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父亲一字一句改过,那个时候,唯一盼着的就是哪天我的文章不用再被他修改。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有一篇文章他看过以后只字未动,当时激动的心情至今仍记忆犹新。而待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这种兴奋是愚蠢的,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如此悉心地修改你的文章,如此不厌其烦地指导你写作。但是孩子的这种体悟,往往发生在爱和关怀已经离开以后。
我至今依然记得四年前父亲送我来北大的场景。我念哲学系,这一方面让父亲发愁我将来的工作,而另一方面又让他感到心灵深处的喜悦。北大哲学系是一个安静的小院子,在中文系、历史系等六个院子中编号是四,也就是四院,有人又戏称为“寺院”,只因这是隐逸的好地方。那院子是古典式的建筑,红墙碧瓦,还有着满墙灿烂的紫藤。父亲在四院门口站了良久,后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你们机会好,眼中有羡慕也有凄凉。
父亲来自于乡村,他的大部分作品,其灵感都来源于他曾经的乡村生活。后来他走出乡村,在武汉工作了两年,现在又在宜昌上了十年的班,全国大部分的城市都去过了,十几年前还东渡过日本,而他依然念念不忘他的那个乡村,无论他呆在哪个城市,他似乎一直是一个游离于城市边缘的乡下人。
父亲的乡村,是那个我小时候嬉戏玩耍的地方,有繁茂的树木也有在阳光下努力生长的庄稼,有最平凡的勤奋劳作的村民,有他们在田间地头的高亢歌声,也有他们在稻场路边激烈的争吵。我小时候爱回乡村,因为那是无忧无虑的地方,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一群小孩子可以在竹林中任意玩耍。
父亲的乡村,是他内心深处那片宁静祥和的圣地,那里的人不是圣人,他们有小争斗,有小悲哀,有小算计也有小快乐,但他们骨子里干净而善良。他们容易知足,他们乐于山水,他们能叫出天边飞鸟的名字,也能欣赏在田头渐渐沉落的夕阳。这些特点,在《山胡椒》、《猫儿苔》、《雀米饭》中都能看到,父亲常常在和他笔下的人物对话,他欣赏他们的善良,同情他们的不幸,也善意地嘲笑他们的缺点,因为父亲把自己融入他们之中了。如果说父亲的一个灵魂是在俗世奔波,那么,他的另一个灵魂则一直在他的乡村做一个隐士。这个隐士同父亲一样有爽朗的笑声,同乡村的庄稼人一起在席间喝酒,同白胡子的老人一道在月光下聊天,他执著于简单的快乐,又在星空深处有着深邃的思考。
这让我想到了海德格尔的话:“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以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为如此,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和悔恨。既然故乡的本质在于她接近极乐,那么还乡又意味着什么呢?还乡就是返还与本源的接近。”这位德国伟大的哲学家,一直乐于居住在他的乡下的小屋中,一个在南黑森林开阔山谷的陡峭斜坡上的滑雪小屋。他并不是偶尔去那里旅居或休憩,而是喜欢深入和体验并扎根到这样的生活中去,去体验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无言的坚硬,杉树缓慢精心的生长。他觉得哲学思索不是隐士对尘世的逃遁,而是属于类似农副劳作的自然过程。他和农夫农妇谈话,静静地倾听他们的故事。他一直试图在这种生存状态中,让灵魂有更加接近本源的思索。父亲的那个灵魂似乎也是如此,始终未曾离弃他的故乡,始终植根于他的乡村生活。
父亲一直都挣扎在他两个灵魂的漩涡中,纠缠却又无以挣脱。他有家庭的责任,他需要供养妻儿老小,他不得不劳累奔波。他羡慕我,是因为我来到了这样的隐逸之地,我的灵魂,可以在那围墙上所铭刻的一串串伟大的名字的背后得到滋养。
我现漂泊海外,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乡的山水亲人的影像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频繁地展示在我眼前,毫无疑问,我的牵挂越来越多了,而每每想到在清江岸边散步、读书、写作的父亲,我就不再害怕。人生在世,总该承担一些不可解于心的责任,而我一直清楚地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做什么,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潜藏着父亲所赐予的高贵的灵魂,它始终在指引着我去做一个干净善良的人,它始终指引我在更高的境界去寻找自己的归属,而这种人,永远也不会孤独,因为我们都住在父亲灵魂深处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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