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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滴滴忆父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21596
墨凝

  与父亲打柴

  儿时,村西有片柳条通,秋季柳条通里的蒿草半人多高,各种野花挤在蒿草的缝隙中努力地开放着。风和日丽,鸟儿、蝴蝶、蜻蜓……在头顶上飞,蝈蝈以及一些无名小虫的叫声此起彼伏。露出的胳膊偶尔被大瞎虻叮了下,针扎似的……除了瞎虻还有蚊子,白天蚊子大都躲在草窠里,人走过去,才会飞起来。最可怕的是一种头上长角的绿虫子,角是黑色的,头是方形的,阴森冷峻,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味儿……

  我和父亲在柳条通里钻来钻去,父亲拿着把大镰刀在前面,我拿着把小镰刀在后面,父亲割粗大的蒿子,我割茁壮的大草,我们在打柴。像天上的鸟儿,我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一会儿嚷着镰刀不快了,一会儿喊草窠里有个贼眉鼠眼大耗子……父亲猫腰只顾割草,也不理我……最后父亲实在不耐烦了说,小点声吵吵,把人都喊来就割不成了,这是生产队的。消停了片刻,我忽然惊叫着喊,爸爸,爸爸,快看!父亲回过头,抹了一把脸上流淌的阳光与汗水说,一座空坟把你吓成这样!

  一座掩映在草丛中的孤坟,坟头很矮,一个洞穴黑洞洞深入坟里。父亲弯下腰继续割草,我紧紧跟着,胆子也就大了。

  傍晚,远远地能看见村子上空炊烟袅袅,鸡飞狗叫声也遥遥地传过来。我和父亲从腰间解下麻绳,开始往路旁背蒿草……父亲背着一捆蒿草在前面走,就像一座绿色的大山在前面吃力地移动着。

  父亲给我讲的故事

  父亲给我讲过的故事不多,印象最深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关于父亲自己的。有一次,父亲和两个村里人夜里在南大洼子迷了路,很熟悉的路,还能看见远处有灯光闪烁,可绕来绕去的,就是在原地走不出去。撞见“抹搭鬼”了,抹搭鬼是乡下传说能让人迷路的鬼。父亲让另两个人搭伴奔着灯光继续走,他在原地一座土坟旁守着。两个人走后,父亲一个人躺在土坟的斜坡上睡着了……人死了就啥也没有了,活人就是自己吓唬自己……这个故事我深深地记住了,每次回味都觉得父亲了不起,我一直试图做个胆大的人,可我做不到。胆大需要的不单是勇气,还需要内心无比的坦荡……

  另一个故事是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讲的:村西有座土地庙,庙前有个水泡子,小燕垒窝时节,一双一对在水泡子边上衔泥垒窝。有一天,一对小燕子各叼着一片草在泡子边上衔泥,哗啦啦一阵水响,一条大黑鱼跃出水面,啪地一甩尾巴,把一只燕子打到泡子里淹死了。另一只幸免于难的燕子飞上空中,久久不肯离去。

  转眼秋天到了,泡子里的水也不那么丰盈了。死了同伴的燕子每天都衔枯枝败叶往泡子里扔。一日清晨,有香客给庙里上香,香客走后,小燕子飞进去叼起香火头,把香火头插进土地庙的屋檐下用翅膀扇着,不一会儿土地庙就燃起了大火。乡亲们拎着钩杆铁尺、水桶脸盆跑来救火。救火要用水呀,一会儿功夫,庙前水泡子里的水就被舀干了,大黑鱼露出了水面。一个人眼疾手快,举起三齿挠子刨了下去,大黑鱼的肚子朝了天……小燕子在空子呜咽着飞走了……

  我长大后,觉得这故事和“精卫填海”有些类似,或许就是精卫填海的翻版。

  读书不多的父亲,讲故事很纯粹,故事就是故事,从不会告诉我,这个故事有什么寓意,那个故事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很喜欢坐在父亲身旁,听父亲讲故事。

  父亲带我买雨靴

  刚上小学那年的夏天总下雨,乡村土路泥泞不堪,泥水渗进绿胶鞋把脚都泡烂了。大队供销社没有雨靴,父亲带我到八里远的保伦供销社去买。那天风和日丽,天上的白云散漫而悠闲。大片大片的青玉米,噼啪地拔着节。细线一样穿行在田野中的毛毛道上,父亲在前,脚步矫健;我在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我一会儿去撵蝴蝶,一会儿去抓蝈蝈……没走一半的路程,就累了。父亲停住脚步说,歇会再走。父亲从兜里掏出“葡萄”烟,坐在垄台上慢慢吸着,目光漫过田野……远处,一头牛正在树下悠闲地倒嚼。那时的父亲好年轻,脸上荡漾着笑容。父亲说,等买了雨靴,好好念书!

  那年父亲病倒在床上,我回老家看望父亲,我扶着父亲坐起来,泪水就无法忍住了。我多想父亲能站起来,走回那段时光,再陪我去买雨靴……

  父亲在黑河

  90年代初夏,黑河到处“叮叮当当”的,整座城市都像在大修。父亲觉得自己还年轻,和我大叔宫义结伴来黑河,想在黑河找点活干。找了几天也没找到。两人闲不住,就在那些拆迁楼的残垣断壁间砸钢筋。钢筋大都在水泥横梁与水泥柱子里,两人就用大锤砸,一砸一冒火星。每晚回来两人的衣服都水洗过似的,头发打着绺儿,汗水从头顶一直流到脚底下。

  一天,父亲正在邮政路砸钢筋,旁边工地上两个搬运工忽然打了起来,一块砖头飞过来正好砸在父亲的额头上,父亲捂着流血的额头说:“我找我儿子去!”那一刻父亲像个无辜的孩子,很可怜。父亲找到了我——这个城市他唯一的亲人,以为就找到了靠山或依靠。而我也不属于这个城市,我和父亲一样——都是这个城市的漂泊者。

  秋季来临,天就凉了,父亲租住的阳台四处透风。父亲回老家时,找了辆村里来黑河干活的小四轮,顺便把那堆砸下来的弯曲溜巴的钢筋捎了回去。父亲说,收钢筋的太黑,给价太低。

  那年冬天,回老家看见那堆千里迢迢运回去的钢筋,堆在屋外的窗台下,上面落满了雪。

  转年,我再回老家发现钢筋没了,问父亲是不是卖了?父亲告诉我钢筋被村里一家盖新砖房的用了。给多少钱?我又问。父亲淡然一笑,乡里乡亲的,啥钱不钱的。

  父亲为我做手擀面

  父亲知道我爱吃过水手擀面,每次只要我一回老家,父亲就把八仙炕桌放到地上,开始和面。父亲用凉水和面,凉水和出的面够硬度,擀出的面条才筋道,有咬头。

  擀面杖被束之高阁在碗橱上,落满了灰尘。父亲从碗橱上把擀面杖取下来,用清水洗了又洗,然后再用豆油擦拭几遍,擀面杖就又油汪汪锃明瓦亮了。看得出,我不回来,父亲是很少做手擀面的。

  父亲猫着微驼的腰身,摊开老茧横生的大手,用力地压着擀面杖……八仙桌的一条腿不平稳,咣当咣当不断地和地面碰撞着。父亲先是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最后顺着鬓角有汗水淌下来。父亲把面团擀成桌面大小的薄饼,然后撒上浮面(即干白面),折叠成三四指的宽度。父亲的刀工也非常好,速度极快,切出的面条粗细均匀。整个过程父亲不让任何人插手,包括从外面酱缸里捞出两根咸黄瓜,切小细块掺和肉末打卤,都必须亲自动手……endprint

  我走过一些城市,吃过“天下第一面”、“北京炸酱面”、“藁城宫廷面”……可所有我吃过的面,唯有父亲做的手擀面最好吃,我一连能吃上几大碗还想吃,吃不饱也吃不够,端着碗问父亲——爸,还有吗?

  父亲的二胡

  父亲有把二胡,二胡很古老,马尾巴弓子,八角形的传音筒,要在上面滴上松香才能拉响。

  父亲带着这把二胡参加过社教运动,走村串户搞宣传演出。拉当时流行的曲子——“东方红,太阳升”、“社员都是向阳花”、“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

  社教结束后父亲学了兽医,给村里的猪马牛羊看病……父亲背起红“十”字医药箱没多久,就把兽医的职业让给了别人。父亲是党员,听从组织的安排,当了生产队长。

  就这样起起落落,父亲的一生也就过来了。

  农闲时节,父亲从墙上取下二胡,吹去上面的灰尘,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拉上几段。父亲最拿手的曲目是“月牙五更”、“王二小放牛”、“小二黑结婚”。父亲粗糙长满老茧的手指,只要按在二胡的两根弦上,就像荒野上的垂柳遇到了风雨,自如飘逸地舞蹈起来……抖动,跳跃;舒畅,紧促;忽喜,忽悲……就像被注入了灵动敏锐的灵魂。

  我跟着父亲学过几天二胡,父亲拉二胡时,大家都侧耳倾听,我拉二胡时,大家都捂起了耳朵,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于是我再也不敢碰二胡了。

  生产队解体后,父亲组织了一个二人转小剧团,在小剧团里父亲依然拉二胡。可折腾了半年,只演出几场就散伙了。父亲似乎是一夜间就老了,也折腾不动了。

  二胡永远挂在了墙上,看不上去和父亲一样,苍老而憔悴。父亲再也拉不动二胡了,遇到胡弦就会跳舞的左手指,木头般僵硬。有几次,父亲把左手按在墙上,用好使的右手“啪啪”拍打,直到拍出了眼泪,左手也没有丝毫的知觉……

  一场脑血栓病,夺走了父亲唯一的爱好。

  父亲的遗言与遗物

  2014年5月22日晚11点多,横躺在炕上两年多的父亲,忽然间哮喘发作,嗓子里像拉风匣,憋得头上冒冷汗。父亲用右手抠住炕沿,挣扎着想坐起来。在母亲的帮助下,父亲勉强半躺半坐。父亲对母亲说,活着真遭罪,死了算了。这句话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几分钟后,父亲慢慢闭上了眼睛。

  父亲有个红漆小木柜,木柜里有一摞《党的生活》、《党的章程》,几本内页发黄的红皮语录本,几张父亲年轻时的老照片。还有几样木匠用的斧子、凿子、刨子等(父亲会点木匠活儿,有时帮邻里乡亲打个猪槽子,修理扇木头大门)。

  一件灰俄罗斯呢子大衣,是十多年前我从黑河捎回去的,父亲一次也没舍得穿,纸包纸裹地一直放着。

  父亲贴身的衣兜里,还有700多元钱,都是看望父亲的亲戚和乡亲扔下的。

  墙上挂着一把二胡,一个隐约能看见红“十”字的医药箱。

  父亲的遗言、遗物,简洁、明了。父亲的一生,像村西的小河,曲折中坦荡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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