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沈万三的诸多传闻,就是这样,充满了时间、空间的错置与虚构、幻想的迷雾。面对时,大约还是取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姿态为妥。
在另一位大理人、与李浩为姻亲的张继白所著《叶榆稗史》中,有几篇奇文,记叙了更为匪夷所思的奇闻。叶榆,是今大理的古称。
一篇是《沈万三入滇》,其中说:“金陵巨富沈万三,号三山道人,获罪谪辽。洪武知张三丰本天下奇士,令佛登(按:据说是洪武时南京第一高僧)访寻,佐朝辅国。知万三与佛登善荐,寻得赦,后与玄素入朝面君。帝令秘入滇,会西平侯,隐滇池西山,号西山叟。靖难,应文和尚逃亡,遁隐观音箐。万三辅以资,建兰若寺于银厂南十里。应文喜竹,广种筇竹。万三精地通源,识银山脉象,为南衙府君得大矿。时,府君囚籍三千余,以背塃冶银为业。万三怜之,议于府君,俱减轻役,与土人婚,得立家室,德矣。万三客居榆城三清观,与总兵徐进善,喜弈,善吐纳。总兵慕三道骨仙姿,叹谓:‘余拥军四万,不及仙翁朝游沧海,暮宿深山,悠悠天地,乐哉善哉!后总兵谢印,拜万三为师,与点苍七子遍游五岳,鱼龙变化,潜于人海。万三斗酒海量,常饮于五华楼西双鹤楼,醉则鱼鼓道情,内藏玄机。常叹世人弗识。后返辽东。”
另一篇是《张三丰入滇记略》,其中说:“三丰化名玄素,入滇,得僧大云禅师入京,洪武托以身后重任,共扶允炆。二人婉言谢之。洪武苦求,诺炆遭离难,可着僧装入滇筹事。帝诺,愿保其安。三丰求洪武暗赦沈万三,与丰入滇筹事,帝诺。”
还有一篇《应文和尚》,专说建文帝之事。其中说:“明永乐元年,余与兰雪道人寓居达果栖霞楼。冬至,围炉夜话。沈万三至,其随三僧一道,示沐晟修书。知僧即应能、应贤、应文,道者为程济,为靖难出走云南,皆京官。称应文为师。文年三旬,方颐,气宇非凡,尚文,着紫袈裟,执赤金钵盂,健谈而慎言。”
这里面提供的“信息”可谓“石破天惊”:一是原本被“谪辽”的沈万三,不仅被朱元璋“赦”了,还赋予他重大使命:托以身后事,与张三丰等秘密入滇,共扶允炆。二是倒了霉的建文帝逃到云南后,是沈万三资助了他,并建了一座兰若寺,让落难的皇帝栖身。三是沈万三做了无量功德之事:使被明成祖当异己清除、发往鹤庆、大理两府的三千多 “囚籍”之人,减轻劳役,与“土人”(今白族)成婚,落籍于滇西北。四是沈万三后来又返回了辽东——这样的最后归宿,真是闻所未闻的“圆满”!
还有更令人惊诧的。顾诚先生久考而不得其名的沈万三的女儿们,有一位终于在云南“现身”!在那本《叶榆稗史》中,有一篇《沈线阳》,劈头就说:“万三有女线阳,生而慧,双眉红痣。三岁游于市,遇中条玄女薛真阳,授以丹霞剑术,历十五载得绝技。若红绡、聂影尘寰。艺成,师告身世,寻父于滇。时应文潜隐浪穹,万三托女暗辅之。永乐五年,随应文出游。七年,应文于黔道遇胡滢率官兵追捕,线阳救之。”却原来,这位精通剑术的奇女子,竟是奉乃父之命护卫于建文帝左右的女侠!在《张三丰全集》(方春阳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中,有一篇《沈线阳小传》,说她是沈万山的长女,“声宏体硕,无女子相。生三岁而失去,莫知所之”,也说她随薛真阳学剑,却没有她当逊帝保镖的故事。
沈万三的一位外孙女,也在云南“现身”。据《张三丰全集》中的《余氏父女传》说:此女名余蕙刚,沈万三徙云南时,女婿余十舍也受到株连,全家迁滇。“至滇上时,西平侯沐春深抚慰也。侧见余氏女,风致端闲,宛然仙格,愿请赘于十舍,十舍允焉”。于是便成了沐春的侧室。
后来还有人说,建文帝朱允炆浪迹天涯,于永乐十三年(1415年)去“鹤游恒山”(去北岳却绕到了云南?),途经省城,在拓东遇到沈的儿子(还是不知其名),知其父万三隐居西山,便到西山上的太华寺居住了月余。建文帝还在太华寺内为沈万三种下了一株从大理带来的“九心十八瓣”的名贵茶花,并在寺门口种了一株银杏树以作纪念……
在清人章腾龙的《贞丰拟乘》卷下《仙释》、光绪时的《周庄镇志》卷六《杂记》中,都记有清康熙初年有人在云南见到过沈万三的传闻。康熙三年,三王叛清时,有位扬州籍的优伶,避难中途,在乱山中见大宅一所,请求借宿,“一老人出,幅巾深衣,苍髯古貌。引入与语,知优为江南人,曰:吾与汝为乡亲,可知当年有沈万三乎?吾是也,以服丹故得不死。因令老妻出见,相对极欢……”
诸多让人晕眩的“续篇”!历代总有人乐此不疲。
沈万三是个传奇人物,野史与地方志所记,大多出于民间传闻,因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要厘清真相并不容易。
上面所说的《三迤随笔》和《叶榆稗史》两本书,连同另一本玉笛山人的《淮城夜话》,同出于大理州文联编成的《大理古佚书钞》一书,2002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当时被称为是3部已失传430多年的明代书稿,是关于大理古代历史文化佚而复得的珍贵资料。
可是,没过多久,这部约40万字的《大理古佚书钞》,就被人用梁启超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提出的辨识伪书的12条公例为“武器”,逐一辨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是什么新发现的南诏大理国史料,而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成稿的彻头彻尾的现代伪书”①。
倘如是,一切又重归于虚诳。
平心而论,这些云南的“沈万三故事”,尽管也有若干破绽,但连缀起来,要比贵州的“沈万三故事”有趣得多,传奇得多,看起来更像有那么一回事。
关于沈万三的诸多传闻,就是这样,充满了时间、空间的错置与虚构、幻想的迷雾。面对时,大约还是取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姿态为妥。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曾说:“以多得诸传闻也,遂采庄子之语,名曰《姑妄听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意义无非如此而已。
还是顾颉刚先生说得对,中国古史有一种“层累堆砌”的现象,有的人往往喜欢把不相干的事情、传说、故事,与当时的情境结合起来,附会到某一重大历史事件或某一著名历史人物上面,通过流传——不管是在口头上,还是在文献上——层层地加上了很多后人自以为是的东西。结果,愈到后来,关于某一事件或某一人物的传闻就愈繁,愈真伪莫辨。
如果我们想找到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一桩“真实”的历史事件,就要一层层地剥离历代黏附、粘连在上面的东西。但同样重要的是,传说本身也是一个历史的过程,这个一层层叠加、黏附的过程,本身就非常值得重视。
顾诚先生说的“明朝没有沈万三”,让很多人颇感意外,甚至不能接受。传说也好、正史也好、文献也好,都在把沈万三与明初的政治史作紧密联系;而实际上,所有有关他在明初的事迹,都是人们后来的虚构。
虽然我们还不能判断,后人之所以把沈万三及其家族与明初政治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他的后代子孙家人们真的卷入了“蓝党”之类的政治事件,才导致这类传说的创作、衍生和传播。但即便如此,这些虚构成分很多的传说,其产生和流传的过程本身,已经成为一种历史真实。或许,我们应该去追问的是:人们为什么要把一个与朱元璋、朱允炆、朱棣都毫不相干的商人,生拉活扯地捆绑在一起?究竟是些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缘由,要去创作、演绎了这样的传说故事,并播撒于民间使它流传至今?
无论是历史文献还是传说,它们的本质都是历史记忆,是历史记忆的不同表述方式。哪些历史记忆被固化为历史?又有哪些成为百姓口耳相传的故事?还有哪些被一度遗忘?传说与历史之间是否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现代科学史观与后现代史学观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有很大差别。在现代性的语境或科学主义的话语中,传说=虚构,历史=事实;而在后现代的语境中,虚构与事实之间是否有边界,本身可能就是一种“虚构”。那么,与沈万三有关的历史与传说中,谁的讲述是“真相”呢?有兴趣的历史学者自会去探究。
不过,能否得出结果,我还是十分狐疑。
当人们不仅把沈万三与朱元璋的建南京城捆在一起,还把他与朱棣的建北京城、与什刹海的来历之类离奇传说联系起来之后,黔中“屯堡人”仅仅把沈万三作为入黔始祖记入家谱、族谱之中,已经算是格外的老实、本份和缺乏想象力的了!
当然,相关的故事,还有热心人在接着往下编。
在近几年出版的图书中,至少已经有两三种,开始把大名鼎鼎的沈万三与同样声名显赫的奢香联系到了一起!
有一本书中这样写道:“……当时贵州没有建省,安顺一带属于云南。这里的环境,处处是森林,生态优越,居住的多为少数民族。当时沈万三来到这里后,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生产、生活处处不方便。要发展贸易,就得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怎么才能与当地人相融相亲呢?想来想去,最后沈万三突然想到了与朝野都有关系的女政治家奢香夫人。……沈万三通过多种渠道,终于与奢香夫人取得了联系,奢香夫人也非常敬重这位江南财神爷,不仅在府上热情接见了沈万三,而且还为沈万三在贵州发展商业提供多种便利,为他在‘西部理财大开绿灯。沈万三也主动拿出大量银子,继续修建了安顺乃至省内的多处古驿道,深得奢香夫人赞赏。……在贵州民间,流传有奢香帮助沈万三发展马帮贸易的多种传说……”
在另一本书中这样写道:“……奢香在摄贵州宣慰使期间,平息战衅,兴办汉学,发展耕织,大胆启用沈万三开辟龙场九驿,劈山开矿,对维护西南地区民族团结和社会的稳定、发展贵州经济、促进文化交流做出了很大贡献。……奢香在沈万三的策划和劝说下主持开辟的驿道,在‘洪荒草昧,羊肠险恶无人通;雪栈云林,落落千秋无通款的贵州高原,奢香亲率各部组织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披荆斩枳剪蒿莱,凿山刊木穿蒙茸,开辟出‘龙场九驿。……这时,发配到这里的沈万三对当地的经济发展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据说奢香夫人非常尊重和欣赏沈万三,可以讲他们之间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了。现在,据说大方县城里最出名的菜肴是‘清炖猪蹄,其风味和苏州周庄的‘万三蹄绝对有—拼。”
说法大同小异,但所说都是直截了当的“结论”,既没有任何地方史志文献为凭,也没有列举稗官野史、民间传说为例——证据全部“莫须有”,就这样说了!奈何?
若干年后,它们或许也就成了“野史”,留给后人云里雾里地再去费脑筋探究。说不定,一不小心,又会有人弄出什么花花肠子新名堂来哩?
难说!……
注:①详见侯冲:《〈大理古佚书钞〉是伪书辨》,载与侯冲著:《云南与巴蜀佛教研究论稿》,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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