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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量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578
空灵

  以节约耕地为目的提倡火葬,是通过门框上的小喇叭传到我村子里的,规定某月某日之后死的人,必须火化。不大的小村顿时像炸开了锅。可偏偏我堂哥又向炸开的锅中浇了一瓢油。

  那是初夏时节的黄昏,风柔得像是丝绸从我脸上滑过,在化肥厂上班的堂哥,每到星期六下午一准回家,而我家与他家房子前后排,鸡飞狗跳,什么动静都藏不住。堂哥把飞鸽加重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支,便到胡同口闲聊。当“火葬”两个字从他口中蹦出来时,我和我母亲、二叔二婶以及几个外姓人,屏住了呼吸。堂哥说:原本平躺的死人,突然坐起来,火葬工赶紧抄火镩,把他(她)捅倒。堂哥的描述可谓声情并茂,直接把人带到了“现场”,先是我吓得“啊”的一声尖叫,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在我看来,死人感觉疼得受不了,才会突然坐起来。多年后我方搞懂,丢进炉膛的死人是没有疼痛感觉的,那是活人的一种臆想罢了。而当时我年过半百的母亲、二叔二婶,下巴回收,嘴巴半张,眼睛直勾勾地面对堂哥,像是丢了魂。其他人早吓得中途溜走了。

  著名作家耿立老师在他的散文集《消失的乡村》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有的人思考过死去了,太多的人来不及思考也死去了。死对某些人可说是一种苦痛的结束,对另一些人来说,无疑是一场永久的休息。”如果世间就这两种死也就罢了,问题是世界大了,所有的一切没有固定答案,比如我村里的绰号老蛮牛的老婆——小凤仙之死,她是火葬政策提出后,第一个向死神报到的。她不仅第一个报到,弥留之际还告诉儿女不愿意成为炉膛里的一把灰。子女只好选择了在她咽气后偷埋。岂料,半月后小凤仙遭人举报,又“重见天日”。

  焚烧小凤仙的地点选在街心偏西一点,应该是怕玷污了街心那块圣地。至今,在老家的二哥总有一句口头禅:那不行,叫当街笑话!当街是一条街的新闻、舆论中心,街心很大程度上起到小道消息发布和舆论监督的作用。章小屋是街心的活跃分子,他年龄不大,可总是能抓住话语权,一周前,在街心断言:小凤仙埋都埋了,村干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死者为大,谁跟一死人过不去,谁就是缺了八辈子德!村民们纷纷点头。

  据上岁数的老人講,小凤仙年轻时虽貌如天仙,可血性并不比男人差。距离我村十五里的重镇,有日本人修建的炮楼,充当日本鬼子走狗的邻村杨三到我村找年轻女人,小凤仙被杨三掠去,和村子里一个想要为家人换点吃的女人,乘马车一同前往。半路上,小凤仙以拉肚子为借口,躲进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地,撅断高粱秆,将一只眼生生戳瞎,她宁肯死,也不做日本人的慰安妇,把杨三气得抽了自己一耳光。而另外那个女人,自此每隔几天会主动投怀送抱跟日本人。解放后,杨三被正法,那个甘愿做日本人慰安妇的女人,在场场运动中挨斗,她儿子老胆子,把这些归结于小凤仙的罪过,自此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肯定是老胆子举报了小凤仙!”村里人议论、挖苦、谩骂:老胆子也不怕打雷,也不怕断子绝孙。此事发生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警方抓获了两名农村葬礼改革管理者,到火葬管理不严的省市购买尸体,其中他们供述了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他们说:“只要有村里出了丧事,我们要连夜赶去劝说死者家属选择火葬,为防止遗属偷偷埋葬尸体,在灵车能够经过的巷子口都会安排人员站岗。我们还会以奖励100元人民币的方式鼓励村民提供消息,就这也不够上级给出的火葬指标,我们只好去买尸,回来火葬……”

  村支书是村里葬礼改革的管理者,他有能力在村里发号施令。那天,村支书组织年富力强的小伙,把小凤仙的棺材从坟里挖了出来,架在檩条搭建起来的平台上。那平台足有一人高,以致多年后,每每看见藏区天葬的图片,老家这一幕会马上浮上脑海。

  不夸张地说,那种腥臭是我长到如今这个年龄,从没嗅到过的,有臭鱼烂虾味,外加一种强烈的食物酸腐味。这腥臭在整个村庄上空弥漫,叫人无处可藏。蜜蜂大小的绿头苍蝇从四方涌来,嗡嗡声似沙涛,将棺材围得严严实实。

  为了掩盖令人作呕的腥臭,负责这个活的老头,每隔半小时,向棺木四周喷一次酒。只见他手拖酒瓶,对准嘴巴,向上一倾,两颊像充了气,远远冲着棺木噗、噗、噗地喷。在极短时间内,他重复这样的动作至少三次。浓烈的酒味,暂时冲淡了腥臭。

  下午两三点钟,村里的大喇叭嗞啦嗞啦的。以往的经验,提醒村民们村里的最高长官有话要说。果然先是喂喂喂的试话筒声,继而话归正题:社员同志们,注意了!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天下午在臧家盘东西街,召开处理小凤仙偷埋大会,全体社员务必参加,全体社员务必参加。记工分。

  此刻责任田已责任到家家户户门下。生产队掌握着少数挣工分的活,比如打理菜园子、喂生产队牲口等,类似于喝着茶水唠嗑的休闲活,有村支书的七大姑八大姨“承包”。让村民们“看热闹”,给记工分,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于是,走不动的老人由儿孙搀扶,刚生育的女子用布条子绑住裤管,头顶上裹着冬天里的厚围巾。男女老少自发把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阳光下,村民的肤色泛着赤褐色的光。

  秋风像醉酒的女人,脚步凌乱,眼神迷离,它停留在哪里,哪里的人们就急忙捂住鼻子。面朝西站立的大多数是村东头的村民,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个个手搭凉棚,站在西边向东看,这群人像是用左手敬礼。个小的我站在男人们身后的阴影中,从缝隙中看见从棺材底部向下渗出的血汤,干呕了两声。公社和村干部对死者家属一顿痛批后,命令工作人员向檩条上浇煤油,点火。

  看热闹的村民赶紧后撤,一根裹着棉花套子的檩条,吸足了煤油,负责喷酒的老头掏出打火机,“啪嗒”,打火机引燃檩条,又丢进檩条堆,只听“轰”的一声,窜起一人高的火苗。

  开始,小凤仙的儿子李小四和两个女儿,耷拉着脑袋,脖颈似被人拧断。火苗像群魔乱舞,向架在檩条上的棺木张口时,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噼里啪啦、嗞啦嗞啦,似有人向棺木中浇油,可谁会站到火堆上?伴随着一股烧焦头发的味道,从棺木中升腾起缕缕青烟。

  李小四和他两个姐,像突然嗅到什么东西烧着了,三人同时抬起头,大火肆意吞噬着他们亲娘的肉身。李小四的大姐伸出右手冲李小四左脸颊“啪”的一巴掌,声音刚落地,扯破嗓门道:“你个窝囊废,娘生你这儿子,有什么用?”在这个长相剽悍的女人看来,儿子是家里的天,有天在,爹娘姊妹就不能受气。定是李小四也感觉自己窝囊,他竟然恼羞成怒,一抬脚狠狠朝天生怯懦的二姐小肚子踹去,疼得二姐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一家人起了内讧,惹得上岁数的老汪家擦着眼泪反复叨叨着“造孽”。

  没等围观的人缓过劲,李小四的大姐疯了似的大喊“娘——”,这声震动天地的狮子吼,把在场的人惊得瞪大眼睛。只见,李小四的大姐箭一般被射到距离火海仅一步之遥,大火把她映照得浑身通红。胆小的人不自主地捂住嘴巴,把惊叫堵了回去。两个身手敏捷的男青年扭住“红人”胳膊,人们才轻吐一口气。此刻,人群中不知深浅的贾二蛋竟然吹起了口哨,被他爹一扬手,抽了个大嘴巴子。

  村支书大声训斥李小四的大姐:你不要命了?!李小四的大姐咕咚一声双膝跪地,又一长声“娘”,上岁数的老人任老泪纵横,不懂事的孩子紧张地搂住大人的腿。村支书见状,气得脸红得如斗败的公鸡,他双脚一跺,扯着公鸭嗓喊道:“李小四,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拿着不是当理说,把你家老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喊完话,村支書给负责点火的老头,做了一个扬手动作,老头会意地点头,端起盛煤油的破脸盆,泼向檩条,顿时,苟延残喘的火复活,它吐着蛇一样的芯子,轻轻一勾,边沿的檩条,燃起一人高的火苗。

  整个下午,村庄上空丝丝缕缕的青烟,时而聚,时而散,时而密,时而疏。不管聚与散,稀与疏,最终村庄的上空归于寂静,就像一个人的人生,不管他生前身份是尊贵,还是卑微,都会化作一股烟,一把灰,不等到天际,便与天地和合。现场除去灰烬,看不见有任何残存物,扫去灰烬后,黄土地上留下一大片涂满油渍的凹。

  果真有人举报,还是村支书就想在村子里起到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已经不重要了,之后村里再有谁家死了人,一准用拖拉机拉到章台去烧。乃至多少年来,我天真地认为,农村实行火葬的风声一直很紧,谁知那一天同事一席话,让我意识到连火葬也在“与时俱进”。同事说她同学村子里一个老太太生前遗嘱“死后一定要土葬”,这让她当官的儿子很为难,可又不愿意违背母亲遗愿,徘徊之际,有人出主意,说不如花钱买一具尸体,去火化。当官的儿子马上如法炮制。可见无声的较量,永远比公开的较量,更具杀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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