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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上的小号手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8118
震杳

  大桥刚建好时他在上面来回奔跑,长长的腿在身后踢得很高,像只兴奋的兔子。他是个小号手,水平不怎么高,据他自己说是因为缺乏练习。

  小号的声音很大,像个高音喇叭,烦人得要命。他不能在室内练习,会影响到邻居。有个身材魁梧的邻居曾威胁他,如果他再在房间内吹喇叭——在那人眼中小号与喇叭没什么不同——那人会把他的牙齿敲掉。没有牙就吹不成小号了,空气会从嘴角溜走。

  我问他不可以用假牙代替吗?他没有回答。

  后来,他去离家不远的一所学校里吹小号。每天清晨翻过学校的围墙,在学生宿舍旁的小树林里吹。学生们忍受不了,他们的耳朵还要留着听教授讲课,在那之前不能被粗暴地蹂躏。他们纷纷起床从小树林里将他驱赶出去,像群猎狗围堵只兔子。他跑步的本领就是在那时练出来的。

  “我是在叫他们起床。”他站在大桥上对我说,“早晨的时光多么宝贵,不应该浪费在床上。”我很同情那些学生,便没有说什么。

  学校他去不了,只好站在马路边上吹。马路上车来车往,嘈杂得很,他不在乎,可交警不允许。穿着制服的人对他说,“你不能在这里吹小号,会搅乱秩序,引发车祸。”那人很客气,但不容置疑。那人知道他在吹小号,而不是什么喇叭,但他不允许他在这里吹。

  “去剧场里吹。”那人对他说,“要找到你的位置。”

  他的水平不足以加入乐团。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不练习,水平就得不到提高,水平无法提高,就无法加入乐团,在剧场里演出。不在剧场里演出,就得不到锻炼的机会,没有机会他的水平难以提高。

  我被他绕糊涂了,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弄懂他的意思。

  “你是个逻辑性很强的人。”我由衷欣赏他的思维,如果他不吹小号,该有个统计员或会计之类的工作。

  再后来大桥建好,他终于有了吹小号的地方——站在栏杆前冲着江水吹。他一吹,江水流得更快了。

  “桥上的路直来直往,车辆不需要选择与思考,一直走下去就行。”他很欣慰地说,“我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事实上他影响到了我,和像我一样晨练的人。

  我每天清晨在桥上跑步,总是能遇见他。他在桥的左侧吹,我就在右侧的人行道上跑,他在桥的右侧吹,我就在左侧的人行道上跑,尽量避免接近他。

  因为他吹得实在不怎么样,声音高高低低,有时像汽车的喇叭,有时像渡轮的汽笛。这严重影响了我的步律,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紊乱起来。有一回天降大雾,他在桥上吹号,一艘轮船向他不断鸣笛。对方以为附近有条船,怕出现碰撞,接连发出警告。

  不过,说心里话,从远处看他的确弄得像模像样。身体站得笔直,两臂水平端着小号,让人肃然起敬。尤其太阳升起时,阳光照在金色的小号上,仿佛他手中举着把巨大的钥匙。

  我避着他,其他晨练者也避着他,大家都挤在与他相对的另一侧人行道上。慢慢地我发现还是与他在同一侧为好,耳朵上受些罪,道路却宽敞了。因为总是相遇,我们自然而然地熟识了。偶尔他停下小号休息时,我们会打声招呼,说上一两句话。那些往事是他断断续续讲给我的,用了一年时间。

  有一次,他问我他吹得如何?

  我说不错,紧接着又说,我不懂音乐。

  他说人都应该去了解些音乐。

  我想说我会唱许多流行歌曲,但是忍住了。我得继续跑步,没时间与他辩论音乐。

  从那以后他来大桥的次数逐渐减少,我想他肯定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比如郊外。

  冬天,我们在桥上再次相遇。他穿着黑色的短大衣,一丝不苟地吹着小号。天阴着,地上下了一层雪,江水和天都是灰蒙蒙的。

  我从他身边经过,他停下来叫住我。因为好久不见,我决定对他宽宥些,浪费点时间给他。

  “最近好吗?”我瞟了眼他手中的小号。小号周身总是亮得刺眼,我想他肯定经常擦拭。

  他把小号收入号箱,“很好。我运气不错,加入了一个乐队,明天要跟着他们离开这里去演出。”

  “真不错。”我替他高兴,心中猜测那是个怎样的乐队。没准是马戏团里的乐队,那里需要他这样的演奏。不过,现在还有马戏团吗?

  他收好小号,蹲下身子,解开鞋带。我看着他瘦高的身躯伏在面前,像个老式的黑火车头。我以为他要重新系下鞋带,结果他却把鞋脱了下来。我吃惊地看着他。

  “你会记得我吗?”他问,只是随意地问,看样子并不在乎答案。

  “会的。”我和他说我有个毛病,会记住见过的所有人,想忘也忘不掉。

  他把袜子也脱下来,塞进鞋中,两只脚赤裸地站在雪地上。他面对着我郑重地说,“那么今后拜托你了。”似乎还轻轻点了下头。

  “没问题,”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胡乱作着保证说,“请你放心。”放心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又点了下头,这次确真无疑。他弯下身,左手拎起两只鞋,右手提着他的小号箱。

  “我喜欢这座桥,这是个好地方。我想留下些脚印。”他偏着头冲我眨下眼睛,他的眼睛小而亮,我第一次注意到它们。他着重说,“是脚印,不是鞋印。鞋是别人的东西,脚才是我们自己的。”

  “是脚印,不是鞋印……”我重复着,很赞同他的说法。

  他转身走了,没再说什么,也没和我道别。他走得很从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真正的脚印,不是鞋印。我想他的脚一定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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