍饥时读是书者,尚其知作者用心,勿徒尝书中之花天酒地,一片神行,亦思盛极之难乎为继。②
《海上繁华梦》是一部描写妓馆生活的小说,作者本来只写初集,因为受到读者欢迎,“令人急欲纵观其后”,所以一续再续,最后共有初集三十回、二集三十回、三集四十回,盛行于晚清。读者与小说续书关系密切,而这一领域的研究仍显不足,有鉴于此,本文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就明清读者与通俗小说续书的关系作专门论述。
一、读者与通俗小说续书的编刊目的和动机
在明清通俗小说续书编刊过程中,读者因素相当突出,不少续书是从读者角度着手进行的,读者与通俗小说续书的编刊目的和动机关系密切,本节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论述③。第一,因前书残缺不全或者错漏,给读者阅读带来缺憾而续书。明代嘉会堂刊《新平妖传》识语指出:“旧刻罗贯中《三遂平妖传》二十卷,原起不明,非全书也。墨憨斋主人曾于长安复购得数回,残缺难读。乃手自编纂,共四十卷,首尾起文,始称完璧。题曰《新平妖传》,以别于旧。本坊绣梓,为世共梓行。”④罗贯中《三遂平妖传》在对事件发生、发展的描写、刻画上存在着模糊不清之处,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遗憾,墨憨斋主人在购得残本的基础上编撰《新平妖传》,以满足读者需求。《红楼梦》一书面世后,很长时间内以残本流传,正如清代高鹗《红楼梦序》所言:“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全璧,无定本。”⑤读者引以为憾,于是便出现后四十回的高鹗续本,清代程伟元《红楼梦序》指出:
《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馀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馀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笋,然漶漫殆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红楼梦》全书始至是告成矣。⑥
清代贪梦道人所作《续永庆升平》(又称《永庆升平后传》)一书也是考虑到前书《永庆升平》“有始无终”、“后事未免略而不详”、“未令人得窥全豹”因而创作、刊刻的,贪梦道人光绪十九年(1893)撰《续永庆升平自叙》云:
今《续永庆升平》一书,因前部刊刻,续事未究,并非平空捏造。前部自侯化泰二闹广庆园无端放下,不知后来如何结果。如妖人吴恩,叛反国家,杀害生灵,荼毒百姓,上干天怒,下招人怨,兴立邪教,未能平灭,有始无终,使人读者不能畅怀。故今又接续刻,全集实事百数回,各种目录书中之大旨,无非是惊愚劝善,感化人心,善恶分明,使忠臣义士,得留名于后世;邪教乱臣,尽遭报应循环。使读者有悦目赏心之欢,拍案惊奇之乐。……此书并非演义荒唐之语词,乃正人心、化风俗,抄录全部,刊刻成书,使读者大快人心。⑦
《永庆升平》中忠臣与妖人未得其所,使读者不能畅怀,于是便有《续永庆升平》之编刊,“使忠臣义士,得留名于后世;邪教乱臣,尽遭报应循环”,使读者“使读者有悦目赏心之欢,拍案惊奇之乐”、由此“大快人心”。华琴珊《续镜花缘》也是有感于《镜花缘》一书“全豹未窥”而续作,他在宣统二年(1910)所作《续镜花缘自序》中指出:
曩阅《镜花缘》一书于稗官野史之中,别开生面,嬉笑怒骂,触处皆成文章。虽曰无稽之谈,亦寓劝惩之意,不可谓非锦心绣口之文也。惜全豹未窥,美犹有憾,周咨博访垂数十年,卒不可得,用是不揣固陋,妄自续貂,就李君(按;指《镜花缘》作者李汝珍)书中未竟之绪,参以己意,纵笔所之,工拙奚暇计哉!名之曰《续镜花缘》,欲其有始有卒也。⑧
华琴珊既是《续镜花缘》作者,又是《镜花缘》的读者,他因未见《镜花缘》一书的全豹而深感遗憾,因而创作续书。
在明清通俗小说续书史上,与上述几部续书一样,因为前书残缺不全或者错漏,给读者阅读带来缺憾而续书的现象较为普遍,如《三续七剑十三侠》、《续彭公案》等,其创作目的和动机均与读者相关,读者因“前卷未能全终”而闷闷不乐,不能释怀,精明的书商如桃花馆主、“本坊主人”等了解读者这一心理需求后,迅速做出反应,编刊续作投放市场以满足读者阅读需要⑨。
第二,有些续书意在消除原书对读者的消极影响。在这类续书之中,最著名的事例就是《荡寇志》,此书是对《水浒传》的翻案之作,它以金圣叹删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为底本,从第七十一回续起,可以视为《水浒传》的续书。作者俞万春担心读者误读《水浒传》、受到《水浒传》不良影响而创作《荡寇志》,他在《荡寇志》卷首《结水浒全传》中,继承了金圣叹的观点,不以宋江为忠义,认为“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他提醒“看官”注意领会《荡寇志》的创作主旨,希望借助这部续书消除《水浒传》对读者带来的影响⑩。清代徐佩珂咸丰二年(1852)撰《荡寇志序》也明确指出:
《水浒传》其书无人不读,而误解者甚夥,非细心体察,鲜不目为英雄豪杰。……余友仲华俞君,深嫉邪说之足以惑人,忠义、盗贼之不容不辩,故继耐庵之传,结成七十卷光明正大之书,名之曰《荡寇志》。盖以尊王灭寇为主,而使天下后世,晓然于盗贼之终无不败,忠义之不容假借混朦,庶几尊君亲上之心,油然而生矣。……而于世道人心,亦当有裨益云。?
徐佩珂认为,《水浒传》在社会上影响很大,给很多读者带来误解,对于梁山诸将,“鲜不目为英雄豪杰”,俞万春创作《荡寇志》“以尊王灭寇为主”,意在消除《水浒传》一书的影响,希望“使天下后世,晓然于盗贼之终无不败,忠义之不容假借混朦,庶几尊君亲上之心,油然而生矣。”以《荡寇志》一书起到维系世道人心的作用。正因为如此,所以《荡寇志》成书后,以袖珍本形式刊刻面世,清代钱湘《续刻荡寇志序》指出:“当道诸公急以袖珍板刻播是书(按:指《荡寇志》)于乡邑间,以资劝惩。厥后渐臻治安,谓非是书之力也,其谁信之哉!”?巾箱本体积小,便于携带,流传范围广,在读者群体中影响大,所以“当道诸公”借助这种形式刊刻《荡寇志》,最大程度上消除《水浒传》带来的影响,这种做法与俞万春创作《荡寇志》的用意可谓不谋而合。
第三,续书进一步向读者阐发原书创作主旨。《金瓶梅》一直被视作一部“淫书”,在读者阅读过程中产生“导淫”的不良效果,爱日老人对此表达不同的看法,他在《续金瓶梅序》中指出:
不善读《金瓶梅》者,戒痴导痴,戒淫导淫。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反为酷吏增罗织之具,好事不如无矣。……续编六十四章,忽惊忽疑,如骂如谑,读之可以瞿然而悲,粲然而笑矣。……善读是书,檀那只要闻声;不善读是书,反怪丰干饶舌尔。共识文字性空,不妨同德山疏抄一时焚却。是乃续《金瓶梅》六十四章竟。?
爱日老人提倡读者要善读《金瓶梅》,领会此书“戒痴”、“戒淫”的创作主旨。《金瓶梅》的劝戒之旨在《续金瓶梅》中得到进一步阐发,此书在前书的基础上,让前书人物投胎转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清代讷山人嘉庆二十五年(1820)撰《增补红楼梦序》也认为:
《红楼梦》……其书则反复开导,曲尽形容,为子弟辈作戒,诚忠厚悱恻,有关于世道人心者也。顾其旨深而词微,具中下之资者,鲜能望见涯岸,不免堕入云雾中,久而久之,直曰情书而已。……予尝欲阐其义而弗克。予友嫏嬛山樵先获此志,成《补红楼梦》一书,……分别段落,大旨揭然,使天下之子弟合前《红楼梦》而读之,有以知若此则得,若彼则失者,真《红楼梦》之大功臣也。梨枣既成,远近争购。?
讷山人指出,《红楼梦》创作主旨是“为子弟辈作戒”,起到教化社会的作用,但是因其词旨深奥,文化水平不高的读者一般难以理解、接受其劝戒旨意,误当作“情书”,嫏嬛山樵撰《补红楼梦》意在进一步阐发《红楼梦》的创作主旨,尽量避免出现读者误读的现象。
第四,读者接受心理与小说续书的创作目的和动机之间关系密切,推动了通俗小说的创作。下面我们从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1、读者借助小说续书寄寓人生理想,寄托个人情怀。清末胡石庵《忏(造字:上观下心)室随笔》云:
自《七侠五义》一书出现后,世之效颦学步者不下百十种,《小五义》也,《续小五义》也,再续、三续、四续《小五义》也。更有《施公案》、《彭公案》、《济公》、《海公案》,亦再续、重续、三续、四续之不止。此外复有所谓《七剑十三侠》、《永庆升平》、《铁仙外史》,皆属一鼻子出气。……余初窃不解世何忽来此许多笔墨也,友人告余,凡此等书,由海上书伧觅蝇头之利,特倩稍识之无者编成此等书籍,以广销路。盖以此等书籍最易于取悦于下等社会,……下等社会之人类,知识薄弱,焉知此等书籍为空中楼阁?一朝入目,
遂认作真有其事,叱吒杀人,藉口仗义,诡秘盗物,强曰行侠。?
胡石庵认为,《七侠五义》面世后出现众多续书和同类作品,这些小说最容易受到下层读者的欢迎。下层读者知识有限,不了解小说创作虚构的特点,误把小说记载当成实事,甚至存在模仿小说中人物言行的情况。下层读者之所以对《七侠五义》之类作品充满兴趣,是因为这些小说可以满足他们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人生理想和愿望,可以由此寄托个人情怀。对此,清初毛宗岗曾经指出:
尝读《昙花记》,见冥王坐勘曹操,拷之问之,打之骂之。或曰:此后人欲泄其愤,无聊之极思耳。予曰:不然,理应如是,不可谓之戏也。古来缺陷不平之事,有欲反其事以补之者……斯皆以天数俯从人心,以人心挽回天数。?
毛宗岗以戏曲《昙花记》的剧情为例加以说明,认为戏曲创作在于满足“人心”,消除受众阶层因为现实中的“缺陷不平之事”而带来的不满、痛恨等种种心理。毛氏所论对于通俗小说续书而言同样适合。
2、遗民心态与小说续书。以《水浒传》的续书《水浒后传》为例,这部小说卷首署名“古宋遗民著”,并有万历戊申年(1608)的序,实际上,作者陈忱出生于1613年,所以,“古宋遗民”之说以及万历戊申年序言显系假托。《水浒后传》成书于康熙初年,以奸臣当道的南宋为故事背景,描写《水浒传》中的李俊、阮小七等人重新聚义,到海外建立功业之事。作者陈忱一人兼有几重身份,既是《水浒传》的读者,又是《水浒后传》的作者,他在《〈水浒后传〉论略》中表达了阅读《水浒传》之后的感受:
《水浒》,愤书也。宋鼎既迁,高登遗老,实切于中,假宋江之纵横,而成此书,盖多寓言也。愤大臣之覆餗,而许宋江之忠;愤群工之阴狡,而许宋江之义;愤世风之贪,而许宋江之疏财;愤人情之悍,而许宋江之谦和;愤强邻之启疆,而许宋江之征辽;愤潢池之弄兵,而许宋江之灭方腊也。?
陈忱认为《水浒传》是一部“愤书”,其中充满着诸多寓言,他对宋江的忠义、疏财、谦和的性格、行为予以很高评价,并将宋江与“大臣”、“群工”等比较,鞭挞世风,抒发个人情怀。陈忱创作《水浒后传》,进一步阐发忠义之旨:
《后传》为泄愤之书。愤宋江之忠义,而见鸩于奸党,故复聚馀人,而救驾立功,开基创业;愤六贼之误国,而加之以流贬诛戮;愤诸贵幸之全身远害,而特表草野孤臣,重围冒险;愤官宦之嚼民饱壑,而故使其倾倒宦囊,倍偿民利:愤释道之淫奢讠任诞,而有万庆寺之烧,还道村之斩也。?
作者陈忱表面上描写宋朝,实际上借助宋朝之事隐喻清初现实,他伪托“古宋遗民”,意在借此表达反清复明思想,可以说,这种遗民心态推动了小说续书的创作。
3、有些小说续书意在满足读者认为前书报应不足的心理,试以《隔帘花影》为例,此书根据《续金瓶梅》删节而成,是《金瓶梅》的续书之一,清代四桥居士《隔帘花影序》云:
《金瓶梅》一书,虽系寓言,但观西门平生所为,淫荡无节,豪横已极,宜乎及身即受惨变,乃享厚福以终,至其报复,亦不过妻散财亡,家门零落而止,似乎天道悠远,所报不足以蔽其辜。?
四桥居士指出,《金瓶梅》中西门庆作恶多端,最终却“享厚福以终”,其报应不过是“妻散财亡,家门零落而止”,未能很好地体现报应观,让读者心有遗憾,因而创作《隔帘花影》,极力描写报应之事,希望读者“幸勿以寓言而忽之”,应领悟《隔帘花影》的报应观,“以见无人不报,无事不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续书藉此劝戒世人,教化社会。
二、读者与通俗小说续书的人物形象塑造
关于读者与明清通俗小说续书的人物形象塑造之间的关系,笔者试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探讨。首先,通俗小说续书编刊者在对原作人物进行修改、补充或续写之际,常常会考虑到读者的阅读基础、阅读心理和欣赏习惯,以《红楼梦》续书为例,嘉庆四年(1799)抱瓮轩所刊《续红楼梦》凡例第二则云:“前《红楼梦》书中如史湘云之婿以及张金哥之夫均无纪出姓名,诚为缺典,兹本若不拟以姓名,仍令阅者茫然,今不得已妄拟二名,虽涉穿凿,君子谅之。”?原书中,史湘云之婿及张金哥之夫均无姓名,给阅读带来不便,所以续书增加次要人物姓名,意在补前书人物设置之不足;嫏嬛斋刊本《红楼复梦》自《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之后续起,全书近九十万字,描写宝玉投胎转世到江苏镇江丹徒祝家,以描写祝府为主,以贾府为辅,此书凡例云:“前书人物事实每多遗其结局,此则无不成其始终。”?这篇小说对前书中“遗其结局”的人物补充交代,以解读者悬念。清道光十三年(1833)藤花榭重刊《红楼梦补》凡例第六则云:
林黛玉系书中之主,警幻仙之抽改十二钗册,全为黛玉起见,自必筹及,所以位置之处使扬眉吐气,一雪前书中之愤恨,惟专顾主而不顾宾,终留缺陷,非补之之意也。故十二钗册既改而宝钗不死,不足以快人心;宝钗死而不生,亦不足以快人心。?
《红楼梦补》对原书人物的地位、命运、结局进行修改、调整,不仅可以使小说结构更为谨严,而且可以“扬眉吐气,一雪前书中之愤恨”,“以快人心”。
其次,小说续书对原书的人名进行修改时,极力摆脱原书影响,使读者有新奇之感,清代四桥居士《隔帘花影序》云:
至于(《隔帘花影》中)西门易为南宫,月娘易为云娘,孝哥易为慧哥,其余一切人等,名目俱更,俾阅者惊其笔端变幻,波澜绮丽,几莫识其所自始。其实作者本意,不过借影指点,知前编有相为表里之妙,故南宫吉生前好色贪财等事,于首卷轻轻点过,以后将人情之恶薄、感应之分明,极力描写,以见无人不报,无事不报,直至妻子历尽苦辛,终归于为善,以赎前愆而后已。?
作为续书的《隔帘花影》对《金瓶梅》一书中人名进行修改,将西门庆易名为南宫吉,吴月娘改名为楚云娘,孝哥改名为慧哥,并将原书中其余角色的姓名都一一作了更改,“俾阅者惊其笔端变幻,波澜绮丽”,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充满新奇、独特的感受。
最后,读者对明清通俗小说续书的人物形象塑造直接提出批评意见。清代张海鸥《海沤闲话》云:
《水浒》之后,有《荡寇志》,其主人则《水浒》中人还魂也。《红楼梦》之后,有《续红楼》,其主人皆《红楼梦》中还魂也。此等思想,可厌已甚。在作者不过欲借此以便于传尔。?
张海鸥认为,《荡寇志》、《续红楼》等小说续书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皆借助读者所熟悉的前书中人物加以渲染,展开情节,他认为“此等思想,可厌已甚”,因为续书作者不过借此宣传自己所撰小说,毫无创新可言,容易使读者产生厌烦心理。
我们再以《增补红楼梦序》为例,在这部小说中,书中主人公贾宝玉作为《红楼梦》续书的特定读者,曾经批评《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绮楼重梦》、《红楼复梦》等《红楼梦》几部续书的人物塑造,《增补红楼梦序》第一回《甄士隐从书外谈书贾雨村向梦中说梦》记载:
宝玉笑道:“小侄常与警幻仙姑评论《后》、《续》、《重》、《复》诸书。当初曹雪芹著《红楼梦》一书之时,脍炙人口,使小侄之名藉垂千古,何其幸也。及《后》、《续》、《重》、《复》诸书一出,使小侄竟遗讥千古,又何其大不幸也。近日复有《红楼圆梦》一书,愈趋愈下,不但讥者见之大笑,而正侄辈诸人见之所当痛哭者也。……(《红楼圆梦》)后头便是金圣叹批《续西厢》上所说的:‘初咬是砂糖,再咬是屎橛矣。’他那第一回就说宝钗袭人俱是假道学而阴险之人,开口就乖谬了,推原其心,彼必是效圣叹之评《水浒》,谓宋江为假仁义而阴险者,又偷学《后红楼梦》之论袭人而更进一层并及宝钗。方且自诩独具只眼,观其后有贾仲妃之事,则其为偷学《后红楼梦》可知。”?
贾宝玉批评《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绮楼重梦》、《红楼复梦》等几部续书在对自己形象的刻画上相当失败,“使小侄竟遗讥千古”;他对《红楼圆梦》的批评尤其尖锐,认为此书将宝钗袭人定性为“假道学而阴险之人”非常荒谬,并认为《红楼圆梦》一书是模仿金圣叹评《水浒》、抄袭《后红楼梦》之论袭人,在人物的定性和形象塑造、性格刻画等方面显系败笔。我们结合以上《红楼梦》的几部续书创作来看,贾宝玉作为一个读者,他对《红楼梦》续书中人物形象塑造所提的批评不无道理。
三、读者与通俗小说续书的情节结构
小说续书在情节结构的改造、安排诸方面,也有读者因素渗透的结果。对此,本文从以下四个方面进行阐述。第一,读者熟悉原书情节结构,续书因之而作,所以更容易被读者接受。清代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三有一段关于小说续书的著名论断:
近来词客稗官家,每见前人有书盛行于世,即袭其名,著为后书以副之,取其易行,竟成习套。有后以续前者,有后以证前者,甚有后与前绝不相类者,亦有狗尾续貂者。……凡此不胜枚举,姑以人所习见习闻者,笔而志之。?
刘廷玑分析续书流行的原因在于借助原书之影响,“取其易行”。原书盛行于世,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对其中的情节很熟悉,这就为续书的兴盛提供了可能,小说编刊者“姑以人所习见习闻者,笔而志之”,创作大量续书投放市场。清代蔡元放《水浒后传读法》也指出:
本传既名《水浒后传》,则传中之事,自应从前传生来。但前传叙过之事,既不应重赘,则本传之事,又从何处生根?作者因想前传,原是从石碣村起手,而后受天文,后又用石碣作结束,则本传何不仍在此处生根?况阮氏三雄之中,小七现在,近在山泊脚下,故作感旧而上山祭奠,引出张干办巡察生出事来,便是因风吹火,用力不多。由此而逐渐生去,便令读者只觉仍是旧人旧事,并非无故生端矣。最得倚山立柱,缩海通河之妙。?
由此可见,《水浒后传》借用读者熟悉的原书人物、情节,“便令读者只觉仍是旧人旧事,并非无故生端矣”,让读者在阅读续书之际,觉得亲切,因而更容易被读者接受。
第二,读者与小说续书的篇首。顺治十七年(1660)刊《续金瓶梅》的篇首强调读者因素,此书识语声称:“《金瓶梅》一书,借世说法,原非导淫。”作为《金瓶梅》的续作,《续金瓶梅》为原作进行辩护,认为《金瓶梅》的创作主旨并非导人以淫,而是借世说法,以淫戒淫。《续金瓶梅》编刊者自称编写续作也是出于这一目的,此书凡例第一则云:“兹刻以因果为正论,借《金瓶梅》为戏谈,恐正论而不入,就淫说则乐观,故于每回起首将感应篇铺叙评说,方入本传,客多主少,别是一格。”编刊者考虑到因果之说难以打动读者,而“淫说”则容易受到读者欢迎,所以编刊者借助于《金瓶梅》的创作风格和创作形式编写续书,与此同时,编刊者又担心这种“淫说”会对读者产生“导淫”的倾向,所以在每回开头铺叙评说感应篇,以此进行劝戒,从而达到以淫戒淫的目的。
《续红楼梦》凡例第五则云:
前《红楼梦》开篇先叙一段引文以明其著《红楼梦》所以然之故,然后始入正文,使读者知其原委。兹续本开篇即从林黛玉死后写起,直入正文,并无曲折,虽觉突如其来,然正见此本之所以为续也。虽名之曰《续红楼梦》第一回,读者只作前书第一百二十一回观可耳。
作者把《续红楼梦》与原书的开头作以比较,说明两者不同的原因,希望读者将《续红楼梦》与《红楼梦》原书视作一个整体进行阅读;乾、嘉间白纸写刻本《后红楼梦》将原书大略放在续书之首,《续红楼梦》作者秦子忱表示不同看法,主张删除,其《续红楼梦》凡例第六则云:
《后红楼梦》书中因前书卷帙浩繁,恐海内君子或有未购及已购而难于携带,故又叙出前书事略一段,列于卷首,以便参考。鄙意不敢效颦,盖阅过前书者再阅续本,方能一目了然,若前书目所未睹,即参考事略,岂能尽知其详?续本纵有可观,依旧味同嚼蜡,不如不叙事略之为省笔也。
对于原书大略的处理,其实不论是《后红楼梦》还是《续红楼梦》,皆站在读者立场上考虑,《后红楼梦》担心读者“难于携带”原著而增加原书大略,《续红楼梦》从读者阅读习惯出发,只有先观原书才能再阅续作,因此“不如不叙事略之为省笔也”。
第三,有些小说续书在对前书进行修改时适当考虑读者阅读需要,试以嫏嬛斋刊本《红楼复梦》为例,其书凡例云:
此书以祝为主,以贾为宾,主详而宾略,阅者勿嫌其疏于贾宅。
前书垂花门以内房屋不甚明晰,除大观园外使读者不分方向,若垂花门以外,更不知厅房几进、楼阁若干,名曰荣府而已。……
此书内外房屋四界分明,阅之如身在境中。
《红楼复梦》改换原书的叙事线索、空间结构的安排等,力争做到结构谨严,线索清晰,便于读者阅读,并使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第四,读者对小说续书的情节结构提出批评。在上文,我们提到,在《增补红楼梦序》书中,贾宝玉作特定的读者批评续书人物形象塑造缺陷和不足,在这部小说中,贾宝玉对小说续书情节的模式化也予以批评,《增补红楼梦序》第一回《甄士隐从书外谈书贾雨村向梦中说梦》云:
宝玉笑道:“小侄常与警幻仙姑评论《后》、《续》、《重》、《复》诸书。……近日复有《红楼圆梦》一书,愈趋愈下……这五部书没一个人能解识前书大旨,总以还魂复生为奇妙,殊不知人生若梦,苦不能觉,既离尘脱世,超入清虚道遥天上,则又何尘世之足恋么?”?
贾宝玉批评《红楼梦》的几部续书情节雷同,不外乎还魂再生,认为续书作者未能很好地理解原书的创作主旨。
综上所述,笔者从通俗小说续书的编刊目的和动机、人物形象塑造、情节结构的改造、安排等三个方面,就读者与明清通俗小说续书的关系加以论述,试图从读者这一特定视角考察明清通俗小说续书形成与发展的内在推动力,探寻明清通俗小说续书演进的真实历程及其嬗变规律。
*本文系广东省高校高层次人才项目《读者与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关系研究》、广东省社科规划项目《读者与明清通俗小说创作及传播关系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注:
①[明]冯梦龙《智囊补续序》,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智囊补》卷首。
②[清]拜颠生《海上繁华梦自序》,据笑林报馆排印本。
③关于读者心理与通俗小说续书大团圆结局的关系,前人论述较多,本文不再作重复探讨。
④《新平妖传》识语,明代嘉会堂刊本《新平妖传》卷首。
⑤[清]高鹗《红楼梦序》,据清乾隆五十六年程甲本影印《程甲本红楼梦》卷首,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
⑥[清]程伟元《红楼梦序》,据清乾隆五十六年本影印《程甲本红楼梦》卷首,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
⑦[清]贪梦道人《续永庆升平自叙》,上海书局石印本《永庆升平后传》卷首。
⑧[清]华琴珊《续镜花缘全编序》,国家图书馆分馆所藏稿本《续镜花缘》卷首。
⑨参见清代月湖渔隐《三续七剑十三侠序》(清光绪二十七年申江书局石印本《三续七剑十三侠》卷首)、清代采香居士《续彭公案又叙》(清光绪二十五年上海书局石印本《续彭公案》卷首)。
⑩参见清代俞万春《荡寇志》第一回《结水浒全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页。
?[清]徐佩珂《荡寇志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荡寇志》,第1042页。
?[清]钱湘《续刻荡寇志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荡寇志》,第1052页。
?[清]爱日老人《续金瓶梅序》,顺治十七年原刊本《续金瓶梅》卷首。
?[清]讷山人《增补红楼梦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页。
?[清]胡石庵《忏(造字:上观下心)室随笔》,《扬子江小说报》第一期(清宣统元年)。
?[清]毛宗岗评本《三国志演义》第二十三回回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据清大魁堂刊本校印本,第288页。
??[清]陈忱《〈水浒后传〉论略》,收入马蹄疾《水浒资料汇编》,第261页。
???[清]四桥居士《隔帘花影序》,清本衙藏刊本《隔帘花影》卷首。
?《续红楼梦》凡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红楼梦影》,第4页。
?《红楼复梦》凡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红楼复梦》卷首。
?《红楼梦补》凡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红楼复梦》卷首。
?[清]张海鸥《海沤闲话》,收入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第354页。
?《增补红楼梦序》第一回《甄士隐从书外谈书贾雨村向梦中说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页。
?[清]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三,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24-125页。
?[清]蔡元放《水浒后传读法》,收入黄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修订本)上册,第427页。
?《增补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从书外谈书贾雨村向梦中说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页。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徐永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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