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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舅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7160
赵文辉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从镇轧花厂下班后我骑着一辆金城100摩托车,行驶在一九九五年的乡间土路上。我记得那一段时光里,金城100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惹得新婚不久的妻子开始冲它翻白眼。其时夏季已过,田间野草正在结籽,空气中蝉声聒噪。我这是受瞿大军之托,去小张庄接他的老舅。瞿大军和我打小就是秤杆不离秤砣,长大后发展成了那种一夜抽掉两包彩蝶烟干掉三件航空啤酒的朋友。我主动借车给他,他很谨慎,说别人贵重的东西还是不摸为好。

  在小张庄西头,有一条琤瑽的小溪,水流很急,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有不少女人正在河边采米谷菜。过了小溪,就是瞿大军老舅的家:一个用荆条编织的栅栏式街门,院墙很矮,用红胶土掺麦秸垛成的(麦秸明显放多了显得很毛糙),南墙上还有一个大裂缝,像一张打呵欠的大嘴。墙角有一间快要倒塌的石棉瓦棚。老舅一边把铁门搭穿进门鼻,挂上一把锈迹斑斑的老锁,一边冲我解释:“这户人家搬城里去了,我给他们看看门,老屋一直住人不打紧,一不住人就废了。”接着又强调了一句:“我不愿意跟孩子们住一块,这里清净,自由。”老舅看我的时候,眼睛好像蒙了一层雾。老舅说他视力越来越差了,上个月去供销社买盐,居然被半块砖头绊倒,跌破了眉弓。他两眉之间果真还有一块壹分硬币大小的血痂。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老舅,经常跟瞿大军一起来找老舅剃头,老舅好像很不耐烦,给我们剃那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茶壶盖”,吃饭时候也不留我们吃饭。瞿大军的弟弟瞿二军,一个小胖墩,典型的跟屁虫,我们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瞿二军被一只鹅追击过,在一条窄长的小巷里,凉鞋都跑丢了,吓得哭天喊地。小时候我们还喜欢去别人家睡觉,四五个泥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大喊大叫,闹得跟暴风雨似的。瞿二军幸福地躺在我们中间,笑得像个弥勒佛。有一回我扯住他的耳朵告诉他:“有件事你得小心点,小胖墩。有个家伙专门在半夜起来弹别人的小鸡鸡。”瞿二军吓得一扑挺坐了起来:“哥,真的?”那时候的老舅可不像现在这样干瘦,红光满面,走路虎虎生风。他经常挑着一副担子走村串巷,四处奔波,一个剃头匠的全部家什都在两肩。我们村逢集的时候,自然少不了这副担子,老舅一放下担子就先生炉子,接着会在一面写着“深挖洞、广积粮”的墙上钉钉子,挂上镜子和黑乎乎的鐾刀布。后来墙上的标语换了,“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兔”。剃头的人一个挨一个,瞿大军瞿二军送来的鸡蛋挂面糗成疙瘩了,老舅手里的推子还是停不下来。他的推子上经年累月都有一股刺鼻的煤油味。

  老舅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灰色上衣,里面还有一件白色小褂,一副乡下人走亲戚的打扮。他的腿脚却不似年轻时的腿脚了,扶着我的肩膀翘了三四下腿才上去摩托车。老舅的手无处着落,我说你抓住我的肩膀吧,老舅贴近了我,一股老年人的闷酸味从后面飘过来。我打着火,挂档、松离合,我很喜欢这款既节油又体面的摩托,特别是那悦耳的马达声总是让人心驰神往。我压根就拒绝“幸福250”,因为它是个油老虎,会耗尽我在轧花厂的所有加班补助。摩托在乡间小道上行驶,路两旁的杨树刚刚被伐倒,留下无数个冒着白茬的树墩子。我们豫北乡下,习惯把杨树叫做“鬼拍手”。我看见乡间狭窄的土道上布满又干又硬的车辙,道上隆起的土脊摩擦着挡泥板,弹簧式减震不时地将后座上的老舅弹起来。老舅干瘦的手指不断用力,我肩膀上的肉被揪得生疼。

  瞿大军一家听见马达声全迎了出来。瞿二军,当年的跟屁虫,被一只鹅追得大呼小叫的小胖墩,如今已是一个皮肤黝黑、肩宽背厚,眉宇之间英气逼人的帅小伙了。这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却有一件事说出来叫人忍俊不禁:他怕打针,每当医生用温开水冲洗针管时,他就会像小时候被鹅追赶一样哭天喊地,需要我和瞿大军这样身板的成年人按住他才能很不顺利地完成注射。这时,瞿大军瞿二军一边一个,从摩托车上小心翼翼地把老舅搀扶下来。他们的父亲,身材高大微微有点发福的瞿老爹,上前一把攥住老舅的手,往家里让老舅。穿过门楼,迎门墙上爬满了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攀缘植物,西墙上有几架白扁豆,东墙根歪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油箱口塞着一块黑乎乎的破布。

  瞿大军的媳妇,一个叫秀娟的女人从灶房跑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同老舅打招呼。当年嫁过来时秀娟身材苗条,是个双眼皮,笑起来略带羞涩,两颊各有一个酒窝。闹洞房时,一群发小没轻没重,掀开她的大红袄子,在她雪白的肚皮上画了一只茄子,那天秀娟哭了鼻子。如今,他们的闺女已经满街跑了。秀娟也变成了一个略带悍性的已婚妇女,在收割麦子的间隙里跟小叔子们开一些过火的玩笑,一齊动手脱某个小叔子的裤子都不在话下。秀娟这会儿双手沾满了白面,她用围裙抽打着膝盖上的面粉,问瞿老爹:

  “您和老舅是先吃饭还是先喝酒?”

  瞿老爹挑起青竹搭帘,一边往屋里让老舅一边征求老舅的意见:“要不咱先吃点垫垫?吃过饭再一边说事一边喝酒,今天,我想领教领教你的赖五枚!”

  老舅一听双眼发光:“中,中,先垫垫更好。”又不失机地回击了瞿老爹一句,“你的二六枚也不好惹啊!”

  俩人年轻时就好酒,特别喜欢猜枚并且各有绝招,一个喊五不停,另一个二六不分,耍起赖来跟小孩子一样。好多回,烂醉如泥的老舅躺在“奔马”三轮车上,被两个外甥护送回家。“奔马”三轮的后车帮上,挂着老舅的破自行车。

  秀娟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个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从她的腰后探了出来。是他们的闺女蒙蒙,去年才上育红班。更小的时候,蒙蒙一看见我就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垂下头,缩着脖子和小小的双肩,像一株含羞草一样:等我走远了她又舒展开,恢复了原先的活泼。现在我们已经很熟了,我一招手,她就扑了过来。我抓住她的胳膊,嘴里喊着“一二三”,把她悠上了我的肩头。她格格笑着,用她略带撒娇的奶音笑着。打扫得光光亮亮的院子里,一只母鸡正啄着从老榆树上掉下来的一只知了,知了嘶哑地叫着,扑棱着两只透明的翅膀,奋力逃生。自从秀娟进了这个家门,屋里院里再也找不见一根草棒,钢精锅被清洁球擦得锃亮,还有,在她家的窗纱上,你休想找出一个破洞来。

  秀娟回灶房准备晚饭的时候,我背着蒙蒙进了正屋。他们已经围着一张深红色的枣木饭桌坐了下来,瞿大军正给老舅让烟,瞿二军手里握着一只绿色透明的塑料打火机,等着点火。老舅美美地吸了一口烟,两个外甥看他的眼神简直像见了县委书记一样,他很受用。一种久违了的被人尊重的惬意涌上心头,他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挺直了腰杆。

  老爹和老舅见了面,自然少不了一些老掉牙的问候,接着是夏天的收成和秋庄稼的长势,瞿老爹如何去县里参加“文明富裕户”授牌,县医院添置了一台能把人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的神机器,据说瞄你一眼几亩地的玉米钱就没了。扯到今年的旱情,俩人异口同声谴责某一位歌星:“死胖子,天天在电视里吼,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这不,大半个秋天过去了,一滴雨都不见!”

  说起“文明富裕户”授牌,瞿大军插话,他说上头的富民工程固然好,可到了县里镇里就都变了味,县里的头头们就是心太急,去年开始在省道两边搞什么“银色带工程”,强迫他们建造日光温室塑料大棚,一没技术二没销路,结果全砸进去了,农民很受伤害。还有县农委积极推销的那个“惠满丰”,一种庄稼助长剂,就像炒菜放味精一样,放也行,不放也行。提起“惠满丰”我想起来了,我去县里开的动员会,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力推“惠满丰”,给我们轧花厂也分配了销售任务。“他们还不懂得让土地休息。”瞿大军捻弄着一支香烟,慢条斯理地说,“农药、化肥用得太多了,应该从别的地方使劲。”我非常赞同瞿大军的说法,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个不太靠谱的年代,大家一心向钱看,发展的步子不小却踉踉跄跄,农业按照工业逻辑进行改造,严重地依靠农药和化肥,第一次使用锄草剂的农民惊叹不已,开始相信科学的力量。瞿大军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担心土地要被掏空了,他们一家拒绝粗暴的耕作方式。为了使土地免受损害,肥力不至于消耗殆尽,在征得瞿老爹同意后,瞿大军和瞿二军用废弃的胺水桶改制了一辆拉粪车,农闲的时候就去县城掏粪。瞿大军不修边幅,黑漆漆的头发像松针似的直立着,他平时不喜欢说话,做事非常有耐心。小时候我们一同去雪地逮鸟,他知道如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他身后的树墩一样,一直等到那些麻雀和老斑鸠飞到他身边,旁若无人地叨食捕鸟筐下的麦粒,甚至好奇地到近前来端详他,瞿大军收筐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同时,他又是一个心里有谱的人,他不止一次对我说,没有计划的生活总会使一个家庭垮掉,他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雄心。

  秀娟把熬好的玉米糊涂端上来,配饭吃菜做了四个:凉拌黄瓜、蒜泥茄子、韭菜炒鸡蛋、菜椒肉片。还有一大盘刚出笼的蒸馍,上面明显地保留着秀娟装笼时抓捏的手指印痕。瞿大军把菜椒肉片移到老舅跟前,瞿二军把一只蒸馍递给老舅。我们大家一齐喝玉米糊涂,喝得呼呼作响,谁也不嫌弃谁的吃相丑陋。

  老舅喝完最后一口糊涂,瞿二军眼尖,抢了老舅的碗要去盛,老舅按住了他的手:“中了,中了。”

  “才喝一碗咋会中?”瞿二军瓮声瓮气地问老舅,老舅嘿嘿一笑,“留着肚呢,一会儿准备尝尝俺外甥媳妇的手艺。”

  一旁的秀娟赶紧接话:“舅啊,您外甥媳妇笨手笨脚的,一会儿做的酒菜咸了淡了没味了,您多担待!”

  喝过糊涂,收拾饭桌,他们四人继续唠嗑儿,我去灶房看秀娟做菜。蒙蒙呢,上了瞿老爹的膝上玩耍,不肯下来,她早已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玩累了就会爬在上面打瞌睡。刚才吃饭的时候,蒙蒙站在院子里为一颗松动的前门牙担心了很久,在舌头和手指的帮助下,它终于掉了下来,柔韧的牙根上还有点血迹。她拿着牙齿进屋去,大人们一致夸她长大了,并要她把牙齿扔到屋脊上。

  秀娟正在案板上切土豆,“梆梆梆”,土豆飞出一片一片的扇面。她把这些土豆片码齐,“嚓嚓嚓”,仿佛变戏法一样,土豆丝从刀口处喷涌而出。我问她准备几个下酒菜,秀娟告诉我六个,一一报给我听:家常土豆丝、豆角炒肉丝、姜汁变蛋、洋葱拌猪头肉,还有卫辉产的素肠罐头,那个年代的家庭酒席好像都离不开它。说起松花变蛋,这可是老瞿家的家传手艺,无铅,带松花印痕,每个变蛋的中间都有一個糖心,吃在嘴里一股奇异的香。瞿老爹会孵小鸡手艺,上坑五天后未见发育的鸡蛋都会被挑出来做变蛋,他们把这批无精蛋叫做头照蛋。小时候我在大街上玩,瞿大军从家里溜出来,一句话不说,走到我身边来,把一只沾满稻糠的松花变蛋突然一下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掉了。他打小就喜欢这样做。

  我说才五个,还差一个。秀娟不回答,忙着往地锅里倒油。虽然煤球炉已经普及,但一下子出这么多菜,煤球炉难以胜任了。地锅是瞿大军盘的,他天生就是一个称职的农民。秀娟总是承认地锅有某种美德,让人心里热乎。看着丈夫亲手建造的烟囱背后积满烟黑,感觉真是不错,她往灶里扔柴火比往常更加理直气壮,又想想一会儿即将举行的那个重要仪式,心里充满了热望。锅里冒起黑烟,刺啦一声,秀娟将一碗没脱皮的金蝉倒进了油锅。第六道菜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子,我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刚才我也学他们的样子,只喝了一碗糊涂。

  老舅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青筋暴起,饱经风霜的喉头发出声响。放下酒杯,他迫不及待抄起一大块猪头肉送进嘴里。老舅嘴巴流着汁液,嚼得很香。

  “猪头肉真好吃,只不过老是塞牙缝。”老舅放下筷子说。

  “挑肥的吃,挑肥的吃。”几双筷子一齐行动,往老舅的碗里拣肥肉。

  “够了够了。”老舅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双颊发热,他又喝下一杯酒,对瞿老爹说,“老姐夫,该说正事了。”

  瞿老爹把膝上的孙女放下来,让她去找秀娟。秀娟锅碗都顾不上洗,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边旁听。瞿大军交待过她了,男人说事的时候,女人家不要乱插嘴。秀娟穿了一件黑色健美裤,没穿袜子,结实的双腿伸展开,在脚踝处交叉在一起,她的脚踝线条优美。她把蒙蒙拉进怀里,小声交代闺女不许出声。我已经把带来的稿纸铺展开,还有那支经常不出水的钢笔,轻轻甩了甩,在屋地上甩出一串墨水。

  瞿老爹穿了一件白色半截袖,下身是一条黑裤子,他有个习惯,哪怕是新买的裤子也要把裤腿卷到膝盖处。坐在他旁边,我闻到他半截袖上有很重的烟熏味。他们那一茬老人都喜欢吸旱烟,那种短柄冒烟袋,前面是一个铜制的金属锅,干活的时候别在后腰。他们不再使用荷包装烟丝,而是选择了那种废弃的铁制鞋油盒,“金鸡”牌的圆盒子,一侧装有一个小小的旋柄。瞿老爹吐出最后一口白烟,把烟袋在桌腿上“当当”磕几下,这才开了口:“今儿把你老舅请来,还有咱村的赵记者——”自从我把田寡妇家老母猪一窝产下32头小猪崽的消息写在《新乡日报》发表后,村里的大人小孩见了我都开始称呼我“赵记者”。瞿老爹继续往下说,“主要是来把咱这个家分了,大军分出去单独过时光,我暂时跟二军在一起住,领着他再干几年老本行,攒一笔钱,给他娶了媳妇我也就歇了。像你老舅一样,享个清福。”

  老舅一怔,好像承受不起“清福”二字似的,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清福?呃,我这腿出了毛病,挑不动剃头担子,还有这眼睛也是灰灰沙沙的,一开始还不服这口气,给人家刮脸,结果割了三道口。从那后,再没人找我剃头咯!”

  瞿老爹笑笑,用他厚实的大拇指按了按烟窝,接着说下去:“把大军分出去过时光也不是坏事,给大军一压担子,往后他也是一家之主了,早磨炼早成才。我呢,可以一门心思对付二军的婚事。还有个好处就是免生气,将来二军娶了媳妇,锅碰勺勺碰碗,难免要起烟火。今儿咱们说好了,当着你老舅的面,让赵记者写个分家文书,一个家就变成两个家了。具体咋分法,叫你老舅说吧。”

  这时蒙蒙闹着要尿尿,秀娟让她一个人去院里,蒙蒙说天黑有猫猫。窗外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秀娟找来一只铝皮手电筒,牵着蒙蒙,掀竹帘的时候,一只偌大的长着似眼花纹的飞蛾趁机飞进来,“呯”地一声撞在日光灯上。我看见老舅正衔着烟卷倾身去接瞿二军递过来的火,他两只手拢着那两只手对过火后又亲昵地拍拍二军的手——这就是我们豫北乡下的对火礼仪。老舅吐了一口烟,“先不急说,等等外甥媳妇,咱不能背着她说事。”

  趁这个空档,我和瞿大军也去了一趟厕所。院里的风凉丝丝的,非常舒服。刚立秋那几天,空气依然潮湿使皮肤发粘,今天好了,很干爽,感觉风是锋利的。我仰起头,看见第一批星星已经挂在了村子的上空。

  重新入座后,老舅像当年给我们剃“茶壶盖”一样干脆利索地宣布了分家方案:“好,咱先把正事说了再痛快喝酒,我这指头早不耐烦了,今天非跟老姐夫比个高低。好,说正事,你家这座新房给二军,老房给大军,大军你同意不同意?”

  瞿大军点点头,说我没意见。

  “电视家具都是双份,各人屋里归各人。你爹孵小鸡攒下两万块存款,大军一万二,二军八千,大军还得翻盖房子,二军你同意不同意?”

  瞿二军点点头,说听老舅的。

  “还有啥事呢?”老舅拍拍脑门,想起来了,“几亩地按人头分,你爹那份将来留给二军。院里的树各家归各家,新院的树长得小,二军你吃亏了。”灯光下的瞿二军有颗方方正正的大脑袋,一脸粉刺,他照例嗡声嗡气地回答老舅:“俺哥说了,等俺结婚给俺打一套组合柜哩。”

  老舅赞许地望着瞿大军说:“那是你兄弟俩的情分,分家该咋分咋分,我一碗水必须端平了。赵记者你都记下了吧?”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先记个草稿,一会儿再誊写一遍。

  刚才提到组合柜,秀娟一怔,这事瞿大军可没跟她提过,没提过她也不会反对,她懂得如何维护自家男人的脸面。这时她接过话头逗瞿二军:“要是娶个媳妇不孝顺,不听二军的,咋办?”

  瞿二军一听两只眼睛就瞪圆了:“敢!不孝顺咱爹,一脚——”说着,真把面前的小板凳当成了未来的媳妇,一脚踢飞出去。大家哗一下笑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年村里唱戏,《墙头记》,张木匠被两个儿子丢到墙头没人管,大乖还说:“你要掉往墙里掉,掉到墙外可没人管饭。”台下的瞿二军早已忍无可忍,咆哮着冲上戏台,用砖头在“大乖”头上砸了一个窟窿。那一年他十四岁。

  秀娟接着逗二军:“说到结婚,二军是不是已经谈好了?”

  “没有,没有!”瞿二军连连摆手,脸上的粉刺越发红了。

  老舅一直就喜欢这个外甥,也跟着逗:“俺二军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真没有自由一个?”

  蒙蒙已经睡着了,秀娟起身去往床上放她,走到里间门口又回头揭发瞿二军:“早就自由好了,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誰?哪个?”我们一起来了兴致。

  “哪个?开理发店的艳菊呗!一天往人家理发店跑八趟,给人家搬煤球、换灯泡,啥事都离不开他!”

  我天天上下班从“艳菊理发店”经过,门口有一个条纹状的旋转彩柱,那个叫艳菊的姑娘,大家都知道,她勤劳、正经、双腿修长。我突然想起,有一回经过理发店门口,看见艳菊正在缠毛线,瞿二军也在,并且相当有耐心地伸出自己的手臂,替这个年轻姑娘支着毛线卷。艳菊垂着双眼,正飞快地绕线团,神情无比专注。

  “天天往那跑,上摩丝是不是不要钱呵?我明儿也去剪个流海,打你的旗号,是不是也不用掏钱。”门帘一挑,秀娟抱闺女进了里屋。我一看,可不是,瞿二军的三七分头湿漉漉的,还带着梳子梳理的齿印。瞿二军一张脸红得像柿子:“我不跟你们说了!”他跳起来往外面跑了。

  瞿老爹也禁不住笑了,他的一口牙还是自己的,一颗也没少。他们家祖传孵小鸡手艺,瞿老爹拥有方圆几十里内最为灵活的手指,他一只手能抓六只鸡蛋,在自制灯箱上照蛋的时候,那些皮薄如纸的鸡蛋能像大师手中的太极球一样来回滑动,却毫发未损。孵化室的温度控制,瞿老爹从来不需要温度计。从簸箩里抓一只鸡蛋在眼皮上摁一下,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温度高了,他会吩咐瞿大军把所有簸箩上的棉垫子掀开晾半个小时;温度低了,就让瞿二军往炕眼里添几把柴火。鸡蛋出壳那一天,他一整夜都不合眼,隔一会儿端着一大茶缸凉水,“噗噗”往鸡蛋上喷。这一门手艺,一直是瞿家搂钱的耙子。虽然瞿大军虚心好学,尽得瞿老爹真传,现在真把他分出去单干,瞿老爹却又不放心起来:“大军,你单干中不中?”

  秀娟望着瞿大军,用眼神送去了鼓励。新生活即将来临,他们决定迎头而上,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心甘情愿去白手起家。瞿大军霍一下站起来,我看出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激动:“爹,您教我的技术我都掌握了,我还专门做了笔记。我打算用您给我的一万二当底垫,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您呢,也不会丢下我不管,常去看看,做我的技术顾问吧。”瞿老爹点点头,他很欣赏大儿子那股钻研劲,在识别鸭崽的公母技术上,瞿大军有所创新,不用再掰开鸭崽的肛门,用手摸就能摸出公母来。有几年孵小鸡生意走下坡路,还是瞿大军去郑州引进一批康贝尔鸭种蛋,扭转了局面。

  瞿老爹宽慰地笑了,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你准备一开始盘几眼炕?”炕多,簸箩就多,孵出的小鸡小鸭就多。

  “五眼。”瞿大军轻轻地说,却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好,有胆识!人手不够咋办?”

  这时,秀娟接上了话:“俺娘家兄弟初中毕业了没事干,准备叫他来帮忙。”

  瞿老爹放心地点点头,秀娟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他老瞿家上辈子烧了高香啊。瞿二军被老舅从外边叫了进来,他们继续说分家的事。老舅又拍拍脑门:“还有啥呢,还有啥呢?没啥了赵记者就写文书吧,让他们一人摁一个指头印就成了!”老舅看着两个外甥轮番给他倒水递烟,乐呵呵的,随手拆下一根扫帚棒,剔着牙,看我写文书。我把分家协议在印有“辉县赵固轧花厂”笺头的稿纸上誊写一遍后念给大家听:

  “今有瞿国忠家庭成员中二子(瞿大军、瞿二军)均已成年(其中瞿大军已成家),准备分家另过独立生活,父亲为子女生活考虑,愿将自己所有财产分与二子为业,为划清产权,避免争议,团结和睦,特立此分家协议为凭……”

  我把从轧花厂带来的印泥盒子掏出来,等着他们签字后摁指头印。瞿二军忽然拦住了我:“慢,俺爹的房呢?”

  老舅“嗨”一声,“真是的,现在先跟你住一块,将来老得不能动了两家轮,你哥俩还能让你爹住大街上?”

  瞿二军不同意:“得说个清楚,要不将来唱《墙头记》咋办?”

  瞿大军也点点头同意:“我看干脆等二军结过婚,就让爹跟我住一块儿,秀娟做的饭菜爹特别喜欢吃。”

  “想得美!”瞿二军眼一瞪,对瞿大军的提议非常不满,“让赵记者写上,爹跟我住一辈子,你咋知道将来我媳妇做的饭菜爹就不喜欢吃。”

  瞿大军有点恼了,斥他:“你个小屁孩,懂个啥?我说让爹跟我就跟我,别争啦!”

  瞿二军呼地一下站起来:“我说不中就不中!”

  俩人撸起袖子,相互不让,老舅也找不出决断的办法。最后瞿大军气呼呼地对我说:“轮就轮,爹轮到谁家就住谁家上房,不过上房不分给爹,俺两家房子当中那一间算俺爹的,俺俩将来不孝顺了,就让爹把五间房当中那一间用抓钩扒了。写吧,写上!”

  我按瞿大军说的加上了这一条,瞿大军接过协议刷刷签名,摁了指头印,瞿二军也签名摁了指头印。两人看着摁完指头印的分家协议,深深地吸气,鼓起胸膛,感到美好的日子注入到他们身上的力量,又兴奋又憧憬,刚才争执的怒气也烟消云散。瞿老爹激动得嘴唇抖动,一拍桌子大声宣布:“我还有三千块钱棺材本留着防老,这下还能不放心,他老舅给俩孩儿分了吧。”说着他噔噔噔起身去里屋枕头底下取来一个油纸包。

  瞿大军瞿二军坚决不要,瞿大军对瞿老爹说:“爹,你留着慢慢花吧,想吃啥就吃啥,想穿啥就穿啥,你和俺娘操劳一辈子,一天福也没享过。俺娘走得早,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想吃一个大豆角,啥是大豆角,就是香蕉呵,娘一辈子没吃过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瞿大军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瞿二军的鼻子也一抽一抽的。

  谁也没有想到,瞿大军的话还没落音,老舅突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一根筷子掉到了地上。老舅一边哭一边拍桌子,吓了大家一跳。老舅是被一种突然袭来的伤心攫住了,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承受不住,才趴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拍桌子:“我那两个儿子,要是有大军二军一半好,我就算上辈子行好了!你们不知道,两个儿,还有他们的媳妇,是怎样刻薄我的!”

  在今晚这个时刻,秋夜如此寂静,痛苦的往事带着猛烈的力量又回到老舅身边,无可阻挡。

  老舅也是两个儿子,没有闺女,都已成了家,老大住的五间红砖蓝瓦房,老二住的是“明三暗五”新式现浇房。这两座房子,几乎耗尽了老舅的精血。分家的时候他们各不相让,争一只簸箕,老大老二差点打出人命。他们厌烦老舅,尤其是老舅手里的推子不听使唤后。轮流着养活老舅,到谁家都见不到一张笑脸。有一回,老舅撞见老大媳妇用条帚把挑着老舅的衣裳,扔进了他的洗脚盆里。老大媳妇说那上面有老腥气,拒绝他使用洗衣机。二儿媳妇早晚两顿腌萝卜条,老舅嚼不动,只好吃淡饭。老舅后来就自己找了一处废弃的院子,自己起火,不去麻烦两个儿媳妇了。经过老家长调解,一个儿子一月包他十五块钱生活费,还经常拖欠。去年冬天没有吃的油了,他去找老二催要生活费,一进门,老二的一张脸就耷拉下来,从头到尾理都没理他。讲到这,老舅直哆嗦,“今儿为啥我见了猪头肉不想放筷子?一年到头,吃不了几顿肉啊,我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打个酱油也得冲他们去讨!”

  他的两个儿子我见过,也听瞿大军说过,一个比一个叫人不可思议。大儿子很懒,除了每隔一个星期跳起来猛抽老婆的嘴巴,整天无所事事。大媳妇是一个大腿肚的女人,啥时候嘴都不停,胖得像一头注射过激素的母猪。我还见过老舅的二媳妇,手臂有很重的汗毛,颧骨突出得简直要掉下来。就是她,结婚后第七天就开始不老实。老舅的二儿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右臂刺了一条龙,据说在迷狗弩狗方面小有名气。

  在那无休无止的诉说中,老舅气得老泪纵横,他让我们看了他的双眼:“村医说了,白内障,去县医院割一刀就能看清东西,就这么简单,我去找他们,他们谁也不管我。现在一块砖头就能把我绊翻,摔断胳膊腿掉进河里也是迟早的事。”

  瞿大军的眼里一下子积满了液体,他望着老舅,记起他那宽大温暖的膝盖,曾经让他在上面淘气地蹦跳,如今老舅卷起裤子,小腿肚居然干瘪得可怜。瞿二军听着,咬紧了牙关,他紧攥拳头,突显出了手上的肌腱。后来,两个外甥安慰老舅,给老舅递烟。瞿大军说:“舅你别说了,你来跟俺们过吧,俺和二军养活你,俺爹吃啥你吃啥,俺爹穿啥你穿啥!”

  老舅还在哆嗦,不停地用手擤鼻涕,伸手抹在板凳腿上。他的烟灭了,他重新点烟,火柴老是熄灭。瞿二军打着火机,伸到他面前。瞿老爹劝他再吃点菜,老舅用喑哑的嗓子说:“我吃不下。”

  那晚的分家仪式结束得很冷清,最后老舅像只伤心的老斑鸠一样爬上我的摩托车。我把老舅送到了小张庄,一路上有好几次老舅差点掉下来。在经过那些白茬树墩时,低矮的灌木丛中一只知了尖叫一声飞跑了,它一定为自己不凡的警觉感到骄傲,其实我根本就没看见它。我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空气中,是属于秋天的所有气息。

  摩托车驰进老舅残破孤独的小院,熄了火,我听着发动机冷却下来发出的滴嗒声,然后下了车。车灯我没关,老舅一张脸拉得很长,与我来接他时判若两人。他头陷进肩膀里,目光空洞,步子也变得晃晃悠悠。他摸索了半天也打不开锁,直到我上前帮忙,把门鼻从门搭里抽出来。

  门开了,一根捆扎啤酒的尼龙草做成的开关绳在门后,吧嗒一声,一只十五瓦的小灯泡被点亮了。屋里灰沙沙的,老舅像个被打垮的人那样失魂。我扫视一下他的屋子,简陋得让人吃惊。一个烧制的豁口的揉面盆,一只电池漏酸的半导体收音机,一张床,一个破凳子。

  我和老舅告别,老舅很迷茫地点点头。我走出老远了回头看,他还没有灭灯。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夜里无数次被惊醒,老感觉有人在敲门。天快亮时,我刚刚真正进入梦乡,街门突然被擂得咚咚作响。邻家的狗被惊醒了,传来猛然的吠叫声。开门一看是瞿大军和瞿二军,俩人满头是汗,尤其是瞿二军,头上热气腾腾,就像一台汽车发动机一样。他俩来借我的摩托车,做事谨慎一直不肯触碰我的摩托的瞿大军破了先例,他打着火后在空档状态下拼命加油,就像动物园的游客激起野兽的咆哮那样。光柱刺破黎明前的夜空,每加一次油門灯光就更亮一些。瞿二军刚跳上车,摩托嗖地一下就蹿了出去。这根本不是瞿大军平时的脾气。

  天亮后我得到确切消息:老舅跳井了。一九九五年秋天的那个深夜,老舅就这样离开了人世,结束了他本还能够延长的日子——那孜孜不倦的折磨终于到头了。我知道是什么带走了老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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