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18年冬出生在毕节县城内沙石牌坊一个贫民的家里。6岁时。家里把我送到威宁街吴老夫子的私塾启蒙读书。先生收了父亲用红纸包起的“贽敬”(小洋十元)。行礼如仪之后,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活。第二年,我转到号称“神童”、“才子”的燕贻谋先生设在大横街“少白楼”(餐馆名)的私塾,读《诗经》、《左传》。第三年仍在那里读《古文观止》、《唐诗》,开始作文。第四年,燕先生不来了,我转到水东门内水沟边车绍轩先生的家塾里读了两年。
1930年春节,我们家里来了客人,他是南关出名的教书先生赵尊云,是我哥刘熙乙的塾师。赵先生当着父亲考我,要我讲《四书》中的一些片断句子,还出了一个回文对给我对,出联是:“菜油炒油菜”。这种回文对联,倒转念去和直念起来都是一样,把我难住了,对不出来,只好一跑了事。在街上,看见邻家小儿用红白相间的头绳栓着一绞油炸麻花,提在手里,触动我对对联的心事,我连忙回家向赵先生说:“我对着了,‘花麻系麻花。”赵先生说:“麻花是吃的,我懂,这‘花麻是怎么回事?”我把所见的相告。他说:“对得虽不甚工稳,亏你想得出来,真难为你了。”他转而对我父亲说:“你的少君真是聪明,这对联许多大人都对不出来,他能对出,可见天资不凡。可惜科举废了,否则,前程无量啊!”父亲却说:“科举不废,我家娃儿也不会去应试的,当官的害人,损阴丧德……”。赵先生说“不管怎样,我回去把家里布置一下,进城设馆,我来教他。”不久,果然赵先生进城来了,租了城内十字街高家的房屋,设馆教学。他的幺儿赵鸣鼎跟他来,照应他们的生活,也在私塾读书。赵先生在乡间的学生二十余人,负笈从师,也跟着进城了。在赵先生的私塾里,我和大学长们一起听讲、写论说文、作小诗。一年之后,赵先生回乡里当区长去了,学生们各自分散了。
当时,毕节城里仅有一所完全小学,农村的大区,每区有一个小学,小学毕业生,只有极少数有钱的可到贵阳升学。针对这种情况,地方土绅请求县政府于1930年成立了“毕节县立初级中学”。校长李仲群,为人正直有傲骨,利用城内“百花山”(街名,在城内最高处)顶上的一所破旧小庙惨淡经营,因陋就简地办起了毕节史无前例的中学校。该校开课一年后,第二学年开始,我以同等学历报名。因未经过小学的教育,我在冬天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赶学算术,邻居的小学应届毕业生曾世贵当了我的老师。入学考试,只考“算术”、“国文”两门课,算术很简单,“国文”题是“国难日深,何以图存”。我曾读过我哥借来的一部木刻版印的《盛世危言》,就把书上说的救国之道凑成一篇文言文写的文章,对列强侵略我国表示愤慨,主张振兴教育,培育人才,大办实业,全国上下齐心协力共御外辱。交卷之后,觉得词不达意,恐名落孙山。殊知发榜时,我的姓名列入正取第一名。当我穿着新制的灰布学生装,抱着新课本走进学校,学唱《校歌》时,激动而高兴的心情至今难忘。《校歌》的后半段今已忘却,前半段是:
“毕地界川黔,雄峙黔边。山河秀丽毓英贤,经济文章数理哲,启后承先。校训本一诚,对己对人。团结互助见精神……”
第一、二期学生各有七八十人,同学们的年龄悬殊很大,年小的是13岁,年长的到25岁,一般的都在十六七岁。学生当中,依照各自不同的家庭情况,自然地划分为三派。家里在门上立有“大夫第”,“进士及第”,“文魁”等金字牌匾的,士绅家的子弟,为一派,叫做“世家子弟”;城里商人,一般人家的子弟为一派,叫做“市井子弟”;凡是乡下来的,不论家庭如何,也为一派叫做“乡巴佬”。这三派的名称,是当时来自乡下的一些同学们这样议论和分析过的。我是属于那一派呢?我家是乡下搬来的,我家父母做的是小得可怜的小生意,我就界于“市井子弟”和“乡巴佬”两者之间,但我和“乡巴佬”的同学亲近,对于“世家子弟”的同学不敢高攀,不敢接近。怕人家瞧不起我。
杨晓松老师提倡白话文,他几次把我的作文拿去加了批语“贴堂”。他特别赞赏我作的一首小诗《夏天》。他告诉学生,不要死啃古文,要多读点新书,他还给学生指出向上海书店邮购书刊的办法。我把母亲给我买早点的零用钱积蓄到了二元或三元,就在邮局买成邮票寄到上海的“中华书局”,“开明书店”,“生活书店”去购书刊。为了交换阅读新书刊。我和周道立、洪文硕、常昭荣、曾世贵等几个同学搞了一个“小小图书室”,把每个人从上海邮购来的书刊杂志凑在一起作课外阅读。地点先是设在洪文硕家,因为他家是“书香人家”,房内摆设考究,穷学生颇觉拘束,后来迁到曾世贵家小楼上,这里虽然条件不好,但可随便来去,而且是我家邻居,一切都较方便。当时,我们喜欢阅读的是《中学生》和《生活周刊》,还有谢冰心的诗集、鲁迅和邹韬奋的文章。这时,我感到“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句话确有道理,新的书刊杂志使我知道了小小县城以外的一些社会状况,增长了新的知识。
1932下学期,学校来了一位青年教师。校长在课堂上向学生介绍:“这位秦天真老师从贵阳回来,学校聘请他来教你们的《公民》……”,只见他穿一件鼻烟色的学生装,也剃的是学生头,嘴角上带着亲切而和蔼的微笑。因为当时的教师多是老年人和中年人,同学们对这位年龄和学生差不多的老师感到羡慕和惊奇。等到上了几堂课之后,同学们都由衷地钦佩这位青年教师了。秦天真老师的讲课方法和其它老师不同,他很少照着课本讲。他善用比喻的方法,深入浅出地讲课,语言生动而诙谐。他上课时,老打瞌睡的同学都打起精神来了,教室里不时地发出师生爽朗、愉快的笑声。其它老师多是为了要维持“师道尊严”,下了课堂对学生不苟言笑,在街上遇见,学生敬礼,老师也只微微地点点头,偶尔一笑,也笑得不自然,师生之间很隔膜。秦老师下了课,却平易近人,和学生们一起在操场上打球,在树荫下说说笑笑,还向学生们讲日本对我国的侵略,讲到俄国的十月革命,讲到我国军阀割据等等。以前每天是摇铃上课,放学回家,生活呆板,枯燥无味,自从秦老师来后,好像一潭静水,投下一块巨石,掀起层层波澜,学生们活跃起来了,真说得上是“生气勃勃”了。从我个人的感受上去回忆,是秦老师在课外对学生们的谈话中,指责了当时社会的许多不合理现象,讲了反帝、反封建的道理,这些话抓住了学生的心,激发了他们的爱国热忱,使他们开始懂得“为什么读书”的道理。
1933年,学校见许多小学毕业的女生无处升学,经县政府同意创办了初中女生班,教室设在学校大门外,“福音堂”对面的“吴家祠堂”里。男女同校不同班,是受了某些士绅们强调“男
女授受不清”的老调而采取的措施,男女学生被一道有形的墙和无形的墙隔开了。当时学生当中议论说:“在半开通的社会里,办半开通的女子班,那一天才会全开通呢?”学生们在秦天真老师的影响下,不到两个月就把那看得见的墙和看不见的墙都推垮了。课余时间,男女学生们在一起有说有笑,把半开通的局面改变成全开通了。女生当中的熊开梅、邱在灵、邱在模、宁必恭、糜克容、糜克惠、杨惠春、杨熙春等同学,敢于打破封建意识的束缚,不但在学校内参加学生们的一切活动,还到大街上去,抛头露面,搞抗日宣传。先生们有的看不顺眼,也只能是暗暗摇头叹气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李远方先生返回老家来了。他和秦天真老师、毕节电报局局长的儿子缪正元一同组织了“草原艺术研究社”。今天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社址设在南门城门洞外不远李先生家里。李先生的母亲开过小旅店,后来替别人洗衣为生。她家的房屋是很旧的木板房,把三间房间的板壁拆除之后,就成了一大间长方形的大厅。墙壁上刷了石灰,李先生挥动稻草扎成的大笔,醮着石灰水渗和的湖青,在板壁上画了高耸的岩石、挺拔的青松、滚滚的溪流、皎皎的红日……,房间里摆着由三张方桌拼凑起来的长条桌,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桌上一个陶瓷大花瓶,插上鲜花,旧房顿时变了样了。每天下午放学后,星期天,这间从不引人注意的破旧房屋里男女学生进进出出,笑声、歌声充满一屋,行人为之注目。我多次去过“草原艺术研究社”,但我不是该社的核心成员。我的两个很要好的同学王树艺、周道立对我讲了社里的活动,在同学们的鼓励下,我参加了话剧演出和其它活动。
当时贵州的政局,周西成在与李晓炎争地盘的战争中战死,王家烈继任贵州省主席,国民党开始在贵州立足和活动。国民党毕节县党部书记长张健峨(山东人)视“草原艺术研究社”为眼中钉。1933年端午节前夕,毕节驻军,二十五军的西路指挥长(也称司令官)犹禹九的秘书,黔西人郁祝明,因与校长是同学、同事的关系,李校长聘请郁来校任国文教师。这位郁老师,出于对学生的“关心”,他告诉学生说:“犹司令官说中学校是共产党的大本营,司令部将在端午节抓共产党……”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吓得学生们四处逃避,不敢上学了。学生们不知李远方先生和秦天真老师是不是共产党。但是,在杀人不眨眼的军阀手下,谁人不怕。我和周道立、曾世贵、吴剑等同学去到离城十余里的“流沧桥”过去的杨家塘,在同学杨述家里躲了三天,探听到“没事了”的消息,才进城回家,过两天学校复课了,但李远方先生、秦天真老师离开毕节了。不久邱兆、宁起家、秦大方、熊开梅等同学也没有再到学校了。学校又变成了一潭死水,生气蓬勃的局面没有了。就在这年冬天,我在初级中学毕业了。
责任编辑:熊源李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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