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突然接到倪飞教授的电话,我觉得声音很熟,却一时没听出来是谁。电话是倪飞用他办公室的座机打的,我的手机上没存这个号码。
“请问您哪位?”我客气地问。
“怎么?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倪飞显得很吃惊。
我只好撒谎说:“对不起,隔壁正在搞装修,电钻打个不停,把我的耳朵都快钻聋了。”
倪飞愣了一会儿,随后扩大嗓门说:“我们好长时间没吃花饭了吧?广八路的那家花饭馆,不晓得还在不在?”
对方一说吃花饭,我猛然就明白了打电话的是倪飞。这让我感到十分尴尬。幸亏我们用的不是可视电话,否则他肯定会发现我的脸红一块白一块,比猴子屁股还要难看。
要说起来,倪飞应该算是我的贵人。以前,我在这所大学的电教馆工作,每天扛着机子四处摄像,虽然也被校外的人喊作教授,但实际上连个教师编制都没有,说白了只是一个教辅人员。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认识了倪飞。从此,我的人生命运便发生了重大转折,借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进入了跨越式发展的快车道。
那是五年前,我不幸患上了一种病毒流感,每天去校医院打针。有一天,我刚挂上吊瓶,倪飞突然来了。他也染上了流感,也是来医院打针的。那天注射室人满为患,只有我身边还空着一个位子,倪飞便别无选择地和我坐到了一起。我的性格比较外向,倪飞也很随和,我跟他很快就攀谈上了。相互一介绍,我才知道他是新闻传播学院的副院长,并且分管科研。这让我禁不住一下子兴奋起来。在大学里混了十几年,我知道科研是怎么回事,除了发表论文和出版专著,更重要的是申请项目,因为项目有经费支持。当时,我正好搞到了一个国家级项目,经费高达两百万。为了激发倪飞的谈兴,我马上把项目的事告诉了他。没想到,倪飞一听说我手头有国家级项目,立刻就对我刮目相看了,进而还萌生了调我的念头。他很认真地问我,你愿意调到我们学院当老师吗?我万分惊喜地说,当然愿意。此后没过多久,倪飞真的把我从电教馆调到了新闻传播学院。
调入新闻传播学院后,短短五年时间,我从一个工程师直接评上教授,又从教授升为博士生导师,半年前还当上了龟山学者。凭良心讲,我能混到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倪飞鼎力相助的结果。倘若没有他,说不准我如今还在电教馆扛摄像机。所以我说,倪飞是我的贵人。
然而,我这个人太注重实际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个势利眼。以前,倪飞对我有用的时候,我三天两头就要跟他联系,每个月都会请他去广八路吃一次花饭。广八路离我们这所大学很近,出了北门,朝右一拐便是。那里有一家扬州花饭馆,老板娘是地地道道的扬州人。倪飞少年时代曾在扬州外婆家生活过许多年,所以对扬州花饭情有独钟。因此,每当我提出请他去广八路吃花饭,他都会满口答应。如果要算起来,我和倪飞这五年间少说也在广八路吃了四十次花饭。当然,我每次请倪飞吃花饭,都是有事和他商量,或者说请他帮忙。比如评教授,比如升博导,比如当龟山学者,这每一步都与花饭有关。可是后来,倪飞对我没什么用处了,我便中断了与他的联系,也没再请他去广八路吃过花饭。坦率地说,我的确有点儿忘恩负义。
我最后一次请倪飞吃花饭,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当上龟山学者。为了感谢倪飞对我的帮助,也为了庆贺自己的进步,我去花饭馆时还特地带上了一瓶湖北名酒白云边。那天晚上,我和倪飞都喝过了量。我醉得一塌糊涂,把吃进去的花饭都吐出来了。深夜分手的时候,我和倪飞趁着酒劲还拥抱了一下,并且约好下个月再一起吃花饭。谁想到,打那以后,我和倪飞就失去了联系,居然大半年没见过面,甚至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现在,倪飞突然打电话找我,而且一开口就提到花饭,真让我感到尴尬。我举着手机,足足有两分钟没有说话,不知道如何跟倪飞开口。好在,倪飞没太怀疑我的谎言,似乎真以为我的邻居在搞装修。大约过了两分钟的样子,倪飞问我,你隔壁的电钻还在打吗?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停了,总算是停了。
倪飞急忙说:“今天晚上有空嗎?我想请你去广八路吃花饭。大半年没吃了,心里怪想的,昨夜还做梦吃花饭呢。”
“有空,有空的。不过,还是我请你吃。”我赶紧说。
倪飞说:“不,这次是我请你。以前都是你请我吃,今天无论如何都该让我请你吃一次了。酒,也由我带。你只要赏光就行了。”
“看你说的!你是我的贵人呢,还是让我请你吃吧。”我说。
倪飞却没有答应我的要求。他的态度显得很坚决,说这次非他请我不可,听口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倪飞好像也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和我多费口舌,说了一个碰头的时间,然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这让我不禁有些纳闷。以前,我们频繁出入广八路花饭馆的时候,每次都是我请倪飞,他从来就没请过我,甚至提都没提过。今天,太阳怎么忽然从西边出来了?难道倪飞有什么喜事?这时,我猛然想起了我们新闻传播学院的院长人选。一个月前,前任院长荣升为学校副校长,此后院长的位子便一直空缺。我听说,现任的三位副院长都想当院长,并且实力相当,各有优势,所以竞争十分激烈。但相比而言,倪飞的资历要老一些,当副院长差不多快满两届了。倪飞今天突然请我吃花饭,莫非院长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要擢升院长了?想到这里,我心里释然了许多。
本来,我想先给倪飞打个电话,含蓄地祝贺一下他。但我后来没有打。我转念一想,晚上我们反正是要一起吃花饭的,还是当面向他道喜吧。
2
下午五点半,我便到了位于广八路的花饭馆,比倪飞约定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钟头。我到这么早,并不是迫不及待,而是把手表看错了。这段时间,我在学校里没课,几乎每天都在校外和一帮教授打麻将,打得天昏地暗,满眼都是血丝,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似是而非。
老板娘眼睛好,一眼就认出了我。她连忙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给我上烟。真是稀客呀,你有大半年没来了吔。她用温软的扬州话对我说。我吐了一个烟圈,然后骗她说,我去美国哈佛大学做了半年的访问学者,昨天才飞回武汉。我话音未落,她便夸张地哇了一声,好像是更加崇拜我了。这让我感到十分受用,心里美滋滋的。
“倪教授呢?他今天为啥没来?”老板娘突然睁圆眼睛问。
我佯装不快地说:“怎么?难道我一个人就不能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在我的印象中,你和倪教授以前总是一道来的,两人那么亲密,那么默契,就像一对双胞胎。”她边说边对我古怪地笑了一下。
我也忍不住一笑说:“呵呵,你说话真逗。既然你说我们像双胞胎,那他今天肯定也会来的。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他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到。”
花饭馆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一楼很宽敞,摆放着十几桌散席。二楼稍微窄一点,布置了四个雅座和一个包房。包房非常豪华,有电视,有音响,有羊毛地毯,有真皮沙发,还有配置了浴缸的卫生间。在不同的楼层和不同的房间,所供应的花饭也是不同的。散席上吃的,一般都是普通的鸡蛋炒饭;雅座里吃的,除了鸡蛋之外,炒饭里还会放进一些肉末或火腿肠;包房中吃的,炒饭里的鸡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融入其中的山珍海味,比如松子、竹虫和鲍鱼丁。当然,每种花饭的价格也不一样,便宜的十块钱一碗,贵的高达一百多。
我坐在收银台对面的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候倪飞。客人越来越多了,花饭的香味已经开始四处弥漫。这时,老板娘迈着碎步走过来问我,今天要包房吗?我愣了一下说,暂时还说不好,这次是倪教授请客,等他来了再定吧。老板娘面有难色地说,你晓得的,包房只有一个,我怕别人先要了,你们到时候想要也没有了。我想了想说,那你还是先留一会儿,倪教授很快就会来的。
二楼的那个包房,既安静又舒适,无疑比散席和雅座好。但是,它有最低消费标准,用一次至少要八百。从前,我和倪飞虽说是这里的常客,但我们基本上都坐雅座,进包房的次数少而又少。原因在于,包房太貴了,两个人一次吃八百块钱的花饭,不管怎么想都不划算。再说,我经济上也不怎么宽裕,工资都被老婆捏着,自己能支配的只有一点项目奖励。而我又不是省油的灯,除了喜欢打麻将,还喜欢找女朋友。打麻将总是十打九输,找女朋友也是只赔不赚。这么一来,我的手头就比较拮据,所以在生活中能少花一分钱便尽量少花一分。
前面提到,自打认识倪飞后,我至少请他来广八路吃过四十次花饭。但是,我们总共只进过三次包房。没错,绝对只有三次,我记得一清二楚。我还清楚地记得,三次进包房,每次都是我遇到了特殊情况,急需找倪飞汇报,跟他商量,然后请他帮忙。
我第一次请倪飞进包房吃花饭,是在我从电教馆调到新闻传播学院的第二个月中旬。当时,学校正在评职称,我希望从高级工程师直接评上教授。
在那之前,我已经请倪飞吃过好几次花饭了,都是在二楼雅座。回想起来,我的调动还是很顺利的,自己几乎没操什么心。当时,新闻传播学院的科研比较弱,在全校排名中倒数第三,主要是项目太少。作为分管科研的副院长,倪飞一天到晚都在为项目发愁。后来倪飞对我说,当他在校医院注射室得知我有国家级项目时,他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当即就决定要不遗余力地把我抓住。在调动过程中,尽管也遇到了一些阻力,但都被倪飞轻而易举地冲破了。每当有人出来阻拦时,倪飞就说,如果不调他,你给我搞个项目来!此言一出,那些人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事情也是赶巧,我刚调到新闻传播学院一个月,学校启动了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审。原先在电教馆,我的职称是高级工程师,相当于副教授。我对照学校人事处关于参评教授的要求看了一下,发现我的硬件都够,于是就当仁不让地申报了。谁想到,新闻传播学院符合教授条件者大有人在,而人事处此次下达的教授名额却只有一个。由于僧多粥少,申报教授的一群人便展开了激烈角逐。我当然也不甘示弱,因为我手上捏着一个国家级项目。
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我这次评职称非常不顺,可以说费尽周折。倪飞是院里的职称评委,还担任评委会副主任。我听他说,不少人反对我评教授,认为我资历太浅,除了一个国家级项目,其他方面都不占优势。听倪飞的口气,我这次评教授似乎希望不大。这让我感到十分郁闷,甚至有点恼火。
我这个人向来不愿意服输,经常是不达到目的就誓不罢休。既然在新闻传播学院评教授无望,那我就只好另找门路了。我有个姓刘的大学同学,在广州一所名牌大学里当人事处长。我迅速和刘处长取得了联系,希望到他那里混一口饭吃。刘处长颇念旧情,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的要求。在刘处长答应我的第二天晚上,我便请倪飞到广八路吃了花饭,并且第一次进了花饭馆二楼的包房。
那天晚上,倪飞来到花饭馆的时候,我已经在包房里备好酒菜恭候他了。那次我表现得特别大方,不仅点了乌龟,而且还买了一瓶每天在电视上打广告的梦之蓝。花饭也是最贵的,即一百块钱一碗的那种。倪飞一进包房就傻了眼,目光直直地盯着我问,规格这么高,有什么喜事吗?我略显忧伤地说,倪院长,我很快要调往广州了,今天特地请你吃个告别宴。倪飞大吃一惊,问我是什么情况。我没有急着回答他,只顾低着头默默地斟酒,显出依依不舍的样子。直到碰杯后,我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倪飞。
倪飞惊慌地问我:“你是我作为人才引进的,调到我们新闻传播学院才一个多月,为什么突然就要调走?”
“唉,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俗话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广州那边,已承诺给我教授了。”我边说边叹息了一声。
倪飞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你是因为职称啊!”
“是的,既然评不上教授,那我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说。
倪飞接下来半天无语。但他没有停止喝酒,还连续自斟自饮了两杯,看上去内心十分不安。两杯酒下肚之后,倪飞把空酒杯朝桌子上使劲一放,大声对我说,你先别急着走,职称的事,我再给你想办法。听倪飞这样说,我心里顿生感激。不过,我没有表示愿意留下来,反而显得去意已定。我诚恳地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不想太为难你。再说了,我手上有国家级项目,到哪里都可以评教授的,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这么一说,倪飞猛然激动起来。他放大喉咙说,正是因为你有国家级项目,所以我不能让你走。已经到碗的肥肉,我怎能眼巴巴地看着被别人抢跑?说完,他又自斟自饮了两杯。
进包房吃花饭过后没几天,新闻传播学院正式召开了职称评审会议。在会上,倪飞力排众议,舌战群儒,最后硬是把我评上了教授。
3
花饭馆生意兴隆,刚到六点钟,一楼的散席全都坐满了。我看见二楼也上去了好几拨客人,全都是财大气粗的派头。我想,他们中间肯定会有人要那个包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我扭过头,朝门外面看了一眼,却不见倪飞的影子。
这时,老板娘再次走到我身边,问倪飞什么时候到,说已经有好几个客人要包房了,不晓得到底是留还是不留。我说,倪飞约的时间是六点半,他也有可能会提前到。老板娘撇嘴苦笑了一下,然后建议我给倪飞打个电话。我很快拨了倪飞的手机,对方却正在通话之中。我没有立即把手机挂断,想等他通话一结束就问订座的事。可是,我等了好几分钟,手机都发烫了,倪飞那边的通话还没完。我想,倪飞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重要事情,否则不会在电话里说这么久。我还猜测,倪飞在电话里所说的内容,十有八九与他当院长有关。
“对不起,倪教授的手机一直占线。”我挂了电话对老板娘说,同时学着外国人的样子把两个肩头耸了耸。
老板娘皱起眉头说:“那个包房,我最多再给你们留十分钟。如果十分钟还定不下来,我只好给别人了。”
“再留一刻钟怎么样?我们是老吃客呢。”我嬉皮笑脸地说,随即还给她抛了一个媚眼。
老板娘做个怪相说:“什么老吃客?我看你就是个老油条!”
老板娘说到老油条,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年晋升博导的事,同时还想到了我老婆。博导是博士研究生导师的简称,我们大学里特别在乎这个头衔。我至今记得,就是在我为升博导四处活动的时候,我老婆说我是老油条的。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说我,从此往后就经常说我是老油条了。
我從学校电教馆调到新闻传播学院不久,便取得了硕导资格。所谓硕导,也就是硕士研究生导师的简称。如今,硕导在大学里是不值钱的,因为硕士生招生人数一度猛增,一个小讲师都可以指导硕士研究生。所以,我并不看重硕导这个头衔,只是对博导资格垂涎三尺。说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一段屈辱的遭遇。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报到签名的时候,我发现我前面的人在职称栏里填的都是博导,于是灵机一动,把我的职称也由硕导变成了博导。谁曾想到,那个会,我们学校居然有两个人参加,另一个与会者还是我的同事。那个同事与我向来不睦,立刻就在会场上揭了我的老底。当时,我真是难堪到了极点,仿佛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光了我的裤子。从那时起,我对博导身份就更加心驰神往了,做梦都想弄个博导干干。
调到新闻传播学院的第二年,学校研究生院决定增补一批博导,先由教授自己报名,再经所在院系初审,最后报到研究生院审批。我那次也报了名,遗憾的是没能申请成功。按照学校规定,教授必须任职两年以上才有资格申请博导,而我当时评教授才一年零两个月。
第二年增补博导的时候,我在新闻传播学院是第一个报名的。院里初审时,尽管我的教授任职年限已够,但还是遇到了不少阻力。有人指责我论文水平不高,有人批评我上课效果不好,有人甚至还拿我的硕士生做文章,认为我在指导上不合规范。幸亏,我有倪飞为我说话。初审会开到关键时刻,倪飞毅然挺身而出。他用指头指着那些反对我的人说,你们说人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人家有国家级项目啊!搞到两百万项目经费的人不能当博导,那请问谁还能当?倪飞这么一问,那些反对者都哑口无言了,只好让我通过了初审。
然而猝不及防的是,我的博导申请送到研究生院以后,居然又遇到了新的麻烦。那年,研究生院突然出台了一条新规,凡是申请博导的教授,必须自身要有博士文凭。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当即就崩溃了。因为,我不仅没读博士,而且连硕士文凭都不过硬。我当初读的是一个硕士研究生班,交了一万多块钱,利用暑假听了几次课,后来就混了一张结业证。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差不多彻夜未眠。次日天亮时分,我猛然想到了上海的一位哥们儿。哥们儿姓关,在上海一所著名大学担任科研部部长。多年以前,关哥来武汉参加一个主题为高等教育与信息技术的研讨会,我和他在会上一见如故。散会之后,我留关哥在武汉玩了一天,陪他登黄鹤楼,还请他吃武昌鱼,而后就成了哥们儿。我很快给关哥打了一个电话,把我的境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关哥真够意思,一听便为我打抱不平,并立刻建议我调往他们学校。来吧,只要你把项目带来,我们立马给你解决博导。关哥一边说着,一边还在电话那头给我拍了胸脯。
就在关哥提出调我的当天中午,我迫不及待地把倪飞约到了广八路,第二次进了花饭馆二楼的包房。从家里出来之前,我在酒柜边再三考虑,最终拿了一瓶五粮液。到了花饭馆,我又慷慨地点了一个野生甲鱼火锅,还有刚刚推出的蚕蛹花饭。倪飞进到包房时,酒已打开,火锅也上来了。他先愣了一会儿,然后对我淡淡地一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八成儿又是绝路逢生了。我喜形于色地说,没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倪飞问我,什么喜事?我举起酒杯说,先喝酒吧,喝了酒我再告诉你。直到酒过三巡,我才把调动的事讲给倪飞听,同时还让他看了关哥和我在手机上的聊天短信。关哥在短信中说,拿了国家级项目还不能当博导,真是岂有此理!
倪飞一看短信便焦急起来,赶紧问我:“上海那边要调你,还答应一去就给你博导,有什么条件吗?”
我如实回答说:“他们让我把那个国家级项目带过去。正好,我那个项目还没结项,按规定可以带走。”
“不行,这绝对不行!”倪飞顿时激动起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你先不要答应他们,我今天就去找院长汇报,然后和院长一起去研究生院交涉。”
“多谢院长厚爱!”我双手合十,给倪飞作了个揖说,“不过,你就别再为我费心了,研究生院是不会同意我当博导的。”
倪飞没再言语,接下来只顾埋头吃甲鱼,边吃边喝五粮液。吃饱喝足之后,他拍着我的肩,喷着酒气说,事在人为,一切皆有可能。说完,倪飞就跟我握手道别,匆匆忙忙离开了花饭馆。
果不其然,吃过花饭后的第三天,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研究生院新增博导的名单之中。倪飞见到名单后,迅速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还走不走?我有点难为情地说,既然解决了博导,那我就只好不走了。
4
我一直等到六点半,倪飞还没到。老板娘这时又来了,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你们到底还要不要包房?我说,我马上给倪教授打电话落实。我拿出手机,正要拨倪飞的号码,倪飞发来了一条短信。短信上说,学校组织部突然找他谈话,所以要迟到一会儿。我连忙回了一则短信,问他订不订包房。可是,我的短信发出去后,倪飞却没有回复。依我猜测,组织部的人肯定在跟倪飞谈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八成儿是关于院长的人选。我想,倪飞当院长看来是板上钉钉了。
“倪教授怎么说?”老板娘盯着我问。
“他说组织部长正在找他谈话,看样子马上要当院长了。”我说。
老板娘瞪了我一眼,不高兴地说:“我是问他要不要包房!他当不当院长,跟我这个开花饭馆的没半毛钱关系。”
我露出一脸怪笑说:“此话差矣!如果倪教授当了院长,你这儿的花饭生意会更加红火。你知道阿庆嫂吗?她有句名言,叫背靠大树好乘凉。”
老板娘可能看过《沙家浜》这出戏,听我说到阿庆嫂,态度顿时变得柔软了,居然又给我上了一支烟,还亲自帮我点燃。临走的时候,老板娘双眉一挑对我说,既然倪教授要当院长,那我就把包房一直给他留着。假如他到时候万一不要,我也认了。我觉得老板娘这话说得很有水平,连忙伸出一个大拇指,把她好好地夸了两句。厉害,你比阿庆嫂还要厉害!我这么夸她。她被我夸得喜不自禁,一边扭腰一边走了,看上去就像一条游动的锦鲤。
老板娘走后,我手机上来了一个电话。刚听到电话铃声,我还以为是倪飞打来的,举起手机一看,才发现打电话的是一个牌友。牌友是武汉另外一所大学的教授,他也通过关系搞到了一个国家级项目,项目经费比我的还多。其实,他压根儿没心思研究项目,具体的工作都摊派给了他的研究生。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社交上,另外就是打麻将。他打麻将的赌资,基本上都是从项目经费中支出来的。虽然项目经费管理比较严,但他有足够的应对办法。比如,他经常会设计一些诸如专家咨询费之类的表格,让我们几个牌友以咨询专家的身份在上面签名,每人的咨询费三千到五千,而实际上这些钱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荷包。不过,我们不会因此对他有什么意见,并且还会为他保密。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这帮人都是这么干的,圈子内称之为换手抠背,也叫换背抠痒。
牌友这次来电话,不是约我打麻将,而是邀请我参加一個评审会。他的一个项目要结项了,按规定必须召开一个专家评审会,先由与会专家对他的研究成果进行审阅,然后形成一个项目鉴定书。
事实上,项目评审会都是走过场。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没有什么项目是不能结项的。至于成果形式,无非就是论文和专著,再就是实验报告。这些,都可以让研究生们去完成,只要发表时把导师的名字挂在前面就行了。结项的时候,评审专家都由项目负责人自己请。这些专家和项目负责人的关系,往雅里说是同行,往俗里说就是一伙儿的。在评审会上,他们一个个都要发言,虽然讲得头头是道,但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怎么好听怎么说。专家们发言结束后,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这时,项目秘书会把事先准备好的项目鉴定书拿过来,请每位专家在上面签名。专家们发言也累了,拿到鉴定书看也懒得看,便草草地把名签了。与此同时,专家们还要在评审费发放表上签个字,签完就可以领到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走完这些程序,项目就可以宣布结项了。然后,所有与会者一起鼓掌。再然后,大家再一起款款步入宴会厅。
牌友在电话中说,他的项目评审会三天后在他们学校举行,希望我一定参加。我假装推辞说,你知道,我是个水货专家。你的评审会,我就不去滥竽充数了吧。牌友呵呵一笑说,你就别谦虚了,水货专家能当上龟山学者?他这么一挖苦,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要是再说下去,他没准儿会把我挖苦得体无完肤。
说到龟山学者,我多少感到有些脸红。打从国家设立长江学者之后,各地高校纷纷效仿,一时间,各种名头的学者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铺天盖地。比如珠江学者,湘江学者,乌江学者,又比如黄河学者,淮河学者,黑河学者,还比如泰山学者,华山学者,黄山学者。江用完了用河,河用完了用山,国家的好山好水差不多都用到了学者身上。我们这所大学也不甘寂寞,因为学校附近有座龟山,便照葫芦画瓢搞了一个龟山学者奖励计划。龟山学者虽说不如长江学者值钱,但每年也有十万块的奖励,所以诱惑力还是很大的。半年前,在那每年十万块钱的诱惑下,我也申报了。
令人不爽的是,我的申报材料送到学校之后,有关职能部门在进行资格审查时,认为我有一项指标不合要求。按照龟山学者的评选细则,申报者必须承担一门本科生的课程教学,并且学生的满意率要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本科生的课程,我倒是上过一门,即《视觉新闻学概论》,主要讲的是摄影和摄像。但是,学生们觉得我讲得杂乱无章,所以满意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因为这个该死的满意率,龟山学者评委会在初评阶段就把我刷下来了。
得知这个消息,我差点气晕了。让我生气的是,不仅每年十万块钱的奖励泡了汤,而且脸面也丢光了。一气之下,我又产生了调走的念头。这次,我想到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因为我的一位老乡刚刚荣升了那所大学的党委副书记,正好分管人事和职称。我的老乡姓张,在他们兄弟中排行老三,所以小名叫张三。我给张三发了一个邮件,迫切表达了我的投奔之意。张三很快给我回了邮件,认为我的条件完全符合他们引进人才的标准。张三还允诺说,只要我把国家级项目带去,他们可以特聘我为该校燕山学者,每年奖励十二万。
赞(0)
最新评论