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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土地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4795
王小梅

  

1



  朋友说:“你就随意选条小路钻进去,那里很美!”拐进一条小路,四处尽是绿色田野。骑着摩托车随意绕行,我被两侧稻田夹紧,如海一般的绿波浪撞进心里,随风涌动,田明明有尽头,不知为何却感到壮阔无边。

  黄昏,远处成排的青山上空有彩霞,却发现某角落有白烟浓浓窜上天,“火好像很大……”我蹙着眉,猜想是哪户人家在烧田吧。努力压抑心里的不满,告诉自己,家乡的人早已习惯烧田,见怪不怪,还是把握良时美景,继续绕行秘密小径比较实际。

  晚上八点钟,收到友人讯息:“我们应该要上狮子山看看树了……火从中午烧到现在,听说是烟蒂引起的,十多台消防车守在那里,也许会烧到明天,直升机都无法飞过。下次再上去,山顶也许空了……”

  我坐在餐桌前,愣愣盯着手机荧幕,大骂一个脏字,心里的火也跟着燃起。

  我有看到!傍晚我有看到!根本不是什么农民烧田,而是山火啊……想到数日前我们才一起从狮子山下来,才被那里的竹林和树围绕,我记得我跟蕨蹲在地上看,其中一棵濒死的大树去年遭雷击而显得凄怆悲凉,周遭蔚然成阴的林木联手安抚我们,山顶山神庙的奉茶数十年如一日,有子民多年的虔诚,现在却可能一去不复返。起初乍听的愤怒,不知为何转成深深的悲伤。

  十分钟后,我跨上摩托车──我知道去了不会有任何改变,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去,但我就是无法什么也不做,就算烧个精光就算无力可回天,我也想陪伴这个伤口,看清楚改变到来的一切。

  到的时候,没见火光,静极。一片阒黑里也抓不清楚位置,来到山脚下的山神庙前,匍匐跪地。我问山神公:“山上好吗?”却不知道还能祈求什么。还奢望山里的生灵安在吗?子民为何应允这一切发生?山神公的眼看着我,我却看不穿黑夜。

  隔天,听说火又再度烧了起来。

2



  我和蕨放弃原订计划,往火烧山的地方走,是在半个月后。

  起火的位置,不是狮子山顶,而是人斗山的棱线,自山脚下某住家后方一路延烧上去。

  没走过这条棱,事实上,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走。只一心一意想去看看,虽然,会扪心自问:上去了又如何?

  在一片牧草与竹林间找到友人说的山沟,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往上探寻。直到我们看到黑色的竹头,翻身上去细看,竹子从茶色渐层至黑色,部分烧成了黑炭,如不规则龟裂的节理,仍兀自挺立。“这是什么?”蕨望着地上低喊。我弯腰细看,地上是黑褐色的土,还有温度。

  是的,土地,还在冒烟。

  连忙掘土散落四方,想止住白烟,烟却不断涌生,更多、更多,藏匿于地底下,恍若源源不绝。我觉得无助,只好搬石头压,蕨找黄土撒,直到白烟终于消失,我却感觉到自己的狼狈。

  石头压下去的,是看不见的火苗,压下去就封起来,那土地如何消化残余的高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个小小的角落,就让我们感到心虚,那整片满目疮痍的山,怎么办呢?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只处在茶色、红色和黑色里。山里静悄悄的,我没走过这样的山,忘了其他颜色的存在。山沟尽处前,我们斜切上棱,一只黑蝴蝶从我旁边飞过,那是一只通体遍黑的蝶,如鬼魅一般冷不防擦过我的身侧,不知为何,我吓得一身冷汗,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遇到生命,却连难得巧遇的活体,也是黑色的。

  走到后来,我们自己也变成乌漆麻黑了,山坡空旷,一片死灰,没有植被可以抓,但凭自己手脚并用摩擦攀爬,少数未连根烧尽的竹身与树干,成为护守我们的平衡点。将身体重量交付的瞬间,发现植物紧紧抓住土地的韧性,即便濒死,也能支撑我们全部。我的心里有个洞,如同这里的颜色,黑到了极致,就化为白色的灰烬。

  等到终于攀上棱线时,不经意一个转身,前方的辽阔的田园景致映入眼帘,绿野平畴上,家屋疏落有致,水圳环绕、土地肥沃、作物丰美,我一愣,这平时熟悉至极的田园之美,像一声闷雷打入心底,我才想起原来还有绿色──我站的这山,可是什么也没有。

  有的。若蹲下来细细抚触,黑色的土地上,可见一束束灰白细丝,那是植被烧到最后留下来的。干枯的竹叶四散,地上没残余太多有形的枝条,这令棱线变得好走许多……只是我未曾见过如此焦黑的山棱,瘦骨嶙峋就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龙。

  我们都失语了。家乡的山这么黑,而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小。我们的存在能证明什么呢?我一点也使不上力。除了见证失去,也觉察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成就了山的孤单。偏头细想,若起火点真是狮子山顶,那里有情感与记忆,会因此烧出更多觉醒和警醒吗?但我很软弱,不敢想下去,我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

  需要水啊!只要有一点水,底下就会冷却,土地就能再生。才发现这春天,好久好久没下一场大雨了。

  脱下鞋袜,赤脚踩在焦黑的土地上,被烧过的土地踩起来松松脆脆。望远处的绿野平畴,此时成为一个鲜明的映照与提醒。这片土地、这个家园,是面目全非的母亲,还是温润柔美的母亲?

  我对自己的语塞,感到绝望。

3



  “好像,可以走了。”我转身对蕨说。

  蕨点了点头,轻得不能再轻。

  起身,拍拍身上的黑土和灰烬,看向山棱上方,那里有树,和这侧只剩竹子的地貌不同。

  不知不觉走了过去。坡度有些陡,把身体趴下,如四脚动物,看准树干抓稳,一点一点上攀。蕨在我身后,因地势踟蹰不前。

  大树仍在,枝干挺直,粗壮的树根被灼伤,露出土地的部分呈现暗黑色,但仍深深抓紧土地。我抱了抱其中一棵大树,拍拍它壮硕的树干,树干凹槽有蚂蚁在其间爬行,抬头仰望,绿叶都已消失,一片干红,恍若北国的秋。

  一路尽是无奈哀伤,分不清楚到底是山的,还是自己的。继续上行,背靠另一棵树,六十度角的山坡让我安心仰靠,手心贴在背后,树皮粗粗的。我知道今天离开后,也许不会有机会再来。所以我看,把这些都看进去。想起上山前,朋友说:“最担心的是动物不知往哪跑……”我想象若自己在山里,那把火烧起来我会逃到哪里去?我看,看这片无法遁逃的林木、看焦黑成炭的竹头、看直到死去都紧紧依附在树干上的甲虫……我看,把人类的温暖、无心、蛮横与柔软都看进去。山如此真实,若每个人都能上来看一看、摸一摸,世界会不会有所不同?endprint

  思绪纷乱,只能低低吟唱,唱出那些无法排解的心绪。一开始,低沉哀愁,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望向天际,看到蓝色的天空,声音才慢慢跑出来。我唱给树听,让它们知道有人挂念,有人来。唱着唱着,突然看见大冠鹫在右方天际盘旋,它展翅翱翔的姿态,英姿焕发、生气蓬勃,我一时傻了,怎么可能?它怎么会出现?才知道处在枯竭的世界里久了,有多渴望生命滋养。大冠鹫用它的身躯它的翅膀展现它的美,盘旋扶摇直上,几乎冲着这个方向而来。我被它的生命力所感染,声音完全打开……我忘了,世界很大,生机无限,大自然有它的自愈力。大冠鹫的盘旋与嗷叫如细雨浇灌,我愈唱愈开心、愈唱愈有精神,风起,枝头摇曳,枯叶沙沙作响,和平常一样好听。大冠鹫盘旋至头顶,众鸟接二连三飞来,陆续停在四方枝头,听得见它们啾啾鸣叫。我愈唱愈开怀,愈唱愈满足,风、鸟、枝头枯叶联手合鸣,几乎就像是一场大合唱。

  不可思議,久旱逢甘霖。

  蕨在下方,站在另一棵树前,掌心贴着树干,好像很久了。

  “大冠鹫!我看到大冠鹫!”我快乐地向蕨招手,决定继续上行,终于走到比较缓的坡地,抱住了一棵树,环抱时手心触碰到黏稠物,吓了一跳,是树脂,黑色的树脂,如眼泪一般顺着树干流下,这道眼泪很宽,我禁不住鼻酸。我们一路往上爬。看树、看石头、看路、看自己的内里深处。

  关于死亡,以及,继续活着。

  即便濒死,只要风起,成片枯黄依旧满山遍野沙沙作响。我听得见了,那隐隐约约的微渺希望。瞭望下方的绿野平畴,看似甜美如诗,其实务农辛苦。一如这里的干涸也不是只剩绝望。二者并置,似乎在相互提醒一些什么。

  土地向我光洁的脚丫展露它的全部,黑色的土细密,白色灰烬柔软,满地的落叶又松又脆。抵达一石块区,在叠石间爬上爬下,开始觉得好玩(竟然),如同过去为山多变的地形感到有趣。石头仍在,树仍存,山没有变,变的是人心。前方有巨石驻守,就在叠石的斜坡间,我看着它,感觉到某股引力,拉着我向前。我朝它走去,一边攀爬一边哼唱,山火发生之时,这些石头一定极其滚烫,吸满光热,而今又安然自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有的,大火真的来过。石上柔软的青苔早已干瘪枯黄,但那块巨石,仍驻守在这里,像是在告诉你:“不怕,我们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一路不知为何愈走愈轻快,我边走边唱,石头传达我坚稳的力量,开心又自在,就像山里攀爬玩耍的小孩。时间不多了,再不下山会天黑喔……我以为我会害怕这里,只想逃离;可是我却喜欢上了,甚至舍不得离去,就算曾被火焚身。

  蕨在我后方,细碎念着真想录下我上攀的吟唱,但相距太远,声音录不清楚。

  “刚刚在那里,我靠着那棵(流下黑树脂的)树,哭了一下。”蕨轻轻说。

  也许她的眼泪,就是那树需要的雨。

  我爬到巨石后方,再往上方看,终于看到绿色的树。火一路延烧,就烧到这里吧!绿色树林上方,山顶也不远了。

  “是不是大石头挡住了火?”蕨偏头问我。我眨眨眼,没有人知道真相,就像没有人知道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当大家都把头如鸵鸟般埋进沙地中,神也不会揭示我们真相。

  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后方成片的绿色树林让人心安。返身下山,那些为何而来、来了又如何的怀疑与困惑,而今一点一点拨云见日。我一边走,一边拍拍自己,就像时不时拍拍身侧的树,谢谢那些坚定与傻气。手指插入焦黑的泥土中,抓紧每一棵幸存的树,头一次,用灰烬洗涤自身,看望的不只是山,还有人,悲伤痛苦都因火而具体鲜明,一切不再只是想象。关于自身的卑微、无知、脆弱……或许,还有智慧。

4



  下山后,人们见了我们的背包:“你们上狮子山吗?”

  “我们去火烧山。”我指了指光秃秃的红色的一角。

  “去那里干嘛?”一人说。

  “哎哟,这里年年都火烧山,很正常!就只有去年雨下得多,直升机才没来。你们还特别跑去看啊……”另一人说。

  我和蕨一时语塞,像被捂住嘴一样遗失了表达能力。那些无奈与失落、那些眼泪那些愁苦,没有因完成这趟旅程就逸散,反而在下山后人们七嘴八舌对山火无感的常态印象中,益发沉重了起来。

  我抬头望向天空,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大冠鹫还会来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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