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春天,家门前的桃花开得极灿烂。
那时,太婆会在某个明朗早晨里,着一身青色春衫,手握拐杖,依着碎步,缓缓从里间走到堂屋门前,坐在木凳上,细细地看坪前的桃花。
“今年春暖,桃花开得早呀。”
太婆嚅动两片薄嘴唇说着,并用手将两鬓白发捋到耳后。两腿并拢,眼目清亮,姿态怡然。一应动作神情,皆有民国妇人气派。
门前,是碧绿的池塘。塘边土坡上,种有五六株桃树。立春后,在几缕春雨和数场暖阳的孕育下,待春风一过,大大小小的桃花便争相开放了。
我最喜桃花的颜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纯白中透出一抹淡红,尽显少女娇羞之态。《红楼梦》中,宝玉把男人比作泥,去守护大观园里的那些艳红桃李,我看极为合适。
记得,那年桃花开时,我十岁。正是生命萌发,向外向上成长的时候。太婆虽已八十高龄,但精神却是极清楚明白。她喜欢每餐饭后,抿上几口白酒,虽有高血压,却毫不在乎。“放心,没得事,能喝,还死不去。”太婆相信,生死自有定数。
在木冲,我胡闹顽皮这一项,实在能排第一。许多时候,家人都拿我无法,可太婆依旧疼我如心肝。而我,也欢喜和太婆在一处。春夏之际,每到傍晚,我都会提着水桶,到灶房里给太婆打水,供她洗脸洗脚。因为人小,提不动,我只能走一段歇一段。这时,太婆会拄拐杖,靠在堂屋门边。等我费力提水到门口时,她必急忙伸出手来,接过桶去。并且笑着说,“好重孙,累到了,我来。”太婆佝偻着提水,往里屋走去。后山的夕阳,透过窗户,照着她头上的银丝,闪闪发亮。
“太婆,外头的桃树,开那么多花,什么时候才有桃子吃呀?”我歪着头,跟在太婆后面问。
“嚯,乖孙,你这哈就想桃子吃哒,我看,至少还得等两三个月。”太婆笑着。
“唔,原来还要等这么久。”我边抓头边朝窗外看。
太婆在里屋烤火的炕上坐下,脱下鞋袜,开始洗脚。我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双手托着下巴。
“算起来,这些桃树快有二十年了。哎,人这一世呐……”太婆长长地舒口气,说这话时,还拖着戏腔。
洗完脚,太婆习惯叫我打杯井水来,然后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些白糖,放上几勺。这是她最爱喝的水了。太婆生性急热,一年四季都喜欢喝凉糖水。咕噜咕噜,一大杯喝下去,她觉得格外舒畅。喝完,太婆又会从床头柜里拿出罐头或是糖果饼干,塞我手里。我捧着这些好吃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那时候,太婆的床头柜,在我看来,是个百宝箱。而这个百宝箱里面的宝贝,常常是落到我的肚子里去的。
慢慢地,许多年过去了。
太婆早已化作泥土,与家乡的山水融为一体。木冲的春天,依旧莺飞草长,花木葱茏。门前的桃树,虽只剩两株,却还是芬芳明艳,惹人眼目。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家乡的桃花嗬,我的太婆……
深 秋
古老堂屋前,一阵北风吹乱了外婆的白发。坪里满是落葉,围绕老人身躯打转儿。那双温暖柔和的手,摆动细长扫帚,一遍一遍清扫着落叶同灰尘,永远不知疲倦。稀疏的阳光,照在庭中,外婆的声影瘦长老弱,眼目谐和而有情,面部皱纹却越发深刻显眼,几十年的沧桑岁月仿佛就在这一条条皱纹里悄悄流去。
这时节,寒露已降,雁阵飞过山梁,渐渐消失在苍茫原野。山林静寂,草木萧萧。庭前有鸡鸭抢食声,远山有野物嗥叫声。堂屋周围,素净宽阔,青苔掩映,橘柚橙黄。秋的颜色,秋的声音,秋的味道,皆十分恰当地装点到了木冲的山水草木之中。
外婆腰腿疼痛,干不得重活,虽已年过古稀,却也闲不下来。劝说无用。代劳无用。打扫庭院,拾捡柴火,给鸡鸭喂食,外婆总能在这个不大的农家小院里找寻到让自己忙起来的事。劳作早已成为祖辈生命的某种状态,体力的消耗和辛苦远不及心灵的虚无和寂寞。在他们心中,时间永远是个空洞,需要不停地劳作来填满。
北风渐紧。地面尘埃在风中飞扬。外婆要我帮忙,将坪中柴火拾捡至灶房,以备明日早餐。我和外婆一同行动,大捆的柴火与她瘦弱身躯对比强烈。此景,不得不让我想起外婆和我多次提起的往事。那时,外婆还只十多岁,却要常常清早出门,带几个红薯,随冲里大人们去往离家十多里的地方砍柴,直至傍晚才能背着大捆的柴回家。集体劳动记工分,外婆和冲里男人劳动强度是一样的。秋收时节,从大坪里扛上一担百五六十斤的谷子回家,是常事。冬天里,白雪皑皑,也要打赤脚在河里摸鱼。一担红薯藤,挑往十多里外的河边去卖,仅八角钱。这些记忆不断在我脑中盘旋,如同黄昏中低飞的群鸟。外婆昔时诉说的表情,与此刻深邃淡远的天空,有着惊人的相似。
不久,雨来了,嗒嗒地打在地上。秋雨不急不躁,却也寒凉。我赶紧跑到屋檐下避雨,而外婆在我的呼喊声中依旧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想把那堆柴搬完。因为连日下雨,柴便不够烧,若是早上熬稀饭,则需要的柴火更多。
外婆又加快了脚步。手习惯性地锤着腰背。额头上,细小的汗珠同雨滴聚合后缓缓滑下。行走中,有微微的喘气声。
我的呼喊转为轻微的责备。但依旧无用。于是,别无选择,我又冲进了雨中。既然无法阻止,便只得尽早结束抑或共同承担。
外婆照例是喊我回去避雨,说青年人莫淋生雨。我自然是不能退缩。两人在风雨中一面劳作一面僵持着彼此的情感,如同战场上的将军,固执而又热烈。此时,天空低沉,枝叶摇落,在一阵风的助力下,雨速加快了。我的头皮已明显感到凉意。一番努力后,外婆已背柴走进灶房。还剩两捆,我奋力提起,朝房里走去,没有再给她进入雨中的机会。
不一会儿,一块干毛巾搭在我的肩头,耳边又有了熟悉的唠叨声。外婆入柴房烧水去了。
我站在屋檐下,坪里的雨水,从四方汇聚,流入门前的池塘。木冲各处皆是风声雨声,仿佛在尽力冲刷着这深秋古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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