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苇的父亲刚过完75岁生日,就在年度体检中查出了肺癌。市里医院说是早期的,好做,微创手术技术是与大城市同步的,因为每隔一周都有上海来的专家亲自操刀,在本市已经做了近百例,没有失败纪录。田苇用手机很容易就查到了他们提到的上海专家资料,说的挺好,就决定留在本市排号等着专家来。可弟弟却不同意,他说能从大城市到小地方“走穴”的大夫,能是响当当的吗?本院工作都干不过来,还有时间往外跑?再说医院和专家之间有多少猫腻你知道吗?这姐弟俩总是这样,姐姐总是顺其自然,爱把问题想得简单些,容易听信他人;弟弟就不一样了,总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所以家里的大事都是弟弟拿主意。这次也不例外。但据说转院手续很难办,理由就是已经为患者请来了专家。弟弟说别听他们的,我找人办。
弟弟是一家大型国企的中层干部,平时交人广,七拐八拐总能找到关系。果然,几天之内就联系到京城一家大医院,并办好了转院手续。田苇回家通知父亲,父亲却不买账。他知道自己的病不重,一点症状都没有,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关键是到北京还要搭上路费,人情费,吃住费,大地方的红包也大啊,这得多花多少钱哪!他那点退休金哪够啊。可是姐弟俩不听他的,人老了,自己就说了不算了。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只好跟着孩子一起上了路。
给弟弟搭桥的是他们公司的大老板,据说也是因为看病,与京城这家医院胸外科副主任梁辛教授认识了,以后关系一直就没断。这些年因为这条线索,关键时刻为下属解决实际问题,在群众中赢得不少口碑。爷仨来到北京以后,靠着这条关系,在外面只等了三天就住上了院。
办完了住院手续,弟弟让田苇带父亲先去病房,他再去找梁教授打个招呼。田苇会意地拉开斜挎在胸前从不离身的小包,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弟弟。这已经是第三次去打招呼了,这信封还没送出去。前两次都是在没办住院手续之前,送不出去就意味着住院的时间不定。爷仨住在医院附近的出租屋里,一个三居室的房子住了四家,都是到这家医院排队住院的,一问,有的都等半个多月了。一看这情况,姐弟俩就更加着急,一是他们的假期有限,二是父亲的病虽然发现的早,但也不能拖的时间太长,所以他们就一趟一趟地去找梁教授,一次一次地去打招呼。有时候不在,有时候在了,办公室里人却多,弟弟想背着别人把信封掏出来,可手一往胸口插,梁教授就示意他不要。后来才知道,这医生办公室里都安了摄像头,这不是给梁教授上眼药吗?终于有一次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堵住了他,这回没啥说的了,弟弟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可是梁教授一阵风似地过去了,又没给他机会。这么一来,他们的心就悬了起来。姐姐分析是梁教授不想要,到了这个专家级别的人,都是大德,哪能搞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呢。弟弟说,姐啊姐,你是真天真哪,还是不懂呢?多高级的人,他也是人,是人都贪财,这年头哪有不收红包的大夫呢?开玩笑!
谁成想,红包还没送出去,他们就住上院了。这回姐姐有话说了,怎么样?我说吧,人家梁教授没收咱们的钱,这不也住进来了吗?弟弟摇摇头说,姐啊,这才哪到哪,还早着呢,你就瞧着吧。弟弟这么一说,田苇也不敢犟了,毕竟这是关乎父亲身家性命的大事,这个大信封一天送不上去,他们就一天不得安生。所以这次去找梁教授,但愿不要再落空。
田苇喊回走出两三米远的弟弟,从包里掏出一份杂志,示意弟弟把信封夹在里面,这样人多也没事。弟弟说,这就对了,咋早没想到呢,这回我往他桌子上一扔就完了。说着看了一眼杂志封面,是《人民文学》,就说,教授就得看这高雅的。然后就把雜志夹在腋下,转身走了。
姐弟俩这些动作都是背着父亲的,也不敢让别人看见,在长长的昏暗的走廊里,像两个准备作案的小偷,合计着如何下手。
二
弟弟走了,父女俩进了病房,三张床,只有中间的床是空的,铺盖一看就是刚刚换过的,又白又挺阔,面料是斜纹的,很厚的纯棉布,不像有的医院是混纺的,起球,还洗不干净。心想,还真不一样啊。
父亲说自己好好的,不愿意躺着,就坐在椅子上。田苇麻利地把父亲的外套和生活用品各归其位,又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凉着,然后才倒出功夫看看左右两边的患者都是什么人。左边靠门的病人此时光着膀子,胸部缠着一块白布,正被陪护的小伙子挽了起来。田苇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胸部也裹了这样一块白布,是阻止发育用的。再看那病人的脸,黑黢黢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就咽了口唾沫,把下意识里的东西压了下去。右边靠窗户的是个更老的老人,看上去与父亲年龄差不多,显然是已经好多了。田苇从挂在各自床头上的患者资料牌得知,三人得的都是肺癌,且都归梁辛教授主治。
父女俩正在卖呆,进来一女护士,冲着中间床位,并不理会患者,像对空气说话。交待的主要是一些术前检查事项及探视规定等,说完才看了一眼田苇,礼貌地示意她离开。
田苇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父亲眼中略过一丝惊慌,但还是示意她出去。田苇出了病房,在病区门外的走廊上看到一长溜介绍专家的宣传板。前面是几张大照片,后面跟着一排小一点的。梁教授的照片在前面,戴着一副无边眼镜,表情随和,似笑非笑,长相虽然算不上有多帅,但面善,一看就是个好人。关于他的文字介绍,田苇一字不落地看了两遍:梁辛,男,1970年生人,毕业于北京某医科大学,1996年赴美留学,获医学博士学位,胸外科专家,某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
刚来北京那天她和弟弟就和梁教授见面了,他说话温和低调,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这回再看到简介,就更加信赖他了。弟弟真有办法,可不是小时候能作人爱惹事的淘小子了,居然能找上这么大的专家,看来来北京就对了,父亲的病肯定能治好。其他医生的介绍田苇一带而过地看了看,总之来头都不小。再往前看,就是患者的感谢信了,一张一张的,如果不是用大红纸写的,真像“文革”时的大字报呢。田苇闲着也是闲着,就一张一张地看过来,发现写给梁辛的有好几张,就更加相信他了。田苇正看着呢,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回头,正是弟弟。
田苇用眼神寻问了他,弟弟点了点头。两人如释重负,一起朝扶梯口走去。
三
下午探视的时间还没到,住院部门口就挤满了人。两名着黑衣的保安,站在门口的两侧,手里还提着警棍,不远处还站着一位牵警犬的黑衣客,这可真够吓人的。旁边一中年男子自言自语地说,干啥呀,跟监狱似的。
防医闹呢。另一个接着话茬说。
姐弟俩不往前挤,挤也没用。等时间一到,人们纷纷掏出探视证举在胸前,像一群驯服者,默不作声,鱼贯而入。
进了病房,虽然与父亲只大半天没见,却像阴阳两隔了似的,田苇觉得父亲的头发根本没有这么白,这么一会儿就白的扎眼了。两个病友的家属也都来了,大家都在讲话,病房一时有些混乱。因为上午刚住进来,也没什么新情况,爷仨就没啥说的。干了一会,父亲摆手让他俩凑过来。手往右边指了一下,在他们耳朵上说,这老爷子跟我是同行,也是退休教师,我俩挺能说得来,所以他才跟我说了实话,他女儿给医生送了两千,小县城来的,没多少钱,他告诉咱们,不要送多,量力而行,医生不会因为红包的大小而影响手术,这是他的经验,他是好心。
弟弟说,爸,咱们也是这个数。
田苇心想这小子真会哄人,哪是两千,不是一万嘛!
父亲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接着说,这人也怪,都说送红包是不正之风,但要不送,心里就不踏实,送多了还心疼,所以意思意思就行了,我也不相信给少了人家就能故意往坏了做。
田苇说,是啊,咱们也就是意思意思,就算是给医生一点小费吧。
是,也怪辛苦的。父亲应和着,然后又凑到他们耳边,下颌朝左边抬了一下说,你们猜他是怎么办的?他给了医生一万元!这可是个大数,他说这京城的行情他懂,这种微创手术一般不超过五千,但他家里并不富裕,是个返城知青,他说之所以要多给,是让医生好好给做,等出院时他再把钱要回来,哎,这就不大好了,做人不能这样啊!
弟弟说,咱不管别人,咱管好自己就行了。
爸,你老爷子是真有福啊,像梁教授这样的海归派大专家,整个北京也没几个,外面走廊里贴的感谢信一片一片的,都说他医术高人品好,给他塞个红包那个费劲哪,几次人家都不要。田苇在一边溜缝。
父亲默默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这京城的大医院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糟糕,依着我都不想来,这把年纪了,还怕死吗?这么一来,我这病还真没啥事儿。
本来事就不大,这回能给你彻底治好,永不复发。
父亲听了田苇这话后,两手放在脑后,踏踏实实地靠在被子上,幸福极了。
爷仨一时都不说话了。田苇的目光转向左侧,仔细打量着缠白布者,心想,当年的老知青确实应该是这个岁数了,从他们说话的口音判断出是当地人。看来北京人不好惹啊,只有他们才能想出把送出去的红包再要回来的损招儿。正想着呢,弟弟一步迈到那人的床前,问陪护的小伙子,你们是找人儿进来的吗?
埋头看手机的小伙儿抬眼愣了一下,确认是同病房的才回答说,不是,自己挂号来的。
找什么人儿啊?咱一个老百姓能找上人儿吗?老知青半仰着,学着弟弟的口音用东北话回答。他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呢,说话还这么有底气,想必年轻时也是个愤青。
没有熟人介绍,给红包敢要?弟弟进而又问了一句。
兄弟,您是地球人吗?老知青用更大的声音揶揄了一句。
弟弟不置可否地“嘿嘿”了两声。老知青接着说,就应该有人治治他们。
爸,别瞎说了,治也轮不到你。旁边的小伙子制止了他。
谁去治?制度搁在那儿,没用,你听说哪个大夫因这事被抓起来了?都是老百姓给惯的,所以解铃还须……咳咳咳……系铃人。他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打断,弟弟乘机回到自己这边,再不敢招惹。但老知青自己也控制不住,还是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可能是想趁这阵子人多有听众吧,特别是看到田苇一直在听他白话,就更停不下来了。他还说当年在陕西插队时,和现在中央的大领导一个公社,还一起玩过扑克呢;那时候他身体好,打架斗殴一般人都靠不上前,谁都不敢惹他,云云。田苇心想,这老哥确实有点经历,但人要是一爱吹嘘,就显得不那么受人尊敬了。
右边的老教师就很沉稳了,即使是女儿来了,也没多少话。女儿正拿着笔在一个窄窄的小本上,罗列着一些数字,可能是在记账吧。田苇侧头看到封面上有山西省××县教育局字样。记完之后,她就开始剥桔子,父女俩就慢慢地吃,一幅挺温馨的画面。田苇心想,教师之家,就是不一样。能到北京这所医院里治病的,大概最低也得是县城来的,农村不可能,主要是费用花不起,另外也很难找到关系,网上挂号他们一般也不会,去个县城顶多省城医院看看也就算到头了。县城来的能拿出两千元红包也算可以了,梁辛教授要是真有良心的话也该满足了。
病房外的走廊里傳来一声“开饭了”,田苇拿起饭盒出去了。病房立即被饭菜味填满了,姐弟俩服侍着父亲把饭吃完,还没收拾停当,门口就出现一个手提警棍的黑衣者,态度却很平和地告知大家,探视时间结束了,请立即离开。
四
手术被排在当天上午的第二台,大概是十点钟左右。姐弟俩护送父亲进了手术室后,就去了专门为家属准备的简易餐厅。有那一万元垫底,他们虽然心里比较踏实,但还是担心会有什么不测,毕竟这是内脏手术。两人坐在那里,眼睛都盯着前面的一块屏幕,上面不断变换着手术信息,半天才轮到父亲,直到显示手术开始了。他们懂得这时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切都交给医生了,担心也没用了。田苇习惯性地去包里掏书,才想起《人民文学》已经送给梁教授了。
两人坐着无聊,田苇就想起早晨父亲跟她说的事。老教师昨天中午出院的时候,悄悄地告诉父亲,梁教授这人真是天下难找的好人,真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有良心的医生。因为他出院之前,梁教授把一张缴费单子给了他,上面正好是两千元,原来他把红包还给了他,当时收下是为了让他安心。父亲也不相信,当今社会能有这样的医生!从来也没听说过啊!两个老头为这事感慨了半天后,自然要找原因,最后达成了共识:梁教授是海归派,接受了基督教国家的教育,这就不一样了,人道主义思想影响到他的价值观了。两个教育工作者,很自然就把人的行为归因到教育上。老教师说,回去以后,让女儿给梁教授寄一些土特产,如果不表示一下,实在过意不去了。临走时两人还互留了电话。这时,田苇想起这事,就赶快告诉弟弟,以证明自己对梁教授的判断是正确的。
弟弟听了之后,嘿嘿笑了两声说,但愿他对咱们也能这么做。
他要真这么做了呢?田苇带点挑衅地说。
那我就再不说你天真了。
我天不天真不重要,对你总该是个教育吧,别整天疑神疑鬼的,把什么事情都想得那么复杂。田苇说这话时像个领导。
但愿如此吧。弟弟一字一句地说,显然没有被说服。
姐弟俩不再说什么了。不大一会儿,广播里念出父亲的名字,两人腾地一下弹起来,再听,是让家属到手术室门口。他们以为出意外了,立即奔到手术室,才知道是让看一下切下来的组织。站在小窗口里的护士提着一个超市里常见的自封袋,里面装着手掌大小的一块紫红色肉体,看不出来是肺子。田苇吓坏了,不敢相信这是父亲的内脏。弟弟伸手去够,想拿过来仔细看看,护士却躲开了,告知他们手术很顺利,正在收尾,然后一转身就闪了进去。
父亲被推出来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分,手术用了四个多小时,比预计的时间长了一些。刚回到病房,梁教授就来了。姐弟俩站了起来,弟弟抢先与他握手,说,辛苦您了梁教授,等着您一起出去吃饭呢。
梁教授摇了摇头说,下一台手术还等着我呢,你来一下。
弟弟应声跟着他出了病房。
父亲的胸部也被缠了一块白布,右侧肋骨处插着一根白色透明的引流管,稀稀拉拉地往外淌着血水,导尿管里流出淡黄色液体。田苇心想这些本是体内的东西,现在都引到外面来了,就感到一丝神奇。一看时间,麻药劲应该过了,但父亲并未感觉到疼痛,看来止痛泵是管用的。这时田苇发现右侧老教师的床上又来了新人,是个中年男人,一脸愁容地躺在那里,看起来比自己年龄还小,得了肺癌,真是不幸。左侧的老知青已经好多了,儿子替他举着点滴袋,正在地上走圈。
不大一会儿,弟弟就回来了。原来是梁教授告诉他手术过程中出现了一点麻烦,原本不应该切下这么大一块组织的,因为父亲比较胖,腔镜下去以后,病灶找不到了,没办法就多切了一点,也是因为这,手术时间加长了四十多分钟,刀口也长了一些。
田苇说其实他不用告诉咱们这些,咱们也不懂,还平添了一些担忧。
弟弟说看来这人挺诚实。
那会不会影响以后的恢复啊?
他说不会,切掉这一块的功能,很快就会被其它肺葉代替。
那就行了。
两人沉默了半天,弟弟才说,这人心机挺重。
田苇不理解弟弟的话,问他什么意思。弟弟说,没啥。
五
只有术后的患者,家属才可以全天陪护。当然也可以花钱雇佣医院提供的护工,那样家属就只能在探视时间来了。姐弟俩一商量,不雇,不是钱的问题,两人来了就是陪护的,在父亲最危难的时候,干嘛请一个不认识的人伺候左右呢?田苇有失眠的毛病,正好上夜班,弟弟上白班,也方便与医护人员沟通。
田苇觉得父亲这一辈子从未麻烦过孩子们,这是第一次需要他们,也许这是一个开头,所以她告诉自己,现在就算正式开启照顾老人模式了。也许是手术做的好,也许是姐弟俩照顾得好,只几天的功夫,父亲痰中的血丝就明显减少,引出来的液体也逐渐变淡。下午两人交接班的时候,弟弟告诉田苇,梁教授说父亲恢复得非常好,用不到一周就能出院。这好像是在他们预料之中的事,但田苇还是喜欢看到父亲脸上的欣快感。弟弟还交待她说,今晚梁教授值夜班,有什么情况直接找他,说完他就走了。
由于连续几天熬夜,病房里要走的和新来的人,田苇也顾不上关心了。再说她值的都是夜班,老知青是个大觉包,也就没再听他白话什么。这天不一样了,他明天就要出院了,田苇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要把送出去的红包再要回来的“损招儿”,不知他是否真的这样做了。她想把老教师临走收到退款的事告诉他,也许梁教授也准备这样对待他呢,但她一想到他那种跋扈的样子,就不想招惹了。现在老知青不在病房,也许是去卫生间了,也许是真的去找梁教授了。如果他真的去了,可怎么开口呢?文质彬彬的梁辛在遇到这样的“茬子”时,该如何应对呢?田苇杞人忧天般地设想着。
正在这时,老知青从外面回来了,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直接走到父亲床边,像是对父亲说,更是对田苇说,您说怎么着?
父女俩都用眼神寻问他,因为新来的患者并不知道,老知青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老知青从怀里陶出个用报纸裹着的信封,大家就都明白了。
田苇不知道是赞许他呢,还是鄙视他,但还是朝他微笑了一下。
老知青压低了噪音说,您都想不到,这医院里的大夫都是人精。
田苇听不懂他的话,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就和田苇说起了悄悄话。
原来他之前送红包的时候,是偷偷录了音的,他要为日后的行动留下证据。如果医生不把红包还给他,他就可以拿这段录音去告他,依据现在的制度,后果会很严重。所以他去要的时候,根本不用说话,拿出手机,放出了录音。谁知梁教授这时也掏出了手机,两个声音就一前一后地播放出来,像一段二重唱。老知青是个明白人,受贿的人有罪,行贿的人也一样有罪。两人同时收了手机,梁教授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个用报纸包好了的信封,一声不响地交给了他。
这时田苇才知道,老知青脸上的兴奋,不是因为他的“阴谋”得逞了,而是没想到教授也会留这一手。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防不胜防啊!老知青在说到最后的时候,还模仿范伟小品的语调,有点像自嘲,也有点佩服。
田苇心想,多亏弟弟不在,不然又要被他嘲讽了。
半天,老知青又冒出一句:有意思,治个病跟设个局似的。
父亲已经不是刚做完手术头两天的样子了,田苇也不用整宿不睡了。她把租来的行军床支在父亲的床头,以便看着点滴。现在她不敢指望梁教授能在出院之前把红包还回来了,这人深着呢。那他为什么能把老教师的钱还回来呢?他是凭什么做出收下、还是退还的决定呢?这一夜,田苇又有失眠的理由了。
六
按照梁教授的安排,父亲出院前做了基因检测。因为是委托院外一家科研机构做的,所以六千元的检测费用,不能报销。但他们不在乎,因为梁教授讲解的很清楚:通过基因检测,可预判出患者对于各种抗癌药物的敏感性,提高针对性和有效率,也就是说这是一种“靶向治疗”方案。检测结果出来以后,梁教授非常贴心地跟姐弟俩研究用哪种药物更适合父亲,有进口的和国产的两种,进口的贵一些,一个疗程要十五万元,国产的只需六万元。姐弟俩知道这种药同样是不能报销的,但他们表示只要对父亲的病有好处,不怕花钱,用哪种,全权交给梁教授决定。最后确定用国产的,因为父亲的肺癌属于早期,这样既可省钱又能满足治疗。他还告诉他俩,由于这种药是一家慈善机构资助的,只要能吃够六万元,再用药就免费了,他先给开三万元的,吃吃试试。姐弟俩看梁教授这么贴心地为他们着想,简直都感恩戴德了,连连说感谢。
让他们感动的还在后头呢,当他们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果真发现有一万元的入账!田苇看到这笔款项的时候,像打赌赢了天、赢了地似的,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连忙让弟弟看:我说咋样,这就是大德!咱们遇到活菩萨了!
弟弟拿过账单,有些懵了,歪着头看了半天,皱着眉,倒吸了一口气说,他这是玩啥呢?
你还不服气!咋样你才能相信啊?
弟弟摇了摇头,想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出院的时候,弟弟联系到了一台120急救车,这样可以把父亲直接拉到站台上,省去了走路的不便。
为了让父亲在路上能休息好,他们买了软卧,四个人的包间,一路上只有他们仨,三人都觉得这一趟哪哪都顺利,真是圆满。特别是父亲得知梁教授也把紅包退回来以后,病好像全都好了一样,两眼放光,面色红润,连连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要不是亲自遇到,谁能相信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的今天,能有这样的大夫?感慨了半天,才想起时下流行的一个词:正能量,就说,这医院真有正能量啊!北京真有正能量啊!梁教授真有正能量啊!一顿大赞以后,才想起老教师跟他说的,回去以后让女儿寄土特产的事,就吩咐二人把大姨从林区寄来的上等山珍统统给梁教授寄去,两人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又对着田苇说,咱们可得给人家好好写一封感谢信啊。
必须地,我都想好怎么写了。当了半辈子宣传干部的田苇,平时写材料已经习惯了官话套话,但这次她决定要用心动情地写好这封感谢信。
父亲满心欢喜地看着窗外,一缕阳光斜射到他的脸上,一头白发闪闪发光。列车轻盈的节奏伴着飞逝而过的田野,此时,北方大地虽然还是白雪皑皑,但车箱里暖意融融,好像春天提前来到了这小小的车箱里,快活的父亲还哼起了小曲儿。田苇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了上来。
七
这场治疗到此还不算完事。回来以后,弟弟还要考虑如何感谢帮他联系医院的单位领导,因为是一把手,礼数自然不能轻了。田苇就说,以后看病再不要找人儿,自己在网上挂号,谁也不求。
弟弟又是那种口气:姐啊姐,都像你这样,咱这就不是中国了。
都像你这样,中国还能好吗?田苇厉声回了他一句。
姐啊姐,我真不想打击你,本来不想跟你说的。
田苇直愣愣地看着弟弟,知道他又要起幺蛾子。就说,我不想听,你也别说。
你不想听,事实也在那摆着呢,告诉你吧,我咨询了专家,人家说咱爸的手术根本就不是教授做的!
什么?那是谁做的?!田苇像被烫着一样。
那不好说,笨寻思都能明白,这能是教授的手法吗?梁辛能找不到病灶吗?他是不好意思要咱们的红包,才把钱退回来的;所以就给开了靶向药,这药里面的说道就多了;据说一般到了后期没办法的时候才用这种药;咱爸现在吃了也许会产生抗药性,到最后就束手无策了;所以我还要继续咨询,咱爸现在到底应不应该吃这种药!
弟弟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层意思,田苇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她还是不相信梁教授会这样,更不相信他会拿回扣,即使拿的话,也是制度允许的。一直以来,她就烦见弟弟的这副嘴脸,所以就用敌视的目光盯着弟弟:瞎说!你有证据吗?
弟弟显然是不想跟姐姐吵,就不理她了。
过了一会儿,田苇才说,不管怎么说,他能把红包退回来,就是天下难找的、有良心的、好医生!
这我承认。弟弟终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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