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安石后来的仕途中,韩琦大部分时间都是宰相,但他从来没有给王安石穿过政治小鞋。从中可以看到韩琦正直宽容的个人品格,更可以看到帝国官场也还存在正直宽容的风气。
从政治改革的角度看,王安石变法失败,是个悲剧;然而,从一位政治改革家的成长轨迹来看,王安石作为一个普通青年,知识分子,仅凭自己的志向和才干,怀揣“慨然有矫世变俗”的“政治理想”,甚至是一种个人与国家的“梦”,居然就能官至宰相、宏图大展,这显然是一部正剧。这从“人才学”的角度给了我们一个历史的标本:通过“王安石个案”可以看到,北宋时期社会的流动性和宽容性,简直有点像个童话。
王安石生于1021年,属于宋真宗时期。中国科举考试发韧于隋,经历唐代,但都属于昙花偶现,无论开科次数还是选取人数,都不成气候。只有到了北宋,才定型为一种先进的政治选拔制度,大量青年知识分子通过科考途径进入帝国管理阶层。
值得一提的是,宋真宗颁布过一首“劝学诗”,其中有“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通俗名句。“劝学诗”意味着帝国高层的庄严承诺,为北宋社会开启了一个富于流动性和想象性的时代。当然,以诗形式劝学,因作者身份是大权在握的皇帝,诗句也就具有了准文件的性质。可见,开一代中华民族以文化取人的风气,是与帝国权力结构方式,统治阶级提倡什么,以及由此展开的制度安排,谋定了一个成才的“大局”分不开的。
真宗之后是仁宗。宋仁宗庆历年间,出现过“范仲淹新政”。新政主角范仲淹,早年是一个连王安石都不如的穷小子,一天的伙食就是一锅菜粥,熬干成饼,然后切成几块,一日三餐各吃一块苦读诗书,后来却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帝国管理层,而且官至副宰相,还主持过一场昙花一现的政治改革。
据《宋史》记载,“安石少好读书,一过目终生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
1039年,对王安石来说是关键一年。这一年他18岁,父亲在江宁通判任上去世。王安石在江宁为父守孝3年,发生人生的重大转变:他决定放弃文人恃才傲物、吟风弄月的时尚生活,就像他的《忆昨》诗所载,立志投身政治、经世致用,对所处社会承担起自己的历史责任。他举了两个学习榜样,一个是“契”,一个是“稷”,都是为社会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历史人物。
王安石的父亲王益,只是一个县处级“芝麻官”,而且已经去世。王安石从投身仕途那一刻起,基本上失去了历史人脉的依托,也就是说没什么政治背景,他唯一凭仗的只有自己的才干。他为父守孝3年之后赴京赶考,22岁进士及第,而且是全国第四名。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县级地方的综合性,恰恰是一个学习与认识中国社会的摇篮。
王安石“高考”有一段逸闻,宋史权威邓广铭先生都采纳了,我也采纳:当考官把前10名考卷呈给皇帝时,是已经排好名次的,王安石第一,王珪第二,韩绛第三,杨寘第四,但是王安石的赋中有“孺子其朋”4字,不知刺激了仁宗皇帝赵祯的哪根神经,他非常不高兴,就把王安石与杨寘名次互换,杨寘成了状元,王安石屈居第四。——我引这段逸闻是想说明:仁宗皇帝非常不高兴,也仅把王安石从第一换成第四,如果是遇上一位没有宋仁宗宽容的皇帝呢?起码得名落孙山吧?如果再遇上朱元璋那种尖酸刻薄的皇帝呢?有可能被从朝堂上乱棍打出吧?
王安石的第一个“国家公务员”职位,是“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公事”,实际上就是扬州地方长官的一名幕僚,最多相当于今天的地委办公厅秘书,而且还不是“大秘”。3年后,韩琦因参与范仲淹改革失败罢知扬州,成为王安石的顶头上司。韩琦是一位极为强项的汉子,后来官至宰相,宋仁宗咽气之际,已招养子进宫嗣位,然而仁宗的手又突然动了一下,别人脸都吓白了,问韩琦怎么办,韩琦就敢杀伐决断地拿主意:继续执行太子继位,如果赵祯活过来,就让他当太上皇。就是这样一个韩琦,与他的幕僚王安石有过一次冲突。
王安石一边给韩琦当幕僚,一边“每读书达旦”,然后坐着打一会儿盹,上班时间到,脸都来不及洗就去了,加之王安石又是一个不太修边幅的人,其形象和精神状态可想而知。此时的王安石正在撰写《淮南杂说》,建立一个政治家博大精深的思想基础。韩琦以为青春年少、又没家室的王安石是整夜泡歌厅酒吧,便温和直率地提醒他:“你年轻有为,还得努力读书,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啊。”对顶头上司的好心和误解,王安石居然能够不予理睬;同样有个性的韩琦,也居然不生王安石的气。在王安石后来的仕途中,韩琦大部分时间都是宰相,但他从来没有给王安石穿过政治小鞋。从中可以看到韩琦正直宽容的个人品格,更可以看到帝国官场也还存在正直宽容的风气。
更富童话色彩的是,王安石的从政路线基本上都是按自己的设计行走,在他当上宰相之前,几乎没有遇到过恶意的阻力。而且王安石当宰相,是在整个士大夫阶层几乎都认同司马光“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令致,生民咸被其泽”的舆论导向,在形势水到渠成之际由宋神宗以“帝师”之礼请去的。想想政治黑暗的明朝吧,徐阶和张居正都是有政治理念之人,但他們在没当上首辅之前,都得同流合污、投机取巧以求上位。徐阶为了割掉嘉靖时期的政治肿瘤严嵩,却不得不对严嵩溜须拍马、曲意逢迎,以至老谋深算的严嵩都没看出来,居然向徐阶“托孤”。可见,北宋的政治生态,至少在王安石当宰相之前,还是比较富有良性而开明的一面。
按照北宋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进士及第,排名又靠前,便可以在地方干满一任后,申请到中央机要部门工作,很多馆职都类似今天中央领导的秘书。王安石在扬州干满一任之后,朝廷自然很关心他,几次主动调他去中央任馆职,这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王安石却几次拒绝,不服从组织安排。1047年,王安石选择到鄞县任知县,当个亲民的“县委书记”。王安石给自己设计的从政路线是:先当几任地方官,“以少施其所学”,锻炼吏事才干和积累基层经验。他后来变法的内容之一“青苗法”,就在当鄞县“县委书记”的3年内实施过,在农民青黄不接之时,给他们发放小额贷款,效果非常良好。这也说明,中国式的政治升迁、“进步”,其正途是先到基层历练。越是有理想有抱负者,越不能舍此一途。
王安石任过扬州签判、鄞县知县、舒州通判,其间经欧阳修一再举荐,在包拯领导下的中央机构群牧司干过几个月判官,然后又主动要求到地方任过常州知州、江东路提刑官。等到38岁第二次回中央任三司度支判官的时候,王安石已经是一位锐气十足的政治改革家了。在近20年扎根基层、一步步走来的从政历程中,王安石看到建国100多年的北宋在政治、经济、军事和教育等方面都出现了严重问题,于是,他向仁宗皇帝写了长达万言的《言事书》,提出自己的一整套政治改革方案。
然而,宋仁宗执政30多年了,支持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半途而废后,早已心灰意冷,只求安定团结、大局稳定;早年追随过范仲淹的宰相韩琦、富弼之流,也年事高迈,没了锐气和心劲,他们对王安石的政治改革报告采取“留中不发”的冷处理。王安石只好一面积极从事政治活动,一面韬光养晦等待历史时机。
王安石43岁的时候,宋仁宗驾崩,宋英宗继位。几个月之后,王安石的母亲仙逝,于是他辞去官职扶送母亲灵柩归葬南京。王安石为母亲守丧期间,不断有青年政治粉丝从全国各地追随而来,他便收徒讲学,为日后的政治改革培养干部。宋英宗一朝4年,王安石始终蛰伏南京,其中原因,恐怕也有以他对英宗的了解,这位年纪不小、身体不好的皇帝定难有所作为,而自己胸中如此庞大的政治改革,需要一个相应的阔大舞台。所以,在此期间,朝廷多次招王安石出山做官,他都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坚决拒绝。但是,20来岁的宋神宗继位,王安石看到历史机会,便欣然接受宋神宗“越次入对”的召唤直奔中央。
看来王安石的政治智慧,是找对了能干事的老板,才把自己投入到自己认可的变法即“改革”事业之中。“对的脚,穿对的鞋”。可见在经典帝国政治结构中,有志者实现政治理想,还就像幸福婚姻一样,需找对人,尽管找对人都有个准确与否的概率问题。王安石能干一番青史留名的改革,实际上是与他的这番类似诸葛亮的算计,或叫尊从帝国人事组织路线的规律分不开的。
宋神宗在东宫当太子的时候,有一个叫韩维的人,长期做他的记室参军,应该就是高级秘书兼老师。韩维经常向宋神宗讲一些政治观点,当神宗为某个观点激赏得直拍大腿时,韩维却会坦率地承认,这是他的朋友王安石的观点。韩维的襟怀,也显示出北宋良好的政治风度。终于,种种因素形成合力,一位20岁的青年皇帝,下定决心起用48岁的王安石,从江宁知府到翰林学士到副宰相到宰相,一年多時间连跳4级官职台阶,一场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得以在中国大地上气势宏伟地展开。
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但是,王安石作为一个普通中国青年,他美丽的“政治梦”却实现了。少不更事之年,我也曾用当时所学“忆苦思甜”式的主流语言评价过封建社会,认为是万恶的旧社会、黑暗的旧中国。后来随着对历史的深入了解,才在自哂中知道今是而昨非。——前些年看到一个调查,问如果能够回到中国历史上去生活,你愿意去哪个朝代?接受调查的知识分子都回答:北宋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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