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天,我忽然收到高小军发来的一条短信。高小军是我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初中他没念几天就被保送上了大学,这中间有过联系,但后来便断了,如今已经好些年没有音信了。高小军问我还记不记得他这个同学,我说当然记得。高小军回头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我说“当然记得”是真话。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么多年了,很多小时的同学早已忘记了,有的见了面,记忆中的名字和眼前的形象对不上号;有的听说名字之后,要在脑海当中搜寻一阵才能模模糊糊想起来。但高小军不是。高小军的名字,包括他小时候的模样,我却记得很牢固,立刻就能在眼前浮现。我对高小军印象如此深刻,这其中一大半是缘于他有个当生产队长的爷爷,大人们都叫他“高大干”,我们小孩子通常则叫“高小军他爷”。一说“高小军他爷”,人们都知道是高大干。高大干是我小时候我们红旗五队的生产队长。那时候,我们红旗五队的男女老少,不知道省长是谁,不知道县长是谁,甚至不知道公社革委会主任是谁,但是你要一说高大干,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
高小军最近给他爷新买了块墓地,打算迁坟时给他爷立块像样的墓碑,让我帮他写段碑文。我推辞不掉,便让高小军将他爷的生平事迹详尽地跟我讲了讲。现在,我就将高小军讲述的,加上我所知道的有关高大干的一些零碎的片段整理在下面。
高大干
打我记事起,高大干就是我们红旗五队的队长。在这之前他已经当了多少年队长,哪一年当的队长,我并不知道。高小军也不知道。访问屯里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已经没一个能说得清楚明白。像农村生产队长这一级的“干部”,方志也无记载可查。我记得,一直到我考上师范离开家乡,我们红旗五队的队长都是高大干。高大干能当二十多年的队长,说来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呢,高大干是个地道的庄稼把式,种地在行,把粮食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地上见到一棵麦穗一颗谷子甚至是一粒苞米粒儿,都要哈腰捡起来,夹在腋下,揣在兜里,送到场院去。高大干如此爱惜粮食,据他自己说是挨饿饿怕了。三年困难时期,人们没粮吃(其实听老人们讲,我们这里本来农业是丰收的,粮食并不缺,但大部分被国家收走了),就吃野菜,野菜吃没了就吃榆树叶,吃榆树皮,吃苞米瓤子,吃得浑身浮肿,腿上一摁一个坑,半天起不来。据我母亲讲,榆树皮的吃法是这样,用刀子把榆树皮剥下来,然后晒干,晒干之后再用碾子碾成粉,用筛子筛一筛,拿榆树皮粉煮稀饭或做馒头,勉强可以充饥。母亲说,榆树皮粉做出来的馒头,又苦又涩。苞米瓤子也是用碾子碾成粉状,也用筛子筛一筛,拌上少许的粮食,母亲说,苞米瓤子比榆树皮更难吃。长时间吃这些东西,人吃得连屎都拉不出。这样的日子才刚刚过去十多年嘛,谁能这么快就忘了呢?那样吃糠咽菜的日子一生经历过一次,便会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对粮食的珍惜热爱,导致高大干对那些牛粪马粪猪粪狗粪好像也有着特殊的感情,地上见到一泡牛粪也要用脚踢回来(这当然指的是冬天),一步一踢,一步一踢,一路踢到生产队的粪堆上去。高大干有句口头禅,叫“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冬闲的时候,他号召全队的社员上甸子上去捡粪积肥。这是说高大干爱惜粮食。再一个呢是高大干的为人。高大干为人正直,处事公道,有韬略,有魄力。在我们红旗五队,四五十户人家,几百口人,高大干说话,从老到小,没有不听的。队长队长,一队之长。队长高大干实际上就是我们队几百口人的当家人,大掌柜。队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找高大干给拿主意。比如社员谁家脱坯盖房子,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包括谁家的孩子当上了兵,社员们去帮忙,去贺喜,当然要预备饭菜,要请大伙喝酒,这些事高大干都张罗在前面。不但张罗着办事,替你分忧解难,高大干還以生产队的名义,格外给这户办事的人家多分几斗粮食,秋天的时候多分几百斤白菜,多分几十斤粉条,多给十尺二十尺的布票,三斤五斤的棉花票,等等。社员们的家属,也就是那些家庭妇女,那些嘀嘀咕咕背后好讲究人的老娘们,私下里都称赞高大干,说别看高大干表面上像个粗人,整天骂骂吵吵,实际上心比老娘们还细。喝酒的时候,高大干张罗得最欢,有他在场,气氛格外热烈。所以,家家办事喝酒的时候,不能没有高大干。那时社员家的房子都不宽绰,往往是两间低矮的土平房,最多是三间,炕上炕下放上从各家各户借来的桌子板凳,摆上也是从各家各户借来的杯盘碗盏。客人们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人们都把说话的调子提得高高的,音量放得大大的,甚至趴到对方的耳朵上去说,否则谁也听不见谁在说啥。厨房烟雾弥漫,热气腾腾,对面连鼻子眼睛都看不清。大狗小狗坐在门口,朝屋里眼巴巴地张望,冲进进出出的人们摇尾巴。
春天是农村脱坯盖房子的时候,这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用我母亲的话说,叫“苦春头子”,就是“苦春”。平常吃饭多数时候啥菜也没有,饭桌上常常是一盘芥菜条,一口饭,一口咸菜。小孩子不到饭时就饿了,当妈的便给他攥个小米饭饭团子,再给个芥菜疙瘩,孩子就一手拿着饭团子,一手拿着个芥菜疙瘩,乐颠颠地跑走了。办事了,总得掂兑几个菜吧,费了挺大劲,最后端到桌子上的是:白菜片炒干豆腐(白菜是头年秋天储存在窖里的),韭菜炒土豆丝,炒黄豆芽,炒绿豆芽什么的。冬天办喜事的多,儿子娶媳妇姑娘出门子,大都选择冬闲季节,菜呢也比春季丰富多了:像干豆腐丝白菜丝海带丝拌的家常凉菜、海带白菜熬冻豆腐、血肠白肉烩酸菜、小鸡炖粉条子,一般是鸡肉少粉条子多。此外像土豆片过油、油炸四喜丸子、油炸花生米、油炸小鲫鱼等等,这就算挺不错挺不错的席了。大鱼大肉可劲造的酒席,在我们农村几乎罕见。支客人(主持人)宣布开饭之后,话音尚未落地,屋里便早已响起一片嘴巴咀嚼的声音,那声音,犹如蝗虫吞食庄稼叶子,听起来相当的有气势。小孩子多的桌上,眨眼之时,一扫而光。我们当地管这叫“搂席”。负责热酒的社员,肩上搭条白毛巾,拎着个大水壶,里面是烫得滚热的烧酒;负责上菜的社员,一只手手掌朝上托举着一块方盘,方盘上的菜盘码得层层叠叠,红头涨脸的,嘴里连声喊着“油着,油着——”,“借光,借光——”,往来穿梭于桌子之间。主人家把高大干让到炕头。在我们那里的乡下,“炕头”代表着一定的地位,比如睡觉,炕头的位置永远属于家中男主人的。坐在炕上吃饭的时候,炕头的位置就是正位,就是“上座”。把客人让到炕头上坐,这表示对其无比的尊重,也说明客人的尊贵。高大干端着酒碗,冲炕上地上的人们举一举,高声说道:喜酒不醉人,大伙甩开腮帮子造,敞开肚皮喝啊,别喝肚皮外边就行!我先打个样!大伙就住了嘴看,看高大干喝酒。高大干毛烘烘的嘴唇含住碗边,但见喉头只滚了那么两滚,半碗酒便下肚了,抹一下嘴巴,夹一大片白肉填进嘴里。厚厚的白肉送进嘴之前,粉粉的舌头先伸出半截,把那一片白肉热情地迎接进去。一面嚼一面又叫:王哼哼,王哼哼呢?王哼哼嘴里嚼着,语音含混不清地答应着,爹在这呢!将一口酒菜咽下去后,腾出嘴来,骂高大干,大伙瞅着了吧,看我儿子多孝顺,喝酒都没忘他爹!高大干也骂,今个儿咱俩较量较量,谁不喝了这一大碗,谁是八个爪的!大伙把酒菜笑喷出来。各桌在高大干的带动下,掀起一个又一个喝酒新高潮。endprint
高大干酒量大,一般人喝不过他,常常把公社来的包队干部们喝得两三天起不来炕。致使很多包队干部都不愿包我们红旗五队。高大干则不然,即使头一天喝多了,睡一宿觉,酒劲过去了,第二天照样起得那么早。
我们红旗五队的人都知道,在我们屯里,每天起得最早的人是高大干。高大干起来之后,往往是天还没亮,影影绰绰还看不清东西,他先到生产队的院里转悠一圈,屋里屋外,马棚啦,牛圈啦,仓库啦,好像是看一眼就放心了。几十年如一日。秋天的时候,第一个先去的地方必定是场院,第二个是粉坊。场院里垛着一垛一垛山梁也似的粮食,社员们贪黑打场,披星戴月,石头磙子吱吱呀呀响一宿。生产队的粉坊是秋天土豆起了之后才开张的。我们红旗五队高大干当队长的时候年年都开粉坊。给社员分点粉条只不过是个借口,更主要的是想给队里挣点外快,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副业。有一句话叫“农业损失副业补”。但搞副业在那时是不允许的。所以别的生产队都不敢开。只有高大干是老虎拉车——不听那套。高大干有主意。高大干说,我开粉坊是为了给社员分,又不是卖,有啥不行?高大干对粉坊的事业特别关心,每天都要进粉坊看看。粉坊的院子里,一人多高的粉架子上晾着半湿不干的粉条。粉条搭在一根一根的横杆上,雪白雪白地垂下来,像一排排的冰挂。高大干嘴里叼根晾干的粉条嚼着,想知道粉条干到了什么程度。看看天光放亮了,便去敲钟,敲那口挂在生产队房后一棵老榆树下的破钟。钟声一响,没多久便听见各家各户的门吱吱呀呀响,社员们纷纷拿着农具下地了。我猜想,或许正是高大干这种苦干实干的精神,带动了广大社员群众,社员们都把生产队当成自己的家一样爱护,所以我们红旗五队的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增加,每年都能超额完成国家给的公粮任务。而有的生产队,非但完不成“交公粮”任务,连社员的口粮都不够分,还要吃国家的“返销粮”。因为每年都能超额完成国家下达的“交公粮”任务,所以我们红旗五队年年都是“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单位,高大干也年年都是“农业学大寨”的劳动模范。生产队得的奖状和高大干个人得的奖状,全贴在生产队的墙上,旧的新的一大溜。日子一久,慢慢慢慢都落了铜钱厚的灰尘。
高大干没念过书,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斗大的字认不上一麻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来,开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全凭脑袋记,脑子里记住多少,回来就传达多少。那时候运动多,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会呢也就开不完地开,天天开,天天开,像备耕生产啦,打井抗旱啦,農田基本建设啦,“农业学大寨”啦,“社教”啦,“学习小靳庄”啦,“批林批孔”啦,没完没了。无论社员白天干活有多累,晚上都要开会学习,传达上边的这个精神,那个精神。没啥精神传达了,念报纸上的社论。不积极参加的社员,不但要扣工分,弄不好还可能给你扣上一顶大“帽子”,说你态度啊立场什么的有问题。天天给社员开会的,并不是高大干,是上边派下来蹲点包队的干部。这“上边”嘛,有时候是公社派下来的,有时候是县里派下来的,不管是哪儿派下来的,都一样,土地佬放屁——神气。只要这些包队干部一来,社员们就知道,“上边”又要搞什么运动了。若是没有这些人来,又没有啥重大事情的话,高大干从来不郑重其事地开会。平常有事情,往往是干活的时候,一边干活一边就跟大伙说了,用不着专门开会。用高大干的话说,那是脱了裤子放屁!这些包队干部,不管是公社派下来的,还是县里派下来的,用社员的话说,“上边”派来兔子大个人,都可以指手画脚。仿佛是,这些包队干部,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把尚方宝剑似的。包队干部们多数不愿在生产队住,生产队也没有专门给包队干部住宿的地方,要住的话,只能是临时安排在社员家。社员家条件不好,不舒适,不方便,所以晚上开完会,念完报纸,包队干部宁可贪黑也要骑上自行车往家跑。
生产队队部的房子有四五间的样子,宽绰倒是宽绰,就是不太干净,由于屋里的炉子是烧石油(我记得大人们当时都管石油不叫石油,叫粘油)取暖,墙壁,窗户,包括墙上贴的标语口号,都熏得黢黑。北面是一溜火炕,地上靠边是十来个长条凳子,一张看不出木头本色的大头沉办公桌放在地当间,无论是凳子还是桌子,都被人们的屁股磨得乌亮。办公桌的上方吊着个二百瓦的电灯泡子,开会的时候,社员们就坐在炕上和凳子上,听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包队干部讲话,念报纸。高大干虽然不喜欢开会,不喜欢听包队干部们念报纸,但每逢开会学习,他依然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像模像样地组织社员。只要一开会,高大干的责任似乎就是给人家包队干部组织好会场,人一到齐,高大干对着众人吼两嗓子,都给我好好听,谁也不许睡觉,吼完就完事大吉了。社员在开会的时候,多数都抽烟,抽的又都是自家园田地种的旱烟,辣辣的。女社员们开会,往往挤做一堆,小声嘁嘁嚓嚓。烟一起来,都拿头巾捂着嘴,也挡不住呛得直咳嗽。念报纸的杨排长,几次被烟呛得停顿下来,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让大家把烟掐死。杨排长不敢说让抽烟的上外边去抽,只要他这么一说,社员们就一会出去一个,一会出去一个,都说犯瘾啦,连不抽烟的也说犯瘾了,也跟着上外面去,撒泡尿,放放风,半天半天不回来。而此时的高大干呢,躺在炕头上,两脚耷拉在炕沿下,早已是鼾声如雷。不仅是鼾声如雷,还咬牙,还放屁。别的社员当然不敢像高大干那样躺在炕上,别的社员坐着就睡着了,头歪靠在墙上。鼾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此起彼伏,像夏天的蛙鸣。包队干部就让跟前的社员扒拉扒拉。鼾声停不了几分钟,复又响起。包队干部无可奈何,只好把念报纸的声音一再提高。到第三次把高大干扒拉醒,高大干反倒有些不耐烦了,说杨排长,几点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白天有工夫睡觉,大伙明天还得战天斗地呢!
杨排长
包队干部老杨,是个转业兵,喜欢穿身草绿军装,经过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的锻炼,思想积极进步,平常除了喜欢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再就是喜欢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社员们都叫他“杨排长”。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不是有个英雄侦察排长杨子荣吗,社员们对杨子荣崇拜有加。一开始老杨还谦虚,说咱可比不上杨子荣,人家是真正的英雄,咱算个屁?差远啦!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听之任之。杨排长兜里习惯揣个红色塑料皮的小笔记本子,上衣兜里插管锃亮的钢笔,时常掏出来记点什么。开会的时候,杨排长就端着那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给大家传达啥啥精神,要不就是念报纸,念社论。即使是给社员随便讲讲话,杨排长也郑重其事地端着那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好像他讲话的内容都写在那个笔记本上的,讲两句往笔记本上扫一眼,讲两句往笔记本上扫一眼。一回有好事的社员,伸脖过去看,结果发现,杨排长一会看一眼,一会看一眼的那页纸上,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杨排长除非不讲话,只要一讲话,基本上就是“阶级斗争要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一抓就灵”,“以粮为纲,纲举目张”,“林彪效法孔老二克己复礼”等等,社员背后说他是“没屁硬挤,锻炼身体”。endprint
杨排长这个人,阶级斗争观念强,对待“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是一肚子的阶级仇恨。其实在我们红旗五队,没有“反革命”分子,没有“坏分子”,更没有“右派”分子,也就有那么几户地主和富农及其子女。所谓的“黑五类”,在我们队里最多也只能找出这么两类。杨排长来了之后,有一次在社员会上郑重宣布,无论谁家,来了亲戚朋友,要住下不走的话,必须提前向他打个报告,他批准了才能住,否則不能随便乱住。你知道谁是“苏修特务”?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家,有事外出则必须跟他请假。否则扣工分不说,还要开会批斗。
高大干对这个新来的杨排长,怎么说呢,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冷不热,心情好的时候呢是客客气气。每逢开会,高大干都先让杨排长讲话。杨排长讲话前,高大干先强调一番,说杨排长是公社派到咱们红旗五队的包队干部,有文化,有水平,被窝子放屁——能文(闻)能武(捂)。政治觉悟高。高大干说杨排长“政治觉悟高”不说是“觉悟高”,而是“脚悟高”,把“觉悟”的“觉”发音成“脚”。并且很严肃地要求社员,都不许睡觉,把耳朵支棱起来,别他妈的像牛屁股的苍蝇——瞎哄哄!大伙反倒嘻嘻哈哈。会一开上,第一个睡觉的人就是他。
高大干喜欢开玩笑,屯里无论年老年少的,包括年轻的妇女,他都开玩笑。与杨排长熟悉之后,跟杨排长也开玩笑。有一回,夜晚开完学习会,高大干问杨排长,明天社员还用不用下地了?把杨排长问得愣眉愣眼,为啥不下地?高大干说,你刚才开会不是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吗,“一抓就灵”,那咱们社员还用下地干啥。咱们就成天开会,成天抓“阶级斗争”,庄稼不就自个噌噌往起长了吗?还用得着咱起早贪黑伺候它?社员们憋着不敢大笑。杨排长瞪了一眼高大干,指着高大干的脑袋说:高大干,我看你这脑袋有问题!
社员背后说,他们能从杨排长的脸上,观察出“国际国内形势”的变化,是“一派大好”呢,还是“一派小好”,一看杨排长的脸色就知道了。杨排长的脸色如果是晴朗的,社员就说今天“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杨排长的脸色如果是阴沉的,社员就说今天“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小好”。队里那几户成分不好的人家,自从杨排长来了之后,大气不敢喘。杨排长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好拿那几户成分不好的社员撒气,动不动就把他们整到队部,半宿半夜地给他们上政治课。散会了,社员都回家了,也不让这几户社员回家,让他们靠墙站着反省。到后来,社员开完会,即使杨排长没说让他们留下,那几户成分不好的社员也不敢随便走,等着杨排长发话。
有个老王太太,老头儿是地主成分,她自然是地主婆,老头儿死了之后,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腿脚又不便,不能下地劳动,更当不上“无保户”,日子过的,怎么说呢,用高大干的话说,那是马尾儿穿豆腐——提不起来。(这里的“马尾”的“尾”,读“以”音,特指马尾巴上的毛。)就这样的人,别说是“乱说乱动”,连喘气都喘不匀了,杨排长每次开会的时候,还非得派人把老王太太叫来。夜晚老王太太的眼睛看啥都模模糊糊,碰见牲口还赶紧打招呼呢。老王太太从家里走到队部,跟头把式的说不上得摔几跤,歇几歇。进到队部,浑身上下是泥,头发上,脸上,都是。鬼似的。高大干跟杨排长说,你看看,你看看,就这样的人,走道都浑身直掉渣了,还能有啥章程“乱说乱动”。高大干又凑近老王太太,一手扶着她,问,你最近乱没乱说,乱没乱动啊?老王太太摇着头,两腿颤微微,咳嗽个不停,喉咙里拉风匣,脸色青灰,眼睛又不好使,看不出哪个是包队干部杨排长,只是瞎眼模糊地对着说话的声音磕头作揖的。高大干指着杨排长说,老王太太,菩萨搁这儿呢,要磕头要作揖,你得冲着他。他要是发了慈悲,往后你老太太可就享福啦!高大干把老王太太扶到炕沿儿上,摁她坐下,忽而厉声厉色地训斥道,让我说呀,像你们这样嫌贫爱富的大小姐,是该受受教育。当初嫁个贫下中农,何苦现在遭这份罪?杨排长翻了高大干一眼。
高大干私下里对老王太太的照顾,完全可以用无微不至这个词。当然不仅仅是对老王太太一个人这样,对谁都是。用高大干自己的话说,叫“一碗水端平”。只要是他统治下的臣民,不管是贫下中农,还是地主富农,都一样。你就拿老王太太来说吧,名义上挂着个地主婆的头衔,实际上是无依无靠,又丧失劳动能力,你能看着她自生自灭冻死饿死?所以分粮食,分蔬菜,分柴火,分什么都跟社员一样,并且让社员给送到家里,嘱咐社员帮老王太太把东西安置好。比如粮食,分门别类地倒进仓房大大小小的粮囤子里;大白菜码放在院子里,等腌酸菜的时候,还要派人帮她把酸菜腌上;土豆下进外屋的土豆窖里;青萝卜胡萝卜挖坑埋在园子里;柴火不要卸了车就拉倒,要整整齐齐地垛在柴火栏子里,免得被牲畜们祸害,被风刮跑。有一回拉柴火的社员卸完车就赶车走了,高大干就有些疑惑,说你咋回来得这么快?活儿干完了?那社员忘了把柴火给垛到柴火栏子里,高大干骂他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赶,上去连踢了那社员两脚。那社员笑嘻嘻的,一手捂着屁股,一路狂奔向王家。
这样的事,不止一次被人反映到公社。一次会后,公社革委会主任把高大干留下,亲自找高大干谈话,问他阶级立场站哪儿去了,让他跟“地富反坏右”划清界限。高大干装傻充愣,说我又咋的了?公社革委会主任指着高大干的鼻子,我告诉你高大干,我看你这个队长是当够了吧?脚上的泡可是你自己走的,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高大干马上换副笑脸,主任你不知道啊,我高大干苦大仇深,对待地主富农,我是满腔仇恨哪。高大干猜是包队干部杨排长向公社打的小报告。再往后,高大干当着杨排长的面,对待那些成分不好的社员,连说话都咬牙切齿的,像是对待仇人似的,有时候开会也讲上几句狠抓阶级斗争之类的话。并且忽悠说,从打杨排长来咱们红旗五队之后,在杨排长的教育下,不但我们广大社员的思想“脚悟”(觉悟)有了很大提高,连我们红旗五队的牛马驴骡的思想“脚悟”(觉悟)都有了很大提高,干活都不用你拿鞭子抽,积极主动,脏活累活抢着干,那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社员哄堂大笑。杨排长往窗外看看,压着嗓子吼:高大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endprint
大凤子
在高大干二十多年的队长生涯中,曾经无数次地被表彰奖励,也无数次地被点名批评。最严重的是,公社曾经不止一次把高大干从生产队长的岗位上撸下来,成为普通一兵。原因嘛挺多,其中一次就是因为有人向公社反映高大干有生活作风问题。那时候,领导干部生活作风问题,可不是一般的小问题。关于这一点,高小军也不否认。高小军说他爷确实犯过类似的错误。三十多年之后高小军还为此专门拜访过他爺当年的那位相好,如今已经六十几岁的大凤子。高小军拜访的目的,主要是想从大凤子嘴里得到证实,就是在我们当地风传多年的一个流言:大凤子的儿子韩二全,到底是不是高大干的儿子。也就是说,令高小军特别感兴趣的是,韩二全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叔叔?
高小军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寻访到改嫁外地的大凤子。这个当年跟高大干关系不一般的女人,当时的年龄尚不满三十,风华正茂,且身材高大而健壮。丈夫韩喜和是个地主子弟,与老婆相比,韩喜和则显得身单力薄,一张黄白净子脸,几根黄胡须,看外貌,用当时的标准衡量,绝不像个好人。而实际上韩喜和老实巴交,不喜言谈,干活不惜力气。常一个人躲在一边抽闷烟。别看韩喜和身单力薄,却非常能吃,他一个人顶两个人的饭量。说起来多数人都不会相信。平常社员家脱坯盖房子,如果两家不是有啥矛盾,一般情况下,全村的男女劳力几乎都去帮忙,男劳力脱坯或者垒墙,女劳力帮着做饭,大伙亲眼见识过韩喜和吃饭,小饭碗口大的馒头,别人吃五个的话,他能吃十个。不知道他把这十个馒头吃哪儿去了。家家分的口粮本来就不足,人家能吃大半年的话,他家的粮食就只能吃小半年,下半年就揭不开锅了,就得东借西讨。高小军说到这不往下说了。我问啥意思?高小军说,我想考考你这作家的智商。我不懂。高小军挖苦道,还作家呢。你们作家写小说不是讲究含蓄、留白吗?不能全说出来,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依然困惑。高小军说,告诉你吧,大凤子家粮食不够吃,你说怎么办?我说那能怎么办?借呗。冲谁借?我说东邻西舍。我妈就这么借过。端着个饭盆,东家借盆米,西家借盆面。高小军白了我一眼,家家都不够吃,你冲谁家借去!我一拍脑袋,说对呀,家家都没粮,那冲谁借呢?大凤子就去找我爷。没粮吃了就去找,没粮吃了就得找,我爷把生产队留的种子都借给她了。一来二去,大凤子就跟我爷勾搭上了。我说这是大凤子亲口说的?高小军说当然。她没说是你爷强迫的?高小军摇头,大凤子说,是她主动跟我爷好的。我看着高小军。高小军说真的,大凤子说的。我说当初社员们还以为一定是你爷强迫大凤子的呢。看来还真冤枉了你爷。这么说,还真是大凤子这个阶级敌人把你爷给腐蚀了。高小军说他没好意思把大凤子跟他爷相好的细枝末节问得那么详细。不过,依我爷的脾气,也没准。也可能是大凤子不敢说实话吧。
小时候我亲耳听过屯里大人们私下议论过大凤子。大人们私下讲啥话,往往不在意我们小孩子,不把我们当回事。他们哪想到,在那帮屁事不懂的孩子当中,我却是个成熟比较早,耳朵拿事的孩子,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几十年之后我还会记着这事。或许是因为大凤子的关系吧,连我们这帮小孩伢子,给屯里好看的女人排座次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把大凤子排为第一把交椅。夜里做梦都梦见过大凤子。那些年,生产队一有个大事小情,需要安排饭,高小军他爷都安排在大凤子家做。别的谁家也不安排。为啥非得安排在大凤子家做呢?高小军他爷的理由是,大凤子家干净。谁有大凤子干净?可屯子数数,一家也没有。整个红旗五队挑不出一个像大凤子那么干净的妇女。大凤子挽起袖子和面,露出半截胳膊,手上和胳膊上都粘了面,手上的面能看清是面,胳膊上粘的面,和大凤子的皮肤一样颜色,分不清。也就是说,大凤子长得白。人一白就显得格外干净。同样的饭菜,大凤子一做,谁吃了谁都说好吃。给生产队来的客人做饭,不白做,生产队既要给大凤子记工分,又要给大凤子家米面油盐。一年当中,这样的事不少,比如公社下来人检查备耕生产啦,检查农田水利建设啦,秋天检查粮食颗粒归仓啦,生产队的牲口生病,找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来给牲口看病啦;麦收之后,大队的拖拉机轮到我们队翻地啦,拖拉机成宿地在地里来回奔跑,轰鸣声在夜晚的旷野上传出很远,辛辛苦苦的驾驶员半夜能不吃顿夜宵吗……这种时候,高小军他爷都会兴冲冲地走进大凤子家,让大凤子杀鸡宰鹅,大凤子家里时常飘出的香滋辣味,把全屯子人的口水都给馋出来了。屯里的人家,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一点肉星星。
高小军面对已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大凤子,半天认不出。当年那个浆汁饱满的大凤子,如今则像一个风干的土豆,圆型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褶皱。想不到大凤子的记忆力还好,见到高小军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一把抓住高小军白皙的手:妈亲哪,这不是小军吗!这要是走在道上,我上哪儿嘎敢认去。你说说!你瞅瞅这家什胖的。唉呀妈亲哪,长破模样啦!你忘了,小时候,你成天跟我屁股后,让我给铰小猫小狗的。还让我给你铰大狮子,铰黑瞎子……我哪会铰大狮子黑瞎子啊!我见都没见过大狮子黑瞎子。不铰就哭。不铰就哭。你说说!大凤子似乎对当年她跟高大干的事全然忘记了,像没有那么回事。高小军吸着烟,问了大凤子这些年的境况,末了才转到正题上来,高小军原以为大凤子会百般抵赖呢,没想到高小军一问,大凤子立马就点头了,并且带着嗔怪的口吻,说你没看出来吗,二全多像你们高家人!高小军看着大凤子。大凤子的率直让高小军有些怀疑大凤子的精神是不是出了问题。高小军半晌才说,这么说,韩二全真的是姓高不姓韩?大凤子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看你这孩子说的。我自个生的孩子,姓高姓韩我还能不知道。就是呀,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敢跟二全说过。小军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跟二全说。二全那个犟种要是知道了,只怕是连我这个亲妈都不能认啦!你说说。作孽啊!高小军再问,那三全呢?三全“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大凤子直着眼看高小军,高小军说,我是说三全是姓韩还是姓高?大凤子摇了摇头,往后拢了下头发,不紧不慢地说,三全不姓韩也不姓高,三全他姓杨!高小军禁不住啊了一声。
原来,杨排长来包队的第一天午饭,高大干也像往常一样,把他安排到大凤子家吃。杨排长先问了大凤子家的出身,一听韩喜和是个地主子弟,杨排长说什么也不去,还怪高大干怎么往这样的人家派饭。高大干说他家干净,大凤子做的饭菜像样。没事,上面来干部,我都安排她家吃饭,他们都愿意。啥事也没出过嘛。杨排长还是犹犹豫豫。高大干说已经安排了,再上别人家,人家也没准备呀。就这一顿,下顿我给你另找一户人家吃饭。endprint
杨排长怀着十分戒备的心情走进了大凤子家。大凤子早把酒菜预备好了,八仙桌放在炕上,摆了四盘菜,韭菜炒鸡蛋,干豆腐炒白菜片,酱炖豆腐,还有一个最好的菜,蘑菇炖小鸡。这四个菜往桌上一摆,绿的绿黄的黄,红的红白的白。大凤子正在厨房烙油饼。烧酒壶在热水里热着,壶嘴儿冒着袅袅的热气,一进屋门,酒菜的浓香便扑面而来。高大干还表扬大凤子说,这几个菜整的,真硬。杨排长脸上本是乌云蔽日,脚一迈进门坎便顿时云开雾散。高大干还以为杨排长是见了大凤子做的饭菜高兴呢,撇撇嘴,心说这个杨排长啊,我还以为是不进荤腥的得道高僧呢,原来也跟我高大干一个鸡巴味,见了酒肉就眉开眼笑啊!
大凤子长得虽然人高马大,但体态丰满匀称,粉团脸,一忙,更是粉中带红。大凤子见了杨排长,略略显出了一些忸怩之态,莫名其妙的,脸上似有一片红霞一掠而过。眼睛不敢正视杨排长,只冲高大干说,饿了吧,快洗洗手,喝吧。高大干一面洗手一面说,杨排长,看着没,酒都烫蹿啦!这可是千里扛猪槽子——为(喂)的都是你啊!今天你可千万不能客气。热情地把杨排长让到炕上,坐在饭桌子的东面,高大干坐在西面。二人相对而坐。临要动筷,杨排长还客气地喊躲在厨房吃饭的韩喜和跟大凤子上桌一块吃,俩人都不进来。席间大凤子进来往桌上添了两回菜,大凤子添菜的时候,杨排长盯了大凤子两眼。杨排长坐东面西。东为大,属上座。高大干则坐西面东。大凤子家是两间平房,厨房在东屋,因为进屋的房门开在此间,所以我们当地通常把这间房子称作外屋,西屋则称作里屋,即卧室。所谓的卧室,不过是南面一铺大炕,北面一口大柜,别无他物,一家人的铺盖都靠西墙垛在炕上。大凤子端盘子添菜,一来一去,高大干的眼光可以一直追着大凤子。而杨排长呢,眼睛若想追着大凤子,只能回头,杨排长忍不住回头看了大凤子两回。丰乳肥臀的大凤子,让杨排长的目光流连忘返。那天,杨排长没少喝。
第二天高大干给杨排长换了一户吃饭的人家,高大干也没有陪他,杨排长草草吃罢告辞。后来杨排长跟高大干抱怨,说这家人家忒埋汰,屋里有股啥味,打鼻子。高大干说,这户社员家庭出身可好啦,全队再没有比他们家出身更好的了,旧社会是给地主扛大活的,雇农成分。
杨排长啥话也没说。
韩喜和
关于大凤子的丈夫韩喜和之死,发生在我考上学校离开家乡的前两年。对于此事,我亲耳听人们说过,至今仍有印象。韩喜和他爹叫韩大棉鞋,旧时是个地主,韩喜和算地主子弟。韩大棉鞋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住在我们屯后面的另一个屯子,过去叫韩家窝棚,后来叫北岗大队,距我们红旗五队有十里之远,其间隔着一片大碱沟,就是挺大的一片草甸子。那片草甸子,我们儿时一年四季经常去玩。先是春末,草长莺飞,成群的鸟从南方飞来,我们拎着夹子,衣兜里鼓囊囊地揣着弹弓泥蛋去甸子上打鸟;然后是五月节,我们每个孩子的衣兜里都揣了两个煮熟的红皮鸡蛋,成群结队地上甸子上去采艾蒿,采黄花菜,采马兰花;暑假一到,我们天天跟着生产队的猪倌,帮他赶着各家各户集中起来的猪群上甸子,手里拎着用高粱秸秆扎的蝈蝈笼子去抓蝈蝈;麦子青黄的时候我们在甸子上烧生产队的麦穗吃,入秋之后,我们在甸子上用晒干的蒿草烧生产队的青苞米吃,烧黄豆吃,把一张张小嘴吃成黑色;八月节之后,我们又是三五成群地到甸子上去挖药材,然后把晒干的药材卖给供销社;冬天的草甸子,白雪皑皑一望无际,我们拉着捡粪的爬犁在雪原上飞奔。其实捡粪是幌子,是怕家长骂我们贪玩,主要是为了领狗撵兔子,打野鸡,打毛腿鸡……这么说吧,反正那片辽阔的草甸子,算得上是我们小孩子的一块乐土。不过有一样,一两个人是不太敢去的,年深日久,甸子上埋了数不清的坟包,这一个,那两个,也有三五成群的,也有规模更大的,成片的坟包,挨挨挤挤,密密麻麻,像是什么人蒸出来的一锅土馒头。猪倌羊倌们张嘴就能说出那些成片的坟包是谁谁家的坟茔地。在这样的坟茔地里,往往生长着几棵歪脖子老榆树,树上有老鸹们的家,老鸹们在那里生儿育女。远远望去,只要看见有树木的地方,下面多是一片坟茔。有的坟包,起先是一个两个,渐渐越埋越多,杂七杂八,成了乱葬岗子,时间久了,连自家人也找不准先人的坟头了。有的坟包由于多年没人填土上坟,被牲畜们践踏,被雨水冲刷,矮趴趴的,让荒草野蒿覆盖住了,稍不留意,人会踩到坟包上去。把坟包一脚踩露的时候都有。有的坟包,已经露出了赭红的棺材。有的坟包上,居然有着黑森森的洞窟,水筲般粗细,有说是狐狸的,有说是狼的,我们小孩子见了,异常恐惧,这时候,如果有人突然喊一声“狼来啦”,吓得我们撒丫子就跑,屁滚尿流的。夜里偶尔会有狼溜进屯子,跳进猪圈叼走猪崽。那片草甸子,大人们都说方圆至少有十几里吧。韩大棉鞋与他的大儿子在一起生活,就住在那片草甸子北边的北岗大队,我们屯子的人通常都把那儿叫做“碱沟北沿儿”。
有一天,韩喜和的大哥捎来口信,说他爹病了,病得不轻,叫韩喜和赶紧去看看。韩喜和就硬着头皮去找杨排长请假,杨排长不准。杨排长皱着眉头。韩喜和跟杨排长请假不准的事,韩喜和回家也没跟大凤子说。如果由大凤子去跟杨排长说,事情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况了。但不知为什么,韩喜和没有跟大凤子说这件事。韩喜和白天依然干活,晚上则贪黑走夜路去看他爹。当时是冬天,夜晚气温达到零下二三十度,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韩喜和徒步穿过那片白雪皑皑的草甸子,就得花一两个钟头的时间。为什么呢?草甸子上积雪没膝呀。韩喜和下半夜还要往回返,天亮还要跟其他社员一样劳动学习。韩喜和在他爹韩大棉鞋病重的日子里,一直是这样。直到有一天已经亮天也没见韩喜和的影。大凤子心里惦记,就上生产队把这事跟高大干偷偷说了,高大干马上打发社员上北岗去问,结果在草甸子的深处,发现了韩喜和,已经被狼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高大干
高大干喜欢二人转。尤其喜欢老的二人转,像旧时东北老艺人杨傻子小浪张刘世德马文秀马老倭瓜他们唱的《红月娥做梦》、《王二姐思夫》、《杨八姐游春》、《马前泼水》、《小寡妇上坟》、《罗成算卦》等,高大干一听上就听不够,如醉如痴。那真是“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但后来这些传统剧目不知怎么都变成“毒草”了,既不让艺人们演,也不让民间百姓唱。唱什么呢,当然是唱“样板戏”了。电影,广播,剧团,各种各样的宣传队,等等吧,全都是,清一色,演的是“樣板戏”,唱的是“样板戏”。社员走在田野上,嘴里唱的是“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高大干不喜欢“样板戏”,咿咿呀呀的。觉得“样板戏”没二人转好听。二人转“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不仅唱腔丰富多样,里面男欢女爱的故事,听起来也叫人浮想联翩神魂颠倒。高大干年轻的时候就把《红月娥做梦》啦,《王二姐思夫》啦,《杨八姐游春》啦,看过一遍又一遍,有些经典的唱段完全烂熟于心,平常高大干时不时就会不自觉地哼上两句:“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碳烟八两琴音……”endprint
队里有个叫王文山的老社员,外号王哼哼,过去在草台班子呆过,后来不让唱老戏了就回来跟社员一样下地干活,农活干得稀松二五眼,但因为会唱那些老戏,高大干对他是另眼相待,总给他安排些轻巧一点的活儿让他干,工分照别的社员一分不少。干活休息的间隙,正好又没有包队干部在场,高大干就把王哼哼喊过来,让他唱上一段。王哼哼不唱。王哼哼不是不想唱,王哼哼是唱二人转的出身,一天不唱,嗓子眼痒。王哼哼是不敢。高大干看看左右,拉上王哼哼,说走,尿泡尿去。钻进苞米地里,后面跟着十来个社员,都说去尿泡尿。社员们也喜欢听二人转。有时候,社员干活没劲头的时候,高大干就会鼓动一下,说快点干哪,到地头让王哼哼给咱们唱段《红月娥做梦》。“做梦”高大干不说是“做梦”,说“揍梦”,“做”说成“揍”。社员就兴奋得孩子似的。秋天上草原打羊草,高大干特意把王哼哼带上,让他给打草的社员做饭,打半个月羊草,王哼哼要唱上半个月,高大干觉得那半个月过的,跟他妈神仙似的。可惜的是,二人转有丑角和旦角,王哼哼本属丑角,现在是丑角旦角全由他一个人来,不但王哼哼受不了,大伙听着也多少差那么一点。不过瘾。这要是再有个会唱二人转的女的就好了。
王哼哼原来的搭档在另一个地方住,有一年冬闲,高大干实在是犯了戏瘾,让王哼哼去把他那个女搭档找来。王哼哼犹犹豫豫。高大干说不能让人家白唱,回去咱队上给她拿点年“嚼裹”(好吃的)。王哼哼依然犹犹豫豫的,一是怕人家不来,更主要的是怕被公社知道。高大干说有我在,你怕啥。王哼哼把女搭档真的找了来,白天不唱,就说是王哼哼的表妹,来串门子的。夜里王哼哼家人擠得满满当当,高大干事先有令,听可是听,嘴一定得有把门的。谁说出去,我扣他半年的工分!又命人把窗户门挡严,一唱唱半宿,一唱唱半宿。一连唱了好几宿。进不来屋的,站在窗外听,冻得直跺脚也不回家。
“我要你火烧龙须三两六,天鹅绒的毛手巾;四棱鸡蛋要八个,三搂粗的牛毛要九根;雪花晒干要二斗,冰流子烧炭要五斤;我要你万年龟尾麒麟肉,我要你蛟龙肝花凤凰心;我要你苍蝇心来蚊子胆,兔子犄角蛤蟆鳞……我要你天那么大的菱花镜,地那么大的洗脸盆;泰山大的一块玉,黄河长的一锭金;一步一棵摇钱树,两步两个聚宝盆;摇钱树上拴金马,聚宝盆里站金人……”
人家唱戏的在地当间扭着唱,高大干坐在炕上闭着眼睛跟着哼。
正唱在兴头上,外面有人咚咚地擂窗户框,是公社的人来了。
杨排长
高小军说,三十多年后的一天,他在县城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拜访了当年的那个包队干部杨排长。杨家供佛,香气浓郁。此时的杨排长已是年逾古稀,但依然精神矍铄,尤其是记忆力相当的好,嘴皮子依然那么利索。说起当年的往事,杨排长如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滔滔不绝。
杨排长感叹道,说起你爷高大干哪,那是一本大书,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在当时所有的公社干部里,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了。我在你爷那个生产队,也就是红旗五队包队,前后几次加一块儿,总共包了三年零八个月,我们俩在一块摸爬滚打,怎么说呢,既像一对战友,又像一对冤家。按理说,我是公社派下去的包队干部,大政方针得由我掌握,具体工作由你爷这个生产队长来抓。好比一挂马车,我是驾辕的,你爷是拉套的。但你爷的缺点是,只拉车,不看路。说你爷是“革命的老黄牛”一点不错,但你爷这头老黄牛缺乏政治头脑,脑子里没有阶级斗争观念,说到底就是阶级觉悟低。虽然你爷年龄比我大十多岁,是我的兄长,但在这方面,我可是没少帮助教育过他。我不能看着他犯错误啊,你说是不?小军你说,那个年代,举国上下都大讲特讲阶级斗争,大讲“农业学大寨”,大讲“以粮为纲”,上面讲什么,下面就得跟着讲什么,就得干什么。上面是风,下面是草,风往哪面刮,草就得往哪面倒。草还能硬过风去?你不按上面说的整,就是跟上面唱对台戏。谁敢跟上面唱对台戏?不是我给你爷扣帽子,我告诉你,也就是我,换一个人,把你爷的情况往上一反映,你爷呀,那就是反革命啊,“蹲封眼”都够啦!杨排长说的“蹲封眼”是老百姓话,就是蹲监狱。你就说吧,第一个,我说你爷脑子里没有阶级斗争观念是有根据的。你爷不但不跟那些“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划清界限,还处处包庇他们。那个地主婆老王太太,富农刘陪绑,你爷背地里没少护着他们。高小军点头说这个我听说过。杨排长说,你看,连你都听说过,我不是瞎说吧。第二个呢,生活作风不检点,乱搞男女关系。此时高小军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坏笑:那,向公社反映我爷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一定是你了?杨排长忙摇头:这事儿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是我反映的,你爷更是。其实真不是我。哪个庙里都有冤死鬼啊!我知道,你爷那个生产队,没有你爷不行。有人猜是韩喜和。依我看也不是。韩喜和一杠子压不出个屁,他连公社的大门朝哪面开都不知道。这个反映你爷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人,依我看,肯定不是你们红旗五队的,他不了解详细情况。
高小军沉吟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韩三全吗?杨排长愣了一愣,哪个韩三全?就是韩喜和家的三小子。杨排长摇一摇头。高小军说真的不知道?杨排长说真的不知道。至今不知道?杨排长说至今不知道。我只知道韩喜和家有个韩大全、韩二全,不知道还有个韩三全哪。高小军说,你在我们那包队的时候,他刚一两岁,还在大凤子怀里吃奶呢。杨排长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小军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注视着杨排长。杨排长用一只肥厚的手掌抹了两把脑门子上的汗。高小军说你应该找找这个人。杨排长说你这孩子,我找他干啥。高小军说,大凤子如今生活得不好,我前两天刚刚拜见过她。也是代表我爷。我爷好几回给我托梦,说他一直惦记着大凤子,不知道在咱们这面过得咋样。杨排长又用另一只也是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脑门子上的汗。高小军再一次现出坏笑:杨叔你不够意思,跟我爷抢一个女人。杨排长说,你这孩子,瞎说啥呢。高小军说,这可是大凤子亲口告诉我的。大凤子还说,当年,你说要把我爷跟她的事反映给公社,大凤子吓坏了……杨叔,你可真有两下子。杨排长这回没再说高小军是瞎说,亮晶晶的汗珠子从油光光的脑门上往下滚落。endprint
行了,咱爷俩唠点别的吧。高小军适时地转移了话题。杨排长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就说说你爷的那些烂眼子事。我向你保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可信的,绝无半句掺假。整个一个红旗五队,你爷是每天起得最早的人。你爷起来的时候,天还影影绰绰看不清东西。你爷就趁着影影绰绰看不清东西的时候,从场院往出背小麦,背谷子,背糜子,背苞米,背黄豆,背红芸豆,场院里打下啥他就背啥。你爷呀,那真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哪。你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不好?我说了,我跟你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是真的。但你爷没有把这些粮食背回自个家。高小军长出一口气,说吓我一脑瓜头发。我说我爷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自私自利的事嘛。杨排长说,你爷是没有把粮食背回自己家,他是背到别人家去了。谁家?你说呢?大凤子家。高小军说,我小时候就听人说过。一点也不新鲜了。说点我没听说过的。高小军又说,再说了,这事你肯定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亲眼看见了?杨排长说你不信拉倒。富农刘陪绑家缺吃的,两个半大小子正长身体的时候,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两口子不敢像别的社员那样偷生产队的青苞米,你猜你爷怎么的,你爷半夜敲人家窗户,踹人家门,让人家两口子去偷苞米。刘陪绑胆小不敢去,吓得腿直哆嗦,被你爷踢了两脚,硬逼着人家去偷。你说,有你爷这样的生产队长吗?高小军挠着脑袋,这事我还真是头回听说。你说我爷咋能想出这样的高招呢,用这样的办法来解决社员的饥饿问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高小军竖起大拇指。杨排长用鼻子笑了一声:你听说过生产队长看见偷生产队粮食的小偷不但不抓,反而帮人家把装粮的口袋给人家扛到肩上的吗?高小军连连点头听说过听说过,你说的肯定又是我爷。除了你爷,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来!高小军说,不用问,我爷肯定又是在幫一个“黑五类”了。杨排长说,这回你猜错了,不是“黑五类”,是军属吕二黑媳妇。高小军吃惊地问道,啥?军属吕二黑媳妇?吕二黑媳妇一只眼睛有玻璃花,一只手是个“六指儿”,我爷不会看上她吧?再说,她也算不上是军属了。吕二黑当兵之后不就来信不要她了吗?杨排长说,你爷不是看上了她,是可怜她!我就烦他这一点,怎么就一丁点儿事非观念都没有呢!高小军叹一声,我爷这个人哪,没啥优点,就是心眼好使。你说可咋整!杨排长乐了,你爷心眼好使?可别提你爷心眼好使啦!有一回,社员干活歇气儿的时候,我领着社员学习,有个社员躺到树阴下睡着了,被茂密的杂草遮盖着,谁都没理会。你爷去撒尿,尿了那个睡觉的社员一脸,那社员还以为是下雨了呢。你说,你爷是真没看见那个草窠里睡觉的社员呢,还是看见了故意把他给尿醒的?高小军乐不可支,说应该是没看见吧。杨排长说,我看见你爷乐得连裤腰带都系不上了,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关于偷生产队青苞米一事,我少年时也曾是偷青苞米队伍中的一员小将,不妨再赘述两句。是这样,秋天青苞米刚灌浆,手一掐苞米粒直冒白浆呢,有的社员家就迫不及待地偷生产队的苞米了。家里吃的不足嘛,成天喝稀的,大人孩子早就盼着秋天的到来。他们把这样嫩嫩的青苞米掰回家,先是把嫩嫩的青苞米碴成糊状,稠稠的,乳白色,然后用苞米糊在锅帮上贴出一圈淡黄的饼子,或者蒸出一帘子淡黄的发糕,怎么吃都香。那是贼香贼香。等苞米上得成实一些了,社员们的吃法又变了,这回是把偷回来的苞米用大锅烀着吃,或者扔在灶坑里烧着吃。在苞米刚刚成熟的那段时间,家家跟过年了一样,人人都是沟满壕平,连走路都有了精神。高大干家也不是不吃。但高大干家吃的青苞米不是高大干自己家的人偷的,不知道是哪个社员偷的,也许是大伙吧,每个社员偷的时候,都给高大干家捎带上十穗八穗,夜里悄悄放在高大干家的窗台上。几乎每天早晨起来,窗台上都有这样一堆沁人心脾的绿色苞米穗子。
高大干对社员偷苞米这个问题,是睁一眼闭一眼。原因嘛,其实跟交公粮有关。在交公粮这个问题上,高大干跟杨排长的意见完全相左。杨排长坚决主张积极完成国家给的公粮任务,支援国家建设,宁可咱们自己少吃点。高大干呢,跟杨排长吵,说社员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头来粮食却不够吃,你让他们饿着肚子干活?“又让马儿不吃草,又让马儿跑得好”,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高大干虽然不识字,但记忆力好,有些俏皮话听过一遍就能记住。高大干主张少报粮食产量,这样就可以少交些公粮,社员就可以多分点口粮。杨排长说,你高大干要是那样干的话,我就上公社汇报你。粮食不够吃的时候,高大干又主张向国家伸手要“返销粮”,杨排长也是坚决反对。国家基本建设本来就缺乏资金,我们怎么好意思向国家伸手呢?我们应该为国家建设多做贡献才是。没办法,高大干就想出了这么个招数,背地里放纵社员偷粮食。这事当然瞒不过明察秋毫的杨排长。问题是,地主富农怎么也能让他们去偷啊?杨排长夜里亲自去抓,有一回竟抓到了富农刘陪绑家的两个半大小子,杨排长毫不客气地组织广大社员开批斗会,不但批斗那两个小孩,连同刘陪绑两口子也一块批斗,还给那两个小孩脖子上挂了苞米穗子游街。两个孩子手里各拎一面铜锣,走几步咣咣敲两下,走几步咣咣敲两下,然后说“我叫刘大孩,(另一个说我叫刘二孩),我俩偷生产队苞米了,我俩错了,大家不要向我俩学习……”人们听见铜锣响,纷纷走出家门围观。高大干闻讯赶来阻止,说教育教育算了,游啥街呀,一个小孩子!杨排长说,小孩子怎么了?一个富农家的小孩子居然敢偷队里的粮食,背后肯定是大人支使的。我告诉你高大干,别忘了过去他们是怎么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过去我们穷人挨饿受冻的时候,他们可怜过你吗?“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高小军笑了,说杨叔你的记忆力可真是好,好极啦!我很想听听,今天的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无改变。杨排长看看高小军,啥问题?高小军说,关于当年的粮食问题。到底是我爷做的对呢,还是杨叔你做的对。杨排长挠着脑袋,舔了舔嘴角的白沫子,这个问题嘛……高小军不错眼珠地盯着杨排长的嘴。杨排长嘴里喔喔了半天,才说,首先,我觉得我没错。我是按上级要求做的。你爷嘛,也没错。你爷是从实际出发,社员辛苦一年,打下那么多粮食,结果却要饿着肚子劳动,这不公平,也不现实。杨排长叹息一声,将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目无语。静默了好一会儿,杨排长闭着眼睛说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退休之后,就很少参加社会活动了,基本上是在家闭门思过。杨排长微微叹息一声,现出颓废的衰老状态,脸上忽地浮现出一层老年斑,就好像,那些难看的黑褐色斑块是刚刚才生出来的。杨排长往起挺了挺身板,对高小军说,要是你爷还活着的话,我真想跟他喝个一醉方休啊!眼圈红了。endprint
高小军走时对送出门来的杨排长说,杨叔如果有一天想找韩三全的话,联系我。
高小军
现在该说说高小军了。初中的时候,老师看他爷高大干的面子,让高小军当班干部。干部嘛,干什么都得表现积极一点,思想境界要比别人高,行动上要给别人做出表率。那时流行一句话,叫“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好像是雷锋,还是谁说的。学生们做好人好事,当无名英雄蔚然成风。譬如,利用放晚学之后的时间,上供销社买瓶写毛笔字的墨汁,买墨汁的时候还鬼鬼祟祟的,害怕被别的同学发现,然后自己一个人偷偷把班级的黑板刷得油黑发亮,第二天同学们上课的时候,心思都不在上课上,而是交头接耳地打听是谁做的好人好事,把班级的黑板刷得这么黑这么亮。那个把黑板刷得又黑又亮的学生,则装作心无旁骛的样子听课;再譬如,某一天早晨起来,猛然看见外面下了大雪,想做好事的学生连饭也顾不上吃,抢先来到学校,在别的同学到来之前,一个人把班级门前的积雪打扫干净。诸如修理班级的门窗啦,假期帮助孤寡老人擦玻璃挑水扫院子啦,不胜枚举。在十几岁的高小军头脑里,整天想着的不是学习,而是想着学雷锋,做好事,当英雄。高小军自己有个小木箱,外面挂一把小铜锁,里面锁着的是一摞一摞的“小人书”:《王杰》、《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刘英俊》、《鸡毛信》、《刘胡兰》、《董存瑞》等等,应有尽有,尽是表现英雄人物的。应该说,在那个特别崇尚英雄创造英雄的时代,这些“小人书”对一个少年的成长,比课堂上教科书的影响还要大。
高小军初中还没有念完,就被“推荐选拔”上了大学,当时叫“工农兵大学生”,也叫“工农兵学员”。所谓“推荐选拔工农兵大学生”,就是从工厂、部队、农村推荐选拔那些出身好、根红苗正的青年人上大学。而事实上,那些真正根红苗正的老百姓家孩子是上不了大学的,能够被“推荐选拔”的,全是那些有头有脸的干部子弟。
高小军能被推荐选拔上大学,当然是他爷高大干的力量。高大干听说公社来了推荐选拔“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就一个,高大干当天晚上便直接去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家里,公社革委会主任摇头,就一个指标,现在光公社干部子弟就有好几个报名的。再说,你孙子初中还没毕业呢。高大干说,那还有初中都没念就上大学的呢。我孙子管咋还念几天呢。公社干部咋的,推荐选拔“工农兵大学生”,上级也没规定非得从公社干部子弟里推荐选拔吧?哪儿规定的,拿给我看看。我孙子根不红,苗不正吗?公社革委会主任赶紧说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说那些公社干部……高大干说那些公社干部还有机会,我一天比一天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蹬腿了。不行,这次说啥也得轮到我孙子了。高大干说,跟你们那些整天吃闲饭的公社干部比,我高大干比不比他们贡献大?公社革委会主任说那是那是,你高大干在“农业学大寨”这方面的贡献,远的不说,起码在咱们红旗公社无人能比。不过话又说回来,公社干部怎么能说整天吃闲饭呢?你这个高大干哪,就你这张破车嘴,没有个把门的。公社革委会主任语气一下子变得硬气起来,你知道有多少人反映你的问题,到我这儿都给你压下了。高大干脖子一梗,我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我们红旗五队“以粮为纲”,年年多打粮食,多交公粮,为国家多做贡献,谁能跟我比?县里来参观,你为啥不往别的地方领,让他们参观别的生产队去呀?不还得是我高大干给主任你装门面吗?公社革委会主任说那是那是。高大干说,这次我孙子上不了大学,我这个队长也不干了!最终,经过“群众推荐”,公社革委会批准,高小军顺利上了大学。
上了三年大学的高小军毕业的时候,本来根据“社来社去”的分配原则,他应该回到我们红旗公社,当一名普通的公社干部,但高小军在大学的时候处了个对象,对象的父亲是省城一家国营工厂的厂长,这样毕业的时候,高小军借了他对象的光,留在了省城。高小军他爷本来一百个想叫孙子回公社,当个公社干部,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现在看是不可能了,但他坚决反对高小军进工厂。念了一回大学,到头来当个破工人,有啥出息?高大干愿意讓孙子当干部。后来高小军对象的父亲就把高小军安排进了政府机关,当了一名机关干部。高小军踌躇满志,一心想干出点成就,弄个一官半职,也不辜负他爷高大干的殷切期望。可好景不长,“文革”结束不久,清理“三种人”(指“文革”中造反起家的人、拉帮结伙的人及打砸抢分子),高小军的岳父因为文革初期当过造反派,打过人,被老干部们举报,撤职罢官不算,还判了刑。高小军当干部的梦想也由此破灭。
大凤子
大凤子手巧。大凤子能用做家务活的剪子,随便一块纸,或者一个香烟盒,就能铰出一朵花啊一只鸟啊什么的。大凤子家的墙壁上,窗户上,常年贴着她自己铰的这些小玩意,猴年铰猴,鸡年铰鸡,鼠年铰鼠,龙年铰龙,十二生肖,应有尽有。大凤子的这些剪纸,多是用大红纸铰:干枝梅啊,花喜鹊啊,喜鹊落在梅花上啦;大鲤鱼啊,胖娃娃啊,胖娃娃怀抱大鲤鱼啦;小毛驴啊,老太太啊,老太太骑头小毛驴啊;趾高气扬的大公鸡啦;长胡子的小山羊啦;趴在炕上睡懒觉的小花猫啦;卷着尾巴的小花狗啦;蝴蝶,孔雀,梅花鹿,猪马牛羊,什么都有。上她家吃饭的那些包队干部们,一边吃饭,一边忍不住夸奖大凤子的手真巧。每到年根儿,大凤子家就热闹了,女人们拿了供销社买来的大红纸,五彩纸,求大凤子给她们铰东西。女人喜欢花鸟,小孩子们喜欢动物。喜欢什么大凤子就给他们铰什么。之后欢欢喜喜拿回家去,赶紧贴上,贴在窗户上,贴在墙上,贴在门上。后来还有让大凤子给铰“挂钱”的,铰大肥猪的,“挂钱”呢过年就贴在门楣上,有招财进宝的意思,跟我们旧时或者现在家家贴“财神爷”的意思差不多,但看着可比“财神爷”好看,含蓄,有诗意;大肥猪呢就贴到猪圈的门上,意思是肥猪满圈吧;趾高气扬的大公鸡呢就贴在鸡架的门上,意思当然是金鸡满架了。这么一贴,给新年,给日子,平添了几分热闹和喜庆。
那些还没找婆家的大闺女们,有事没事都愿上大凤子家玩。都说是来跟大凤子学剪纸,其实大凤子心里明镜似的。大凤子常常三下两下就铰出个人物来,悄悄递给她们看:相没相中这个?相中了,嫂子给你当媒人。那些大闺女,心里相中谁了,嘴上并不好意思说出来。而且先还百般不看,大凤子就将那小人送到她眼皮底下,大闺女飞快地瞥一眼,暗暗摇一摇头。大凤子就再剪一个小人,再让人家看。大闺女这回没摇头,却把脸捂上了。大凤子铰的人物,还真能让你认出个大概来。endprint
常常是这样,大凤子一面手里铰着东西,嘴里一面哼着调子,那调子,一听就听出是“二人转”的曲调,像“红柳子”啦、“锔大缸”啦、“胡胡腔”啦、“小翻车”啦……“二人转”九腔十八调,大凤子差不多都能哼哼上来:
“想二哥想得我肝肠断,小脸瘦的一个蜡渣黄。两天吃不上一碗饭,一天喝不上半碗汤。一碗饭,半碗汤,饿得前腔贴后腔……”大闺女们听了捂着嘴乐。
“二哥你走了一天我画一道,走了两天我画一双。南墙北墙全画满,我一直画到大街上……”
从打韩喜和死后,大凤子家墙上的剪纸再没换过新的,红纸也罢,五彩纸也罢,全都褪了颜色,差不多快变成了白纸。纸也不铰了,曲也不哼了,拿东忘西的,做出的饭菜,不是忘搁油了,就是忘搁盐了。有几回吃饭,高大干没好气地说大凤子:你丢魂了?!
大凤子改嫁那天,队里跟大凤子要好的姑娘媳妇们,围着大凤子,扯着大凤子的衣襟,把眼珠儿哭红了。然后姑娘媳妇们,包括几个管大凤子叫嫂子的小伙子,坐着队里的马车,把大凤子送走了。
杨排长
杨排长对高小军说,你不是想听我跟你爷斗争最激烈的故事吗,其实也激烈不到啥程度,只不过,有一回,我跟你爷闹了个半红脸。杨排长说,你爷他们那个红旗五队,差不多年年粮食产量都比别的生产队高。说句公道话,这主要应当归功于你爷。要说在种地打粮抓农业生产这方面,你爷是个行家里手,绝对有两下子。你爷对上面的指示大都不太感冒,唯有对“以粮为纲”这句话,用你爷的话说,那是百分之百地贯彻执行,说这才是正道。社员也都听话,换了别人当队长,硬是支使不动,叫不动号。你爷一上来,让咋干咋干,干劲全来了,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一个个服服帖帖,没一个调皮捣蛋的。你爷的脾气你可能不知道,急眼时那是说打就捞。因为年年粮食打得多一点,年年完成上级交给的公粮任务完成得出色,所以你爷年年都被公社甚至县里评上劳模,往回捧奖状,戴大红花。有一年公社开表彰会还让你爷上台发言,给全公社的生产队长们介绍经验。我要说的正是这件事。
其实,说句心里话,你爷不愿得什么奖状,戴什么红花,也不愿上台发言。红旗五队之所以年年超额完成公粮任务,都是我嘚瑟的。所以开会回来,你爷把得的奖状、戴的红花,没好气地全塞到我怀里,说都是我得的,让我戴。
表彰大会在公社礼堂召开,相当隆重,全公社的劳模,全公社的三级干部,都参加,有二百多号人。主席台上方挂着横幅,墙上贴着标语,广播喇叭里唱着革命歌曲。你爷没文化不识字,不会念稿子,上台发言全凭自个说。想起啥说啥。事先我教给他应该怎么讲,先讲啥后讲啥,别老讲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那个年代,得突出政治。“以粮为纲”也得突出政治。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叫他讲,我们红旗五队之所以粮食产量一年一个新台阶,上了“纲要”(粮食亩产达到四百斤谓之“上纲要”、五百斤谓之“过黄河”、八百斤谓之“跨长江”),主要是政治挂帅,狠抓阶级斗争的结果。我挺佩服你爷,他倒是不怯场,光腚撵狼——胆大不害臊。上了台,面对那么多干部,像给社员开会似的,讲得很随便,放得开。大喇叭嗓子,震得麦克风嗡嗡响。你爷上来先客套客套,说,‘我这个人,是耗子尾巴长疖子——没多大脓(能)水。然后就大講特讲广大社员苦干实干,贪黑起早,“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利用冬闲季节,发动广大社员掀起捡粪积肥大会战,一个冬天,各家各户交到生产队的粪肥就有几十万斤,终于夺得了粮食大丰收。台下坐着的生产队长和劳模们听得认真,还给你爷鼓掌,台上的公社干部们却听得直摇头。我在台下急得脑瓜冒汗。你爷还说,我们红旗五队这两年粮食增产增收不假,但是离“上纲要”还差不少。一旁的公社革委会主任插话问你爷,说老高,你们队今年亩产到底是多少?你说个实数。我坐在第一排,给你爷偷偷伸出四根手指,意思是四百斤,四百斤就达到“上纲要”的指标了。你爷居高临下,明明看见我伸的四根手指头了,愣装没看见,告诉公社革委会主任说,我们队今年粮食亩产嘛,没多少,三百多斤儿。公社革委会主任又追问,三百多斤,多多少?你爷想了想,说也就三百挂零吧。公社革委会主任指着你爷笑一笑,摇摇头。
会后在公社食堂招待劳模吃饭,酒菜很丰盛,公社还特意为劳模们杀了口猪,气氛十分热烈。席间公社领导挨桌给劳模们敬酒。轮到你爷这,公社革委会主任对你爷说,老高啊,你这个高大干的名字真是名副其实啊。干得好,干得好。只是,你介绍的经验嘛,有点墙上贴狗皮……公社革委会主任抿了半口,你爷一口干了。你爷说,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说啥。杨排长事先教给我的话,一紧张,全给忘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瞅瞅我,我赶紧笑。公社革委会主任说,小杨同志嘛,部队回来的,思想觉悟高,有文化,有水平,这方面,你高大干可得向小杨同志多学习。杨排长说,领导一表扬,我有点激动,对公社革委会主任说,高队长是老黄牛型的干部,只拉车,不看路。没想到我这句话把你爷给惹翻儿了,你爷骂我是放屁,狗戴嚼子——胡嘞!不看路,能拉车吗?你爷大嗓门,全礼堂的人都听见了,都朝我们这桌张望,一旁的几个公社领导比我还尴尬,都看着公社革委会主任。公社革委会主任拉下脸:高大干,你叫唤什么?你叫唤什么?我看,小杨同志说你是头老黄牛那是抬举你。给你安个尾巴,你就是头驴!我看以后你别叫“高大干”了,叫“高叫驴”得了!众人笑。高大干也笑。公社革委会主任又骂,对你这样的犟驴,就得惩罚你,不然,你都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冲旁边一挥手,拿酒来!听说你高叫驴的酒量大,今天咱俩比试比试。公社革委会主任据说从来就没有喝醉过,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大酒量。你爷不知深浅,说,比就比,谁怕谁!结果从来没喝醉过的你爷,那天喝醉了。最后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用他的绿吉普把你爷送回的家。
杨排长说,从那以后,全公社的人都知道我跟你爷不和。其实,别看我们俩不和,有点小矛盾,但这种矛盾毕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吵归吵,一点也不耽误我们俩喝酒。每逢喝酒,你爷这老家伙都往死灌我,在喝酒这方面,我哪是你爷的对手。我知道他这是用这种方式整我。很多时候,我只有举手投降。但在原则问题上,我跟你爷依然是针锋相对,绝不让步。说句心里话,小军,我当时真的是怕你爷犯错误啊!你就说开粉坊吧,我不让你爷开,那是违背政策的事。结果咋样?真打我说的来了。那已经是我走之后的事了,我听说,那年年跟前,你爷领两个社员,半夜往外地拉一车粉条,被蹲守的公社“打办”(全称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当场抓住,证据确凿,你爷再也无法狡辩,最后给你爷定的是“投机倒把”的罪名。这下,连公社革委会主任也保不了他了。唉,他这个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知道这件事后,还给公社革委会主任打过电话,替你爷求情,但公社革委会主任说,不知是他妈哪个孙子把这事捅到县里去的。他也没办法。公社革委会主任气得在电话里大骂你爷,说你爷是个死爹哭骂的活犟种,这个高叫驴,活该!我早就告诉过他,脚上的泡是自个走的。怨不着别人!你爷的政治生命就这么结束了。杨排长一摊手,一副惋惜的样子。endprint
杨排长后来一路往上升,没几年就当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后来又调到县里,当了县水利局局长。大搞农田水利建设的时候,为了给生产队打井的事,已经不是队长的高大干,还特意跑到县里找过杨排长,没想到杨排长还真是不计前嫌,没几天就派来了县里的打井队,免费给生产队打了好几眼机井。
高小军说,关于你帮我爷打机井的事,我爷在人多的场合没少表扬你,还说要给你送面锦旗呢。
高小军
高小军再后来就弃政经商,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而高小军他爷高大干到死都以为他孙子在外面当大官呢。高小军在异地他乡打拼多年,举目无亲举步维艰,恰逢此时,他遇上了一个东北老乡,喝过几次酒后,俩人便开始合伙做起了生意。结果我不说你也猜得出,高小军被那个东北老乡给骗了。多年后的某一天,高小军在一家酒店竟然与那个老乡邂逅了,高小军怒发冲冠,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手中的啤酒瓶子,将那个老乡的脑袋差点开瓢。为此高小军在监狱里度过了两年的大好时光。
这次高小军回乡省亲,是在他爷高大干去世多年之后。高小军对自己出生的老屯格外亲切,屯里屯外转悠来转悠去,却发现很多地方已经改变了模样。小时候他几乎整天跟在他爷高大干的屁股后,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生产队,连晚上社员开会他也跟着,大人们在灯下开会学习,小孩子们则在生产队的院子里,马圈里,草料棚子里,胶皮车下面藏猫猫,常常是会开完的时候,他爷从炕上把熟睡的高小军背起来回家。现在生产队的四合院早已经不存在了,生产队原来的房子先是处理给了社员,再后来因为年久被拆掉翻盖了,连一点痕迹都看不见了。
我抽空回到乡下陪了高小军两天。这么些年,虽然我离开老屯的时间没有高小军早,现在生活的县城离老屯也比高小军近多了,可以说想回去的话,也就是个把小时的工夫,但这些年回老屯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对老屯也是越来越陌生。对于老屯的许多事物,包括老屯的面貌,儿时的人和事,都只能在记忆里去搜寻了。高小军说他特别想念儿时念书的小学校,也准备为孩子们做点贡献,我告诉他,咱们小时念书的那个红旗小学已经不存在了,合并到另一个村去了。高小军说为什么?我告诉他,现在孩子少,整个一所小学,各个年级加起来,学生还不到二十个,而老师却有十多个。高小军还是上原来的小学看了看,校园还在,不过已经变成了一家养猪场,昔日沸腾的校园里书声朗朗,如今却是猪叫狗咬。不过令高小军感到欣慰的是,屯里的居住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屯当中的街道也不是原来的土路了,变成了混凝土路面,屯东头还修建了一块休闲广场,除了一付篮球架子之外,还有几样健身设备。高小军问我这是啥时候整的,我摇头,具体我也说不上。但肯定是最近几年吧。在离开家乡的日子里,高小军说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回到了故乡,在梦里他依然是跟在爷爷高大干的屁股后,在生产队的院子里玩耍。梦见小学时的老师和同学,梦见公社中学那个前后两趟平房,四下是榆树墙子的校园,梦见演节目的公社礼堂,梦见跟爷爷吃饭的公社食堂。
高小军记得,公社在中学的后面,隔一条马路,也就是说,一个在道南,一个在道北。公社机关是个紧凑的四合院,一排正房是公社干部们的办公室,东厢房是公社礼堂,房子是起脊的,本是红砖乌瓦,墙面被粉刷成黄色,墙垛上写着标语口号;西厢房是公社食堂,整天大烟小气的。大门的两侧,一面一溜平房,干啥用的说不上。大门是铁的,安在两个砖垛子上,铁门的下半部分是用铁板焊的,结实,上半部分用钢筋焊成几何图形,透过几何图形,可以看得见院内的一切。铁门打开,可以进出车辆,经常看见一辆绿色吉普车出入,便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座驾。大门一侧的砖垛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的是“红旗公社革命委员会”。大门的上方,是五个毛体大字“人民公社好”,每个字都是用铁板铰成的,刷过红漆,由于天长日久风吹雨淋,油漆剥落,露出斑驳的铁锈。高小军对公社食堂印象深刻,小时他爷曾经领着他在食堂吃过饭,一张张圆形桌子上,满桌子的饭菜,煎炒烹炸咕嘟炖,令高小军眼花缭乱,垂涎三尺。鸡鸭鱼肉,血肠酸菜,熘肉段,炸丸子,高小军伸长了胳膊也够不着,高大干便不住地往他碗里夹,夹了一碗。但他爷有时夹的,并不合高小军的意,高小军干脆站起来,自己夹。衣裳袖子拂翻了菜碗,菜湯淌了别人一裤子。主食也不是简单的一样两样,而是馒头、花卷、包子、烙饼,糖三角,各式各样,高小军啥都想吃,吃不过来。有一回,高小军不知啥时候偷着揣兜里两个肉包子,回家掏出来,他爷看见了,不但没骂他,还笑着夸他孙子有心眼,说爷咋没想起来呢。以后再有机会在公社食堂吃饭,高小军他爷都不忘给高小军揣点好吃的回来。高小军对我说,我呀,小时候硬是让我爷把我给惯坏啦!这好吃懒做的毛病一直也没改过来。公社食堂的对面是公社礼堂,高大宽敞,能容纳几百人,公社开大会,或者演文艺节目,都在这里。上了中学之后,高小军也有机会跟同学们排着队去那个礼堂开过会,演过节目,庆“七一”、庆“十一”什么的。后来公社不叫公社了,改称乡,红旗公社改称红旗乡。但在很多中老年人的嘴里,他们依然把乡叫做公社,把村叫做大队,习惯了,公社那段时光早已融进了他们的生命里。
刚一回到老屯,高小军就想找儿时要好的同学聚一聚,喝点酒,叙叙旧,可是他提了好几个名字,回答说早就搬走了,天南地北的,说不上在哪里。最后只联系上了三五个,电话里,他们有的说在外地,有的没在外地,但也忙,说有时间来找他喝酒……高小军说,他兴奋地等待着,甚至连饭店都安排好了。可他的等待落空了。高小军没有等到人来,也没有等到约他过去喝酒叙旧的电话。高小军说那几天,他的失落感很强烈。有一天在街上碰见了李明,李明开着一辆机动三轮车,听说他家养牛,最近又开了棋牌室。看见高小军,他停下来,寒暄了几句后就匆匆地走了。李明是高小军少年时代最要好的同学,高小军的那些珍贵的小人书,别人借看是很难的,只有李明可以。李明因为一只眼睛不好,婚姻不顺利,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娶上媳妇,现在孩子刚上高中。那天临走,他说最近要上邻县的集上去卖牛,已经赶了两个集了都没卖成。等忙完了会找高小军喝酒,但高小军一直没有等到他来。
高小军回到南方之后给我发过短信,谈到这次回乡的感受,感慨良多。说在外多年,公社时代的那些人,那些事,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如今他回到了让他梦牵魂绕的故乡,他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问为什么,高小军答曰说不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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