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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应该就是一封家书的模样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364
吕天琳

  “原乡”的涵义不外乎两种,一层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原籍(祖籍)或出生地,还有便是引申到文化层面上的精神家园。李广生的散文便是这样一种带有阐释性的“原乡”建构,这其中既包含了基于他的“个人地理”经验搭建起来的生身之地,也指其安放灵魂的乡愁寓所。因此反映到类似《家书》这样的文本里,不难看出他的“原乡”情结何其深重又何其真切。

  在李广生的散文里,“原乡”是个广义的概念,其外延可以放到整个母语环境中来考察。具体到“三站”这个“原点”上,李广生的笔触越发平实,思考尽显温情,正好应了台湾作家钟理和的那句诗——“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能停止沸腾。”三站是李广生现实中的生命“原乡”,因此这句话也基本上代表了他每次回家的真实感受。

  如果放到今天普通读者的阅读体验中来打量的话,《家书》完全可以称得上一篇不折不扣的美文了。审美其实是一项检验情商的高级文化活动,好的文字不但能够引发受众的审美情趣和广泛共鸣,产生“粉丝”效应,更为重要的是还能完成对作家的总体评价。在《家书》按时间顺序和地理格局设置的诸多情境中,能够让不同年龄段和文化层次的读者恰切地体会到作家真挚的故土之恋和人子之情。

  很多时候,我们因为渴望真实而腾虹扬霄地呼唤真实,李广生做的是因为占有真实而情不自禁地释放真实。《家书》中洋溢的真情是无法虚构出来的,它来自作家个体的生命本能,来自青春期时代对家庭苦难的刻骨认知和对父母亲情的透彻感悟,来自一颗赤子之心对乡音母土的深挚眷恋和信徒般的朝拜。文中语言似乎直接从记忆中信手拈来,原汁原味无需调试,浑厚素朴不加雕饰,奇松诡石天然净,涧草山花自在芳,让人读后直呼熨帖受用,如同饱餐儿时妈妈做的家常菜一般。好的作品都不是设计的,它流自内心,出自天然。我向来唐突神工鬼斧,再美的钻石都有凿痕。只有那些从血管里溪流出来的文字,才能配得上怡然自得的情感。

  李广生的文字是从家乡的溪水中濯洗过的,像爽洁的细沙,似清脆的卵石,所以你看他在文章中提供的细节都是那么明亮,那么亲切。一个宽厚的牛皮纸信封,一枚端端正正贴在信封右上角的八分钱“长城”邮票,一个带有“三站”字样的黑色邮戳……这样的陈述一定会勾起同代人的甜美回忆和乡愁味蕾。“有文化”的父亲斟词酌句酝酿着对儿子的称谓,身在他乡的儿子通过一封封家书自动在眼前过滤着老屋的样子和庄稼的长势,患病的母亲灯光下的笑脸,折射的常常是儿子枯坐中流泪的表情……这些情境都不是能够设计的,也不是能够被导演出来的,它就那样以本来的样貌“存在”着,赶不走,挥不去,抹不掉,从血管进入笔管,落到纸上便是一种永远也无法复制的原始生动。

  作家的创造性劳动不同于传统意义视域里田野上的春种秋收,文学创作贵在创新,任何一种体裁都在不遗余力地拒绝同质化书写,散文创作尤其如此。李广生的个人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转化成个体经验了,他不会不明白拾人牙慧的恶果,因此即便手法上技巧上还有承袭,但他本身的经历和经验不可复制,布置到文本中你依然会发现某种不合常规的新奇。《家书》的时间跨度不长,但每一个时段的风物和情感都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与格局。这种时空中的转化犹如电影闪回,片段清晰,格调本真,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乡土文学的核心主题一直无法回避“感恩”二字,这也是李广生散文割舍不掉的情愫。我们总在强调“记住乡愁”,“乡愁”是什么,简单说就是让我们无论何时都要“懂得感恩”。李广生的乡愁不同于余光中的乡愁,自然也不同于苏东坡和李太白的乡愁——余光中寄身海峡东岸,从宝岛思接大陆,那种思念和忧伤已然上升到家国情怀的徜徉。苏子一生流离漂泊,晚年北归时亦“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了,他的乡愁饱含隔世之苦,充满美学悲情。李白的乡愁高古缥缈,不知生处亦不知去处的成谜身世,遮不住他孤标傲世的诗仙品格。反觀李广生的乡愁,虽局限于偏狭的地理单元,却与先贤的格致异曲同工。由此,放眼中国这个大的乡土,我们都要充满感恩,感恩博大的中华文明。

  老话说,言为心声,文以人传。读广生的文字,自然容易想到其德行。生活中的他低调而又恬静,套用一句网语是“极为通透的一枚”。评书模式介绍人物出场一般都从穿戴如何五官怎样入手,描述广生不用,他为人平实率真,为文蕴藉求美,为友坦荡重义,为官正直担当,这些均能较好地投放到他的创作中,已然实属难得。

  品读《家书》,足以窥一斑而见全豹,自然能够看出李广生的创作底蕴扎实丰盈,也可感觉到他如虹的创作势头。因为《家书》,我们似乎能够感知到他内心的乡愁生态就是一封传统家书的模样与格式,同样因为《家书》,我们已经了解了李广生精神世界的开阔与丰富性。他的书写、叙事和表达能力足以证明,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既葆有天赋又保持活力、又富有创作弹性的作家。因为他的创作已经告诉我们,爱遥远的原乡和爱身边的故乡,就是爱脚下这片文明绚丽生机勃发的大地。

  附:李广生散文作品《家书》

  第一封家书,是1983年的秋天从百里之外的老家飞过来的。那年我十五岁,在县城读高中。家书被一个宽厚的牛皮纸信封包裹着,信封的右上角端端正正地贴着一枚八分钱的“长城”邮票,一个带有“三站”字样的黑色邮戳,稳稳地压在邮票的一角,犹如老家捎过来的一句亲切的问候。

  信封上的字再也熟悉不过了,它出自父亲的手。我的地址和名字,父亲写得很大,透着一股不言而喻的自豪感。当年考入县城重点高中的,整个三站仅七人,比率是三十分之一。下面的落款是父亲的单位,家乡的一所小学,父亲从省到县再到乡一字不落地写下来,看起来有些拥挤和谦卑。小学的后面父亲大多会签上自己的名字,那是家书的收官之作,如释重负,一气呵成。

  刚离开老家那段日子,许多同学和我一样,几乎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家里的来信,那也是我们和老家唯一的沟通方式。当然,有的同学就没有我的福分了,因为他们的父母不识字,一年当中屈指可数的几封家书,也是村里识文断字的人帮忙写的。而我不用,父亲念过八年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化人”,不但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毛笔字也不赖。每年进了腊月,我家都会挤满夹着红纸找父亲写春联的邻居,屋子里到处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墨臭,那也是年的味道。

  “广生吾儿,见字如晤”,父亲大人的家书千篇一律都是这样开头的。父亲平日爱看古书,线装本,纸张微黄,薄如蝉翼,在璀璨的阳光下透着一股沧桑。久而久之,家书也受了古书的感染,繁体字、之乎者也比比皆是。因此每次读父亲的来信,我都很吃力。好在父亲的信是很有规律的,段落清晰,中心明确。先是以长者的身份,慈祥地询问我的近况,其实我这边怎么样,父亲是十分清楚的,但他终要礼节性地问一问。接下来,父亲则用更多的笔墨来描述家里的情况,地里庄稼的长势,母亲的病情,寄给我的钱数。接到家书后不久,我都会收到父亲寄来的伙食费,我知道每一笔钱都浸染着父亲和母亲低三下四四处借钱的屈辱和无奈。最后,则是对我的要求,每每写到这里,父亲总要带上一句母亲,比如,我和你母亲希望你听老师的话,和同学好好相处,努力学习,早日成为国家栋梁之材,等等。因此,每次接到家书,我的内心都是十分矛盾的、复杂的,渴盼而排斥,温暖而酸涩。家中的窘境已持续多年,父亲和母亲一时又难以改变。因此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而这一希望又显得那么遥远,甚至有些缥缈,就像那个可以充饥的画饼,真实而又虚幻。

  三年后,如父亲所愿,我考上了大学。因为师范院校的学生每个月都有十几块钱的伙食补助费,家里的负担减轻了不少,只有到了寅吃卯粮、揭不开锅的时候,我才写信给父亲。而此时家书的内容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父亲不再关心我的近况,因为他知道我吃的好,住的暖,学习也很用功;庄稼的长势也不再谈了,靠天吃饭,那是老天爷的事,想管也管不了;家书除了开头结尾的客套话外,都是母亲日益加重的病情。透过那些沉重的字迹,我仿佛看到了老家苍凉的天空下,父亲披着一身疲惫和昏黄如豆的灯光,表情凝重地趴在土炕上那张四角不平的饭桌上,一边皱着眉头思考,一边一笔一画地写着“广生吾儿,见字如晤”,一字一句地向着远方的儿子倾诉。因为家庭贫困和性格孤僻的原因,父亲几乎没有朋友,母亲又常年患病,脾气暴躁,两个人除了每日喋喋不休的争吵外,再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因此家书成了父亲向外宣泄的唯一方式,尽管他也曾矛盾过、犹豫过,知道这种宣泄对于远方的儿子来讲,无异于一種无形的压力,但是舍此无他。

  大学毕业后,受林区高工资、高待遇的诱惑,我一头扎进了千里之外的茫茫大山。直至现在,我仍为自己当初的抉择后悔,因为那是我对老家糟糕现实的直接回避和不负责任的逃离,是我在正确的时间里做出的一个错误决定。而对于我当时的抉择,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表示反对,他们说山里挣钱多,空气好,挣了钱好娶媳妇,好过日子。

  自此,已经能够自食其力的我不再向家里伸手了,父亲也再很少写信给我。

  接到的最后一封家书,是1992年3月的一天。父亲沉痛地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母亲,四十三岁的母亲,已于二十三天前因病去世。

  那一刻,我彻底被击垮了,手里紧紧地攥着父亲的来信,仰面远方肃穆的大山,号啕大哭,泪流满面……

  而今,书信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隔空对话。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父亲都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如家里的小菜下来了,要杀年猪了,他又涨工资了,最近准备盖新房了,别人又给他介绍一个老伴儿了……

  每次听到父亲不厌其烦的叙述,我的内心都会涌起一缕幸福的暖流。父亲的电话,也是家书,一封无字的家书,就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连着梦中的老家和年迈的父亲,一头连着四处奔波却永远走不出父亲目光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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