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不会想到兴隆东巷居然有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家属宿舍吧,安安就住在这唯一的“红五类”院子里。
我认识安安的时候,她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安安家搬来后,全巷子,哦不,是整条新华路,个个女孩都艳羡她——高挑曼妙的身材,两排微微有点突出但洁白如玉的牙齿,弯弯笑的眉毛挑起了黑黑的眼睛,灵动喧嚣的范儿惹得满巷子大大小小的男孩为争着钦慕她而躁动不安。住在“军区宿舍”朝门斜对面、时刻抽着长烟杆的徐老太最见不得安安,一看见安安进巷子,也不管人家听得见听不见,磕磕烟杆说:“看嘛,看嘛,妲己下凡,天下大乱!”打过长江来的南下干部、一口西北腔武装部部长的女儿安安,根本就听不懂徐老太的屯堡话,还脆生生地喊了声:“徐奶奶好!”
听说安安的名字是她的部长爸爸为纪念牺牲在延安的前妻而取的,巷子里的女娃娃们更是唯安安的穿着打扮马首是瞻。因为那时广播里天天播放歌颂延安的歌曲——“曾记得窑洞门前歌声朗,月光下面纺车转。曾记得挥舞镢头开荒地,啊……小米儿香啊延水甜。披荆斩棘在南泥湾,边区的人民养育了咱……”
“文革”中,有几个女孩儿不向往延安的?那时,人人都把安安视为延安的化身。安安不仅有一个延安来的部长爸爸,妈妈还是街道办事处主任。王主任不仅人漂亮,还平易近人,一件洗白了的灰色“列宁装”不分春夏秋冬,始终穿在身上。王主任飒爽英姿地走进我们45号院,嘎嘣脆的京腔一开口,顿时,连院子里那棵开满了热辣辣红灿灿的石榴花都垂下了头。
我两个哥哥都喜欢搞乐器,带动得我们院子里的小孩大多都能露两手,不论是脚踏风琴、手风琴(都是幼儿园的),抑或是小提琴、二胡、笛子。没想到,与我们一墙之隔的安安竟自己“寻”过墙来——“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采/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更没料到的是,安安一曲凄婉动人的陕北民歌“蓝花花”,让我大哥发了痴。
接下来的日子,我大哥不再組织大家搞“音乐晚会”,却于整个暑假的每天深夜,在我们院子里紧挨着“军区宿舍”的那堵墙下拉小提琴,什么舒曼的梦幻曲、舒伯特的小夜曲、勃拉姆斯的摇篮曲等等等等统统拉了个遍。有天晚上,大哥甚至黑着眼睛,关在大班的教室里弹着钢琴唱: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乌黑的眼珠明亮晶莹/黑色的眉毛美丽的头发/是谁叫你呀这样迷人//看不见你啊我就要伤心/看见了你却茫然失神/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我痴心渴望你的爱情//可我痴情的大哥,硬是没有勇气接唱“蓝花花”。
那时是“文革”中后期,小老百姓已经对街坊们伤感情的“你死我活”倦怠了,开始修复彼此的身心,认真地过自己家的小生活。因为吃的东西太少,在花溪区青岩中学当教师的大哥每周六回来,总是会随着季节的变换,带回些许诸如红苕、地萝卜、包谷、葵花盘等等,哪怕再少,都会拿一些去给安安,说是我妈妈叫送来的。我妈妈与王主任相处很好,王主任似乎也没有嫌我家成份不好,每次送东西都很优雅地收下。因为王主任家从陕北带来了两公婆,还有部长牺牲了的前妻留下的两个儿子,再加上安安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大大小小头十口人,家里总是不够吃。那时不论成份好不好的,食品家家都缺乏。因此,各自都有伤痕的邻居们,反倒有了守望相助的接济之谊。
后来我翻书翻到《神女赋》中的一句“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我觉得活脱脱说的就是大哥了。大哥的痴情没有赢得安安的垂青,可能人家安安压根就不知道“隔壁的李老师”对她有梦。妈妈看出了大哥的心思,没有戳穿,只是默默地备加呵护。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安安与南明河边疏散回城的韦兴贵相悦,且常常在黄昏后看到他俩在河边欢闹戏水,甚至还看见韦兴贵背着安安一口气从南明河西湖路的涵碧亭跑过甲秀楼、又跑到杨家大河。安安还唱“蓝花花”给兴贵一个人听——“五谷子那个田苗子/数上高梁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蓝花花好//”兴贵亦会唱我们这边的“野歌”给安安听——“太阳出来照半岩/金花银花掉下来/金花银花我不爱/只爱妹的好人才//”
因为在“这边墙”第一次听到安安唱过“蓝花花”后,我们满巷子倏地就成了“蓝花花”的故乡。但只要真正的“蓝花花”一唱,连南明河水都禁不住停下来静静地听了。
大家都觉得韦兴贵与安安很登对,天生就会是一家人的,因为韦兴贵家父亲虽是过街串巷补锅的“小手工业者”,但总比我家“国民党旧军官”红,两家是“大红与粉红”,同一色系的。
韦兴贵家原住房已经被居委会“合理”占用,他家只好在南明河畔搭了两间油毛毡房栖身。年轻的安安没有嫌弃韦兴贵的贫穷,许是童年随父母疏散到天柱乡下的韦兴贵早已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少年?反正比我那文绉绉的“青岩秀士”大哥讨喜。大哥依然痴情无限地向墙外那边的安安音乐倾诉,对安安与韦兴贵之事懵然不知。或许大哥其实也是知道的?又或者他希望总有一天安安会为他转身?我们谁都不敢直接告诉他,就是平常嘻尔不痴的小弟也不敢造次。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呀/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哟/长在一搭//”安安进进出出哼唱着蓝花花的甜蜜,浑然不知大祸临头。
定数?!王主任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安安与韦兴贵相恋之事,恰巧在星期六的晚上对安安发难:“我就是拿你喂狗,都不会让你和他好!什么东西!竟敢动心思到我家头上,老子剁了你!”安安喏喏地顶了一句什么,就听见王主任大声嘶喊:“也算红五类?我呸!一个补锅匠,亏你还看得上!眼睛黑爆了!从今天起,你要再敢迈出家门半步,就是犯法我都会亲手杀了你!”
我们这边院子里少男少女们全都站在壁跟脚竖起耳朵听着一向人五人六的王主任指天恨地的口不择言。不用在现场,都知道王主任一定是满口白沫、头上冒烟了。王主任一墙之隔对安安极尽侮辱的谩骂,令刚回到家的大哥痛苦不堪。但一向懦弱的大哥只是在大门内捶胸顿足地来回撞墙、扯头发。我可怜大哥,紧紧拽住他的手,我觉得大哥的头发都要被他自己扯光了。妈妈不好在大群广众间制止大哥,可又不愿看到大哥的痛苦模样,就使个眼神,让小哥和小弟连推带抱地将大哥拖回了家里。一会儿,大哥挣扎着又跑了出来,张开整个身子贴紧连着安安的那堵墙,憋着声哭了起来。无可奈何的妈妈只说了句:“随他去吧!”endprint
半夜了,隔壁王主任的叫骂声终于停了,已经不哭了的大哥一头扎进被窝,3天不曾起床。妈妈只是煮了点包谷糊糊给他喝,全家亦不曾有人说一句安慰他的话。可怜的大哥,第四天天蒙蒙亮就走了,说是回学校上课。
二
连着两星期,大哥都没有回家。妈妈说让他静一静,这事过了他会长大的。
可没想到,当“长大了的”大哥回家的时候,正是王主任背着群众到我家来痛哭的时分——安安死啦!
那晚后,安安第二天就不见了,王主任不仅没有急着找,还说“死了最好!”全巷子的人都不愿“背鼓上门讨打”,所以都没有帮着找找。直到部长嚎啕大哭的声音和着狂打王主任的啪啪声、以及痛骂的话语震惊了整个兴隆东巷,大家才知道安安死了。安安是死了几天后才被一个打鱼老汉在杨家大河畔韦兴贵家地上发现的。警察去的时候,韦兴贵家早已空无一人。安安怎么死的大家不敢问,只是听刘委员来我家收清洁费时叨叨:王主任说:“她为了气我,都狠得下心喝那么多敌敌畏,我还哭她干什么?她这是自绝于人民。我是不会哭的。”可怜的安安哦,亲生的娘都这么心狠!
我们谁都不想将此事告诉大哥,谁知王主任在悄悄来我家抱着我妈妈痛哭的时候,大哥正好回家看到此景、知道了此情。大哥一句话不说,冲进厨房,看到正在拌稀煤的我,遂将拌稀煤的小锄头拿起朝自己的胸口就挖,还大声武气地喊着:“懦夫!懦夫!”吓得我用手挡,顿时我的右手大拇指弯曲处的白骨头就露了出来。大哥吓得抱住我大声嚎啕起来,妈妈与王主任赶过来,两个人都放声大哭。我没来得及哭,径直跑到水管处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放大水冲洗我的大拇指,我不知痛地将伤口掰开,任水冲洗,当煤巴与血冲洗干净后,白骨头与肉都无血色了。妈妈说不要紧,我们家的血好,不会灌脓的。说着抖着手给我擦了点红药水,撒了些硼酸粉,用纱布裹紧。伤口包了两天,嘿,好了!当然,从此我的右手大拇指就留下了一条1.5厘米的疤。我小弟说这叫“充能”疤,还说简称“伦巴(能疤)”。
听刘委员说,警察已经通缉了韦兴贵,说只有抓到韦兴贵才知道安安死的真相。
大哥话更少了。新学期开始时,大哥给妈妈说,中央有精神,说今年要恢复高考,我想在乡下温书,暂时不回来了。
1977年冬天,大哥参加了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高考。1978年春天,大哥被录取,回城上了大学。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安安。
王主任来我家恭喜妈妈,并带消息说韦兴贵全家回来了,还说韦兴贵一回贵阳就被抓了。经审问,才知道他全家在王主任辱骂安安的那个晚上就吓得了回天柱,不敢再回貴阳,韦兴贵也一直不知道安安死的事。想着可怜的女儿,王主任从金华农场捞回了韦兴贵,还帮韦兴贵家讨回了房子。
王主任对我妈妈说,那时是你家大帝(我大哥的小名)的两声“懦夫、懦夫”警醒了我,可惜我当时没有很明白。哎!我的安安呀!说着,王主任的眼泪潸潸地流了出来,颤着声音说:“我才是真正的懦夫啊!那时我觉得安安败坏了我的名节……其实,任何名节都没有生命重要呀……”王主任一直哭到白发苍苍,什么时候离开的“军区宿舍”,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大哥告诉我,清明节我们去给老祖太上坟的时候,经过了一座刚刚打扫过的坟墓,墓碑上刻的上款是“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中款没有姓氏,只有“安安之墓”4个字;下款为“妈妈立”仨字。他回环地看了会儿,笃定是安安的坟。他说还看见一男子一直在那坟背后哭,一问,果然是韦兴贵。韦兴贵说是他害死了安安,说安安当晚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来投奔他的呀,可他却因为胆怯丢下安安走了,要不然安安也不会绝望得喝下了一整瓶敌敌畏,而那瓶敌敌畏,正是他家买来毒山耗子的呀!
可怜的安安哦!真可惜那时的年辰辜负了你的烂漫青春,要不,水灵灵的安安,怎么就成了“山耗子”呢?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